Sunday, October 21, 2018

有種疲憊,是因為無法想像未來 — 記坦桑尼亞 Nduta 難民營


[本文所有圖片:高仲明/樂施會義務攝影師]

上文談到,坦桑尼亞某程度上,都是一個自顧不暇的國家,但已是周邊國家難民的樂土。

西部邊陲,被遺忘的角落,有三十萬難民等待援助。

我們從最接近的機場,驅車五小時才到難民營;沿路的紅土高原,旱季不能耕種,地廣人稀,很多村落缺水缺電,還要照顧二十五萬布隆迪難民與六萬剛果難民,重責就落到國際救援組織身上。

也許大家會問,布隆迪的種族衝突不是廿多年前的事嗎?還未平息嗎?

新一波難民潮2015年開始,這次肇因主要不是種族仇殺,而是政治逼害。做滿兩任的總統恩富倫齊扎競逐連任,聲稱合法合憲,引發反對派抗爭;聯合國讉責當地施行酷刑、暗殺、法外處決,高峰期有三十五萬難民逃到坦桑尼亞。

我們在難民營遇到二十七歲的 Jacques,「資深難民」他當之無愧。Jacques 人生,大部分在難民營渡過。兒時因家鄉種族屠殺,父母帶他避禍,2010年局勢緩和,重回故土,新生活在望,怎料五年後他又回到難民營。

Jacques 說,布隆迪的執政黨逼年輕人入黨成為武裝民兵,會配槍,要你向反對派勸降,若然拒絕就逼你大開殺戒。

來回地獄又折返人間,Jacques 在難民營參加了樂施會辦的種植班;他的夢想是做一個好農夫;他認為,這裏的人耕種不夠認真,他深信自己務農,可以改變命運。

他眼神堅定,夢想亦卑微貼地,不過,難民營無地耕種,如何圓夢?

Jacques 說,他看不到出路

我問他何處是家,他苦笑一下,說布隆迪是他的家,但一天現任總統與他黨羽掌權,他都不會踏足故土。

半輩子活在難民營,這裏的生活,有什麼美好回憶?Jacques 說,他喜歡這裏的平靜。他已經在難民營裏結婚生子。

[攝影:高仲明 / 樂施會義務攝影師]
探訪難民營之前,樂施會人員已多番提示:這不是你想像中的難民營,沒有密集營房,有的是森林和原野。

坦桑尼亞政府待難民不薄,這裏有的是土地,幾片山頭劃作難民營,佔地甚廣。我們到訪的Nduta 營地,有一片大森林,驅車繞一圈需時半小時。難民初時住在帳篷中,時日一長,自己燒磚建平房,門前有空地可以種少量蔬菜。難民營也沒有圍牆,難民可以偷偷出外撿拾柴薪,甚至幫附近村民打工種田。若非營內滿是救援組織的標記,你會以為這是一條較為人多的村落。

去年八月,在反對派杯葛選舉下連任的布隆迪總統恩富倫齊扎,親臨難民營試圖說服難民回國;坦桑尼亞亦隨即關閉邊境,不再接收難民,開始自願遣返計劃,到2018年八月,已有萬多人遣返,四萬人登記輪候中,剩下廿多萬難民有些舉旗不定,有些堅拒回國。

其中一位難民對我們說,不能信任恩富倫齊扎,因為一切亂局他是始作俑者。恩富倫齊扎的身份也很特別,多年前他曾經在這裏的難民營待過,徵集義士、組織游擊隊奪取政權,今天身份逆轉,他深明一幫反對派聚集於邊境不遠的難民營,乃計時炸彈。

其中一位表明不會回國的,是35歲的寡婦   Niyela,她帶着五個孩子走難。Niyela 身型瘦削,滿臉愁容,我們透過兩重翻譯訪問,她全程沒半絲笑容。她是胡圖族人,而非較弱勢的圖西族;她說逃難是因為一位姐妹嫁了一位圖西族人,結果雙雙被殺,她收養的姨娚也因為有圖西族血統,生命受威脅,她只好帶同自己四個仔女,一齊逃難。

Niyela 與她的子女們  [攝影:高仲明 / 樂施會義務攝影師]
難民的食物,由聯合國的世界糧食計劃署統籌分發,但因為資金不足,去年只及營養標準約七成。Niyela 為免孩子捱餓,忍痛賣了逃難時帶在身邊的一部單車,用錢買食物。她全屋最值錢的東西,是早些時她到森林裏收集的柴薪;煮食要生火,一燒就化成炊煙的柴枝,乃難民的寶貝。

我們問 Niyela,若有一天要離開難民營,有什麼最寶貴的一定會帶走?

Niyela 說,她一無所有,最寶貴的,就是她的子女。

這片被世界遺忘的角落,廿多萬人,無聲地等,志願組織能做什麼?他們提供補充糧食、鋪設水利工程、解決食水衛生,又在營裏組織訓練班,教他們修理摩托車、教他們種植新知,務求他們在無止境等待的日子,有一技旁身,不會虛耗光陰,重燃希望。

近月來,情況慢慢起變化。坦桑尼亞政府催谷難民回國的態度漸趨強硬,例如加強管理難民營,阻撓難民去附近森林斬柴、禁止難民外出工作;往日難民營內外有市集,難民可以做小買賣,賺點外快或補充糧食,現在市集次數大減;政府亦禁止志願組織用派發現金方式濟助單親家庭或病弱的難民。種種措施,限制物資的流通,難民生活可能愈來愈艱困,目的就是要減少難民留下的誘因,選擇自願遣返。


堅持留下來的人,不幸的故事還有很多。

有一個家庭,本來已經自願遣返回鄉,卻發現田地已被侵佔,無法生存,只好重返難民營,但接受遣返後會失去難民身份,無資格取得任何援助,以後只能依靠親友接濟。

一位女士逃難時,和十五歲的女兒失散了,她一直尋找女兒蹤影,不願離開。

是去是留,很多人害怕公然談論,他們說,布隆迪政府在難民營布滿耳目,縱使身在外國,也恐防被老大哥盯上。

有種顛簸,不是三餐不繼,而是無處容身、漂泊徬徨;有種疲憊,不是坐困愁城,而是無法想像未來,又不能免於恐懼。

從難民營走出來,我仍惦記着孩子們天真的笑臉,他們還未知道成年人的險惡世界,他們在等待一個正常的童年。

[攝影:高仲明 / 樂施會義務攝影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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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坦桑尼亞行之六)

(本文原刊於《信報》,略有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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