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riday, May 25, 2012

多財未必興邦


(本文 25/5/2012 刊於《香港經濟日報》)

還記得嗎,四年前,四川大地震,那抱屍痛哭的妻子、搥胸狂號的媽媽、那些呼喊著遇難者名字的親人、廢墟空隙裡一雙渴望救援的眼睛、瓦礫裡蜷縮著沉睡的小學生。每一幕,都是莫名的悲愴。

還記得嗎,當時有體育用品公司倒賣帳篷被揭發,有企業捐獻破舊衣物卻要求巨額發票以避稅,發國難財早已有迹可尋,一切都逃不過民眾銳利的眼睛;網絡社群一呼百應,全民監察,希望十三億人的眼淚不會白流,多難興邦,否極泰來,在廢墟裡,奮發重建一個公開透明、公平廉潔、真正以人為本的理想國度。

近日內地傳媒揭發,特區政府及香港教聯援建的綿陽紫荊民族中學,使用不足一年後被發展商拆毀,原址重建豪宅大商場,學生未遷新校舍前,只能暫時租賃地方上學。綿陽官員解釋說,財團投資達六十億,能「拉動就業與經濟增長」,當年要求捐款重建校園,只屬「應急需要」云云。此說再次暴露內地官場規劃之粗疏與發展觀之扭曲。

1. 若屬應急需要,為何從無向捐款者事先交代,讓捐款者衡量是否用得其所?

2. 未完善規劃,卻先投入資金;建成使用不足一年,瞬即拆卸,這樣的「效率」,得益的,只有地產建設行業與官員考勤的成績表。

3. 官員與財團協商的商場豪宅計劃,不公開不透明,幾十億的發展,黑箱作業。

4. 更大問題是,官員對待捐款者,如過橋抽板,缺乏基本的尊重。血濃於水、慷慨解囊,不是必然;人們的善心要滋養,不能打沉。

特區政府與教聯所捐的四百多萬,相對財團的六十億元投資,自是九牛一毛。縱使綿陽市官員表示,將會用數千萬,在市郊重建大十倍的校舍,官員虧欠的,除了是對捐款者一個合理的說法,還有一個保證日後令人民樂意捐錢的制度。

特區政府於災後,成立了重建工作信托基金,立法會先後批准撥款九十億援建。錢來自納稅人及市民捐款,那些錢不只是港人的血汗錢,更是小朋友的利是錢,代表著香港人的愛心與關懷。

從綿陽市可拿出幾千萬重建校舍,可見「多錢興邦」,內地資金四竄,財力已遊刃有餘;缺席的,是程序公義與合理透明的制度;多難而不重視制度建設,如何興邦。香港的財力,在內地官員眼中,或者已經不值一哂;制度的優勢,才是興邦的重要參考。

強震的悲愴慢慢遠去,當淚痕漸乾,貪嗔癡惡念 重來,重建大計變作官員的大茶飯。特區政府要代表納稅人追究到底,必要時收回二百萬捐款,亦須追問拆校決策過程,要求公開資料。我們捐了款,就更有發言 權,並要展示一個現代文明政府裡,問責的風尚與對納稅人負責的基本素養,才不枉當日天地狂號的苦心、大家悽愴悲慟的淚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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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uesday, May 22, 2012

寫在一本雜誌告別後



我佩服那些為了一股莫名其妙的衝動,不計收穫,默默耕耘,明知前面是高牆都要撼頭埋牆的人。

有人要在香港出版兒童雜誌。兒童雜誌?那不是找死?

這本兒童雜誌是月刊,初登場時大概無人知曉,出版了二十四期,今天暫別時,也安安靜靜,悄然無聲。它的名字叫《藍藍的天》兒童雜誌。

創作團隊在最後一頁裡說,兒童雜誌的年歲和人類不一樣,就好像貓狗活的每一年,原來等於我們的七年,或更多。

這樣說來,二十四期,就等同十四個寒暑了。


我是作者之一,一直體察製作團隊的誠意與認真。誰都知道,誠意不容易賣錢,維持了二十四個月是一個不大不小的奇迹。

而香港,仍然還有很多在追夢的人,潛藏在某些你看不見的角落。當事情成為回憶,一切變得更浪漫。

***   ***   ***

考博士生資格試,連續七小時的考試,寫完一堆字後回到家,看到《藍藍的天》兒童雜誌的第二十四期寄到。這期的主題是「森林」。

看到自己的「創作」,我寫兒童故事,應該比博士論文好得多。

這個森林故事,我對著小學生、中學生、大學生,對著自己都不停講。因為實在充滿了教育意義。

這是《藍藍的天》兒童露骨版:



 這是《他他巴》文字版:

常聽到有人自怨自艾:「我不知自己對甚麼有興趣。」其實很簡單,不知道,就去找吧。

假期時,南下到南美遊亞瑪遜森林。早知熱帶雨林潮濕翳悶,未必寫意舒泰,特意選旱季到訪,避開蚊蟲。怎料導遊說,雨季發大水,蟲卵全都沖走,旱季只剩下小水池,正是蚊蟲滋生的時候啊。

據說全世界的生命物種,可能有三分一在亞瑪遜森林。但一如所料,動物深藏密林,不易觀察;其他大部分物種,實際是體型微小的昆蟲。同行的團友開始厭倦煩躁:這就是亞瑪遜森林嗎?

每晚夜深,總有「夜遊」的環節。導遊帶我們徒步走進雨林,主要是看昆蟲。密林深處,繼續悶熱無風,為防瘧蚊,更要全身穿上長袖衣物,頭臉包得密不透風,如此漫遊不好受,但難得老遠來到亞瑪遜,而且花了幾萬塊的機票與團費,豈能不看?但奇怪的是,同行的新相識,縱使人生難得一回,也因為怕辛苦,寧願放棄機會,躲在茅屋,說不看也罷。

漆黑森林,伸手不見五指,只好亮起手電筒,但強光炫目,很多人瞬即洩氣,無心再遊,只因不能走回頭路,才人走我走。導遊教導找昆蟲的竅門,原來很簡單,用手電筒四處照,用心留意微弱光點,就是昆蟲,昆蟲的眼會反光,任何角落都找得到。原來夜遊森林,是觀察蛇蟲蜘蛛的最佳時機。

一片黑暗之中,我們沿著前人的路,搖著手電筒四處張望,找尋某些微細的光點,找到竹節虫、毒蜘蛛、小蜥蜴,已讓我們樂透。懶惰的團友,只能緊隨前人腳步,隨波逐流,東西看少了,更失卻了發現一刻的興奮。

不少人說:「不知對甚麼事物有興趣」,乃因為從沒認真睜開眼睛張望。有些人把自己困在密室中,不願邁出一步,卻投訴「森林很沉悶」,這是很滑稽的。





Friday, May 18, 2012

在like與share之前

區家麟|絢麗荒涼    (本文18/5/2012 刊於《信報》)

互聯網看似很偉大,它是弱者的武器,對抗主流媒體霸權的新聲;它是公民社會的希望,代表公共空間的再起。看清楚,互聯網也是散播謠言的溫床,滋長仇恨的沃土;匿名者流言惑眾零成本,網民不加思索開心share,謠言或止於智者,但智者何其少。

最新一例,網絡日前流傳,長沙灣警員開槍擊斃懷疑黑社會刀手一案中,有電視台記者質問警方「點解警察要開槍打死一個用刀斬人的良好市民」。有支持警察的群組自製圖片,具名指控,卻沒有提出任何證據,證實他說過這句話。及後有人上載當晚警方簡報的全部片段,原來記者只是溫文地問警方:「有冇需要真係擊斃佢呢?」我們應體諒當時警員在電光火石間,也許是開人生的第一槍,又要保住自己的安全,不可能考慮周全兼行動完美,但當時兇徒背部要害中彈斃命,記者的問題,完全合理,記者亦代表著公眾向警方尋求解釋。

然而,「用刀斬人的良好市民」事件,在討論區與面書瘋傳,部分網民一看就相信,繼而破口大罵,奇怪的是,澄清片段上載後,很多人無暇細看,繼續罵;又說片段造假,再罵。至今,始作俑者從未提出證據,證明記者在任何場景說過這句話。

憤怒的造謠者如果認為記者不體諒警察,連「有冇需要真係擊斃佢」都不應問,大可提出討論,而不應無事生非,捏造事實。不過,謠言得以傳播,也要多謝大量網民痛快留言,又likeshare

這個時代,我們的新聞資訊來源,越來越倚賴互聯網或討論區,甚至終日流連面書而以為知天下事,普通人成為傳遞資訊的一分子,理應遵守一點基本守則:

首先,每當在討論區、社交網站裡,看到觸動人心、挑動情緒、匪夷所思的事情,要分享要吹水前,請先停一停,諗一諗,抱一點懷疑精神。

例如,818事件後,警務處長在立法會以「黑影論」與「攝影機卡手」解釋警員阻截記者採訪行為時,「黑影」與「卡手」解釋如此荒謬,我們不應相信警隊一哥能說出這種無稽的說話,所以,要認真翻查新聞片段,對照不同媒體,看見此番說話真的出自堂堂警務處長口中,我才敢相信。

又如前陣子面書上一張照片,對比1978年與2012年的地球衛星圖1978的北美洲色調翠綠,本年則枯黃一片,圖片標題說「地球叔叔病了」,熱心又單純的網民慨嘆地球叔叔不行了。其實那只是北美洲夏天與冬天的顏色差別,不是地球暖化的證明,但此圖已流傳甚廣。

衡量訊息是否可信,也可從發布訊息者的信譽著手,匿名者固然要警惕,大可一笑置之;看似具公信力的媒體或政府公告,都不一定是權威,權貴與錢財的影響無遠弗屆,每個機構都有自己的偏頗與利益立場,這是通識課101。例如製造流言批評記者的面書頁面,內容百分百擁護警隊,大家的階級立場就很清楚。

當然,大家上網瀏覽,消磨時間,在社交網站聊聊天,難道要事事查證,豈非太傷神?只需要有疑點時,不要like不要share,不要加入談天令論線置頂、循環傳播,就已足夠。

這樣的提議是否對網民要求太高?其實這不是什麼嚴格的新聞專業守則,只是每個人未確定訊息為真之前,不應把流言瘋傳,這只是真偽之辨,相信是每個人都認同的「普世價值」。尤其是面書裡溝通,屬「朋友」關係,這種人際傳播的方式,人們較少心理防禦,早已證實比大眾媒體裡的訊息,更具即時的說服力,網絡流言的殺傷力不能輕視。

法國社會心理學家勒龐所著的《烏合之眾》,尖刻地描繪「群體」的愚昧。在群體裡,人的個性消失,個人的才智被削弱抹平,只剩最低層次的智力。人處身群體裡,每個人都是無名氏,責任感蕩然無存,而且法不責眾,個人最原始的本能,可以不受控地發泄。一些網上討論區,大有潛力成為無名群眾宣泄之處。

有謀略的政客,如何鼓動群眾,以保護自己利益?勒龐認為,「萬萬不可以求助於智力和推理,絕對不能採用論證的方式」,因為個人融入群體後,會成為不受自己意志支配的玩偶,他們不講理由,只會等待一些觸動貼身利益的「暗示」。例如,編造記者說「用刀斬人的良好市民」,就以記者的「無理指罵」,暗示警察保障市民安全之偉大;編造立法會拉布戰「浪費公帑」、「影響你住屋」,就在暗示「有人阻頭阻勢阻你發財」,潛台詞不斷觸及群眾最切身的「身家性命財產」,鼓動民粹。

一片散亂胡言與disinformation之間,群眾或許真的會認為,世界就是紛紛擾擾,只有紛紜的觀點,沒有永恆的真理;只有眼前的利益,沒有普世的價值。如此這般,正中下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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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ursday, May 17, 2012

烏合之眾



梁振英呼籲反拉布的市民發聲,於是這些人就站出來發聲。立此存照。


我相信,這是一個文明社會裡,很基本的事:

在出外遊行之前,搞清楚你要反對或贊成的是什麼。
fb like share前,搞清楚你分享的東西,不是謠言,沒有誤導。


法國社會心理學家勒龐所著的《烏合之眾》說,「群眾」沒有個人意志,是像原始人一樣的烏合之眾,「群眾」不用理性思維,只有形象思維:

「只要掌握了影響群眾想像力的藝術,也就掌握了統治他們的藝術。」

如何刺激群眾想像力?

「採取的形式必須是令人吃驚的鮮明形象。」(嘩,拉布每天浪費一百萬!嘩,五區公投浪費一億多公帑!!!)

「一定不要做任何多餘的解釋,只需要伴之以幾個不同尋常或神奇的事實就足夠了。」(嘩,癱瘓香港!嘩,影響房屋政策,你們無屋住!!!)

於是,你靠嚇,我又靠嚇。一起反智,荒謬是常態,任何滑稽事,再也笑不出來。


Monday, May 14, 2012

在那個未有地產霸權的時代


訪問洪小蓮,有點難度。

洪小蓮是誰?長江實業老臣子,六十年代起於李嘉誠身邊工作,2000年退休。她參與、目睹香港地產行業的興旺軌迹。

訪問後,她遞給我一張光碟,是香港電台十五年前製作的《傑出華人系列》,第一輯就是訪問李嘉誠。如果今天香港電台找李嘉誠拍《傑出華人》,我估有人會到港台示威抗議掟蕉掟雞蛋。

回歸前後,那是一個還未有「地產霸權」的年代。那時是香港沉醉於「經濟奇迹」的時代。

那時,是大家一齊炒樓一齊發達的年代,「李嘉誠」是奮鬥的象徵,很多香港人的榜樣。那是一個大家都以為奮鬥就有成果的時代,今天看來其實只是末世的安魂曲。

那時,就算是樓盤名字都是相對正常的,還未標奇立異,還未令人噁心,尚算平實,不似當今語不驚人死不休的俗不可耐。那時,發水不算過份,跳層也甚少聽聞,平台層變地面層,是近年的新發明。

今時今日,說「地產」必連著「霸權」;說地產「商」,離不開「官商」加「勾結」,最近,還加上「貪污」。

不過,洪小蓮是屬於那個看似美好年代的人。2000年她急流勇退,離開工作三十多年的長實,以後的一切,都似乎與她沾不上邊。

訪問她,就是有這麼一點點的難度。

而她,也的確提醒了我們,有一個時代,「地產」不是「霸權」,李嘉誠是傑出華人。

***   ***   ***

洪小蓮談到為何退休,節目最後幾分鐘說了一個故事。

當時,她有一個開畫廊的朋友,說要找一位畫家,為洪小蓮畫人像。那位畫家會找她聊天,再觀察她的生活,才開筆繪畫,畫布上的色彩、人像後的背景,當然是畫家決定。

洪小蓮聽了,覺得很擔憂,她不想自己的畫像,背景被畫成滿是樓盤樓盤樓盤。

她問自己,忙碌一生,穿梭樓盤中,繼續下去,會否有枉此生?

後來,她辭職了。而那幅人像,她最後沒有找畫家來畫。

是的,自己的畫像,當然要自己來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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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aturday, May 12, 2012

香港卡住了


(本文 11/5/2012 刊於《經濟日報》)

「黑影論」與「攝影機卡手」是那種任何人一聽都會失笑的怪談,一個思維正常的人,除了表演楝篤笑外,無可能說得出口。

監警會調查818事件警方濫權的指控時很認真,買了同型號攝錄機「做實驗」,當電台新聞說:「實驗證明,攝影機機身無法卡住隻手」時,香港這齣荒誕劇又多了經典一幕。

監警會查明多項指控屬實,警務處長曾偉雄在立法會所講的「黑影論」不可信;「卡手論」亦是警員偏袒己方的不真確證供。記者追問多時,主角曾偉雄堅決不收回、不道歉。一哥說,他在立法會複述下屬的解釋時,真誠相信同袍的說話。

若曾偉雄說真話,他就是輕信護短、判斷力缺失,查案講求證據,如此輕信,不配一哥之職;若曾偉雄明知說法有問題卻仍大言不慚,他就是說謊、兼死不悔改。社會賦予警隊槍枝與權力,期望你執行法紀,一個不是輕信護短就是講大話的一哥,無資格握大權。

我們不應怪責前線警員,在很多示威遊行中,警員絕大部分文明有禮,但每當接近權力核心,立即戰戰兢兢,腎上腺素上升。為何政府要在中聯辦外築花槽阻礙採訪和請願者?示威者為何不能觸碰中聯辦大閘的一條毛?為何封路要封得國家領導人看不見任何示威?為何警員一見「六四T恤男」就緊張得失去常性、立刻無理拉人、擋鏡頭、講大話、斗膽作假證供?是誰在警隊內製造這種迷戀權勢、怕得罪權貴、惟恐奉迎不夠漂亮的白色恐怖?

香港彈丸之地,七百萬人密集居住,但警隊編制,連文職人員及輔警,共三萬七千人,不單是特區政府最大部門,按警員與人口比例,香港亦是全球前列。香港治安良好,市民外出有安全感,我們感謝警隊的努力,但請不要忘記,那是警隊掌控龐大納稅人資源下達成的任務。香港警隊是為人民服務的,警隊不應在權勢前折腰,更非為中聯辦服務。

曾偉雄數月前接受電視台訪問時,曾謂市民對警員態度惡劣,提出制訂「辱警罪」,亦令人瞠目結舌。警隊的手槍與子彈配備精良,有胡椒噴霧隨手可用,又有「阻差辦公」罪供隨時拉人,還未足夠,要視市民為敵,倡議「辱警罪」,權力慾之旺盛,非比尋常。

為什麼這樣的一個人,能夠當上警隊一哥?想一想,又失笑了,對不起,這個問題太膚淺,答案是那麼顯然易見:一個只講忠誠,不談原則的世代,正是這樣的一個人,才會當上警隊一哥。

不上不落,磋跎歲月,香港就是這樣卡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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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些舊文,特區政府一向的管治思維,就是驚擦鞋擦唔切:
愛國愛到你的護照上
國民教育思考七題

Friday, May 11, 2012

月黑高飛逃獄夜


區家麟|絢麗荒涼    (本文11/5/2012 刊於《信報》)

開始時你恨它,慢慢你習慣它,時間長了,你開始倚賴它



廣州白天鵝賓館大堂正中,有一個礙眼的鳥籠,三尖八角,毫無美感,似是風水陣。不鏽鋼牢籠裡,飼養了數十隻色彩斑斕的小鸚鵡。有一天,我在大堂閑坐等人時親眼目睹,一隻小鳥逃脫了。

奇怪的是,小鳥沒有拍翼高飛,它站在籠外,甚為焦躁,望著籠內的同伴,想鑽進牢籠裡。難怪,小鳥一生活在籠內,囚籠裡豐衣足食,又有親戚朋友,外面的世界風大雨大,怎可能適應。有遊客擔心小鳥安危,請服務員處理,服務員愛理不理地說:不用擔心,小鳥會找到洞口鑽回去的。

監獄電影Shawshank Redemption,有一句經典對白,已坐牢三十年的囚犯瑞德與主角安迪閑聊,談到監獄的牆:

「這些牆很可笑,開始時你恨它,慢慢你習慣它,時間長了,你開始倚賴它。」

瑞德形容,這過程叫建制化 (institutionalized)。當人被高牆所困,如鳥囚籠中,久而久之,磨滅意志,失去希望,成為高牆的一部分。

這齣電影,港譯《月黑高飛》,內地直譯《肖申克的救贖》,九四年推出時慘淡收場,但細水長流,慢慢發酵,後來獲選美國電影學會歷年百齣最佳美國電影之一。此片在內地網民間流傳甚廣,傳媒人兼作家熊培雲更稱之為「一生的教材」。最近盲人維權律師陳光誠奇迹「逃獄」成功,《肖申克的救贖》談強權之下,小人物的驚人意志,喻意豐盈,又再成為內地網民熱話。
安迪與瑞德
「肖申克」是一所監獄,銀行家安迪因被錯判殺妻,終身監禁。獄長道貌岸然,對安迪說:「救贖就在聖經裡。」獄長開口閉口就是上帝與聖經,但現實裡,他把囚徒當作廉價勞工,收受賄賂,剝削囚徒以自肥;監獄中,獄卒隨意打人殺人,在禁閉的環境中,囚徒只能噤聲,逆來順受。唯獨是安迪,表面奉迎,內心懷抱希望,他將一把小石錘藏於聖經內,暗中挖掘地道。獄友瑞德說:「有一種鳥是關不住的,他的羽毛散發著耀眼光芒。」

安迪不動聲色,以自己的專業知識,協助獄長獄卒逃稅,贏得獄長信任,為他洗黑錢;深宵的牢房裡,安迪每夜挖出一小塊泥土,堅持二十年,在一個雷電交加之夜出逃。他穿過牆洞,爬過糞渠;最後,在滂沱大雨中,安迪仰天長嘯,重獲自由,並揭發了獄長的犯罪證據。

安迪的故事,當然難與陳光誠類比。安迪逃出監獄圍牆,已能享受自由的甘露;陳光誠逃出被軟禁的家,外邊是一個更大的牢籠。安迪的救贖,在堅持希望,不讓內心火種熄滅;但是正如瑞德憂心忡忡地說,在監獄裡「希望是危險的」,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陳光誠幾經艱辛,最後的救贖,與王立軍一樣,是美國使館。

盲人逃獄,公安局長自保,救贖殊途同歸。《時代雜誌》連續兩星期以中國為封面故事,最新一期大字標題「中華醜聞共和國」,內文謂:中國這些日子,無論惡棍或英雄,他們最終的避難所,都是美國使館。親者痛,仇者快;如此戲碼,荷李活編劇自愧不如。

在一個極權的環境中,如何得到救贖?美國社會學者高夫曼在《庇護所》(Asylums) 一書中,描述「完全機構」(total institution) 如精神病院、監獄、庇護所裡,個人的「建制化」過程,但囚徒們仍有辦法活出自我,保持尊嚴。

首先,囚徒可佯裝按遊戲規則辦事,目的在得到特權或利益;亦可參與強權組織的思想改造活動,但別有用心,例如目的在串連社交圈子;囚徒也可引用官方的話語,為自己行為辯解;現實難面對,較消極的人,可以沉醉於電影電視與書本中,重建自己的世界。牢籠之中,虛情假義,有人加入組織,宣稱死命效忠,實質陽奉陰違;有人投入影像與文字世界,逃離現實,都是人們尋找救贖的方式。

但《肖申克的救贖》能振奮人心,乃因為它提示大家逃獄的思想準備,隨時為自由而戰,以下數點啟示,值得留意:

**權力會沖昏頭腦,獄長以為自己權力至高無上,無人管束,會放鬆戒備。

**強權能磨滅意志,但囚徒要保存內心的希望,這是任何人都不能奪去的。

**成功有幸運因素,不嘗試卻沒有希望,只能永遠在牢籠裡苟且偷安。

**洞挖了,不一定要用;但是,要保留一條後路,靜待時機。

**逃獄的洞不是一天能挖成,那麼,就挖二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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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地死蛙

Wednesday, May 9, 2012

34年前的地球叔叔?



前陣子,在fb看到這張圖,標題是:

「看看34年前的地球叔叔,綠地很多、海水很藍。」

很多人share,留言慨嘆:地球叔叔病了。

我則成個彈起。

很明顯,這不是1978年與2012年的地球叔叔的分別,這只是夏天與冬天的分別。如果還談到全球暖化地球病了,實在扯得太遠。


很多人說,互聯網是公共空間的再起,公民社會的希望。果真如是的話,資訊的真偽,就是這種希望的前提;在fb打咭、報告心情,當然不需要太認真,不過share一些看似認真的材料,宜先想想有幾真有幾假。盡點綿力,維護網上公共空間的「純潔性」(如果竟然有的話)。

例如這幅圖,平常稍為留意衛星圖片的朋友都知道,地球陸地的面貌與顏色,主要受植被影響,植被多寡,最直接受季節影響。

再說,這部分地球顏色的變化,亦與森林多少無關,只代表春播夏耕秋收冬藏的人類活動。北美洲美國東部的「植被」,實際是大農場的農作物,這些大農場幾乎佔據所有郊野。所以,看到「1978年的綠」,不必欣喜,如果地球叔叔是病的話,叔叔早於1978年及更早以前,早已病入膏肓;看到「2012年的黃」,也不必傷悲,收割以後,冬天誰來種田?

再說,我們對這些衛星圖片的顏色,也不必太認真。從衛星上拍照,陸地的顏色受大氣影響、受日光照射角度影響、受雲層影響、也受攝影機本身影響。這類衛星雲圖,都會經過色彩處理,才能把色調變得均勻。

地球暖化,非單憑一兩張圖能表示出來;縱使暖化,亦非代表變得乾旱,如俄羅斯及加拿大北部,有迹象顯示,暖化令植被擴展了。

有時,愛地球、愛叔叔的朋友與團體,愛之深切,不假思索就發放一些有漏洞的資訊,最終,會損耗自己的公信力,害了叔叔。

Monday, May 7, 2012

當火星人遇上地球人:有關訪問



喜歡當記者,也許是迷戀著一種感覺:那種隨時隨地,遇上不同人,聽不同故事,發問時完全想像不到這個答案、踏上征途時不知在什麼地方下車的忐忑。

為港台《七百萬人的先鋒》做主持,重拾一點點往日當記者的感覺。第一集訪問粵劇老倌龍劍笙,已是大挑戰;余生也晚,對粵劇認識淺薄,唯一現場聽過的曲,是前幾年阿媽在旺角陳慶社區中心「登台」而捧場。

訪問裡,那些年的戲班故事,固然有趣。想談的,是龍劍笙其人。

龍劍笙談自己,很多事情都意想不到,距離一般訪問「大人物」預設的答案很遠。

例如,談少時初入行拜師學藝,抱負?不,她說:很開心,大條道理不用返學。

德高望重的大老倌,應有心培育後進吧。不,她說:做與教是兩回事,懂得做,不代表懂得教,所以她堅決不教,怕有辱師門。

九二突然暫別舞台,移民加拿大,她往日甚少說出原委,今天她哭著回憶與任劍輝師徒之情:「她走了,我確實好像少了一些東西,整個人不知所措……我恐怕有朝一天,踏出台板後,腦海會空白一片或者做錯事,到時不僅令自己出醜,還會失禮我的師傅……但與其出醜,不如藏拙。」

到加拿大,有繼續練曲吧。不,她說,十多年,沒有練曲操曲,沒聽沒看。

重踏台板,駕輕就熟吧。不,她說,很擔心,壓力很大。

謙厚、真誠,活出自己,不說大道理,與我想像的大老倌,相差很遠。

當記者,做訪問前,總會帶著一堆問題,心裡甚至帶著一堆答案去問。每個人,總會對別人的生活選擇、生活態度,有一種預設。不只訪問龍劍笙,訪問其他人時,也常冒起這種感覺:我以為你必定會想的事,你完全無想過;我以為必定如此,原來絕非如此;我以為理所當然,原來是自己一廂情願;我以為是真相,你說是假象;我說你很努力,你卻道是運氣。

每個人都騎呢古怪,最後又發現,我有這樣的預設才是最騎呢古怪。做訪問,常覺得火星人遇上地球人,火星人是我。

也許,這就是做專訪,和陌生朋友「忽然談天」的有趣之處。

龍劍笙 (香港電台圖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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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百萬人的先鋒:龍劍笙》網上重溫

(訪問龍劍笙節錄,8/4/2012刊於《信報》)

時光荏苒,本港粵劇界出現過不少先鋒,當中很多更是傑出女性,好像人稱阿刨的龍劍笙,自六十年代加入仙鳳鳴劇團後,從此與粵劇結下不解緣。

直至九十年代初,其師傅之一任劍輝逝世,對她打擊甚大,致使她宣佈暫別舞台移民加國。後來亦因任姐的緣故,阿刨決定再踏台板,至今亦有數次演出。對於粵劇,她提醒年青一輩切忌追求捷徑,又慶幸演出者及觀眾均有新的接班人,可見七百萬人有福了!

區 區家麟  李 李麗娟
龍 龍劍笙

區 1992年,當時刨姐宣布休息,那時剛好是任姐逝世不久。很多人覺得你的粵劇事業如日方中,都很期待繼續聽到你的聲音,為何你會作出退出這個決定,當中是否經過很大掙扎?

龍  當然有。當時身體不是太好,再加上要移民,相信絕大部分原因都是任姐走了。因為無論台上或台下,她給我的東西實在太多。在台上教我表演藝術,在台下教我 做人處世,又替我安排如何移民、處理自己的東西。她待我如子女一樣,她是我的精神支柱;所以她走了,我確實好像少了一些東西,整個人不知所措。

我恐怕有朝一天,踏出台板後,腦海會空白一片或者做錯事,到時不僅令自己出醜,還會失禮我的師傅,所以不如休息一下。的確很難決定,但與其出醜,不如藏拙。

任姐逝世 遠走彼邦

李 這十多年間,你都有不斷操曲?

龍 沒有啊!

李 沒有?還以為你會每天操曲及練氣!

龍 移民時,很多人跟我說,當你停留半年後就會回來,我也一直以為自己會採取這樣的方式。不過,當我在彼邦生活了半年,又覺得很享受那邊的生活,所以就沒有當作一回事,亦忘掉了在香港發生的事,沒有操曲,也沒有練功,更沒聽沒看。這一切並非刻意,卻是很自然的事。

直至2004年,有人叫我回來參與紀念任姐逝世15周年的演出,答應了別人,就得好好地操曲練功,結果一邊答應,一邊做好自己。

區 畢竟放下15年,可以「重新來過」嗎?

龍 記得那次要演出紀念任姐逝世15周年學生都要做一幕折子戲,我心想:「沒做那麼久,我真不知道能否做到!」怎料別人說:「你騙人!學了,便認識了!」

台上台下 皆有接班

區 說實在的,我這一代出生的,對粵劇不大熟悉,但重看刨姐的復出表演,不少影迷自稱「龍躉」,而結尾那「半世紀」的感覺很強烈!

李 平日我看過不少表演藝術,少見戲迷對你這般熱情。何解?

龍 這些都是令我很感動的地方。尤其是離開了近20年,現在看到很多年青的觀眾,有些十多歲就來觀看,真的很出乎意料!不過這是一件很令人高興的事情,因為演出者要有接班人,觀眾也要有接班人。

區 這趨勢比先前你回來演《西樓錯夢》時更明顯?

龍 對!不過雛鳳鳴戲團的觀眾層面一向較廣,很多都比較年青,有些不懂中文的,都會前來觀看!

學習粵劇 絕無速成

李 阿刨,佻皮的角色你又可駕馭,苦情戲亦可。當中我最喜歡《庵遇》,而你發揮得這樣好,是否訓練經年才能做到?

龍  其實我和阿嗲非常幸運,一直有兩位名師任姐和仙姐陪着我們。除了起初教導我們外,之後我們一直演出,他們都有觀看,每當她們看到有什麼不對,晚上回去就 會告訴我們,然後又會示範給我們看,指出這裏演得不夠肉緊,那裏表現得不夠傷心等。有時他們會重做一次,再不明白的話,就會讓我跟仙姐對演,讓阿嗲跟任姐 試試,所以我們一直獲得她們二人的指點,較其他人更幸福及幸運。

區 二人會否很嚴厲?

龍 仙姐的確比較嚴,但她不會打,也不會罵。當然你犯錯的話,她會指點,要是她不告訴你的話,那你就應該哭吧!有時指點得多,當然會痛哭,那時她就會跟我說:「你是否不喜歡我指點你?不是?那你就唱吧!」當你在哭的時候又要唱戲,那就算是最悽慘吧!

李 這種精神,我們很是欣賞,正如節目名稱《七百萬人的先鋒》,如果年輕人可以有這些機會去鍛鍊,亦能經歷這樣的訓練,就不會遇到困難便跳樓、自殺吧!

龍 尤其學粵劇,是沒有速成的。如果好像我們這樣,有名師教導就好,就算沒有名師,自己也要虛心地學習,付出更多時間,哪裏的表演也要去看,不論什麼曲種都要學習,這樣就比較好一些。千萬別以為一、兩年,就可成為小生、花旦。

輯錄及撰文:黃仲賢

Friday, May 4, 2012

六四不是運動


區家麟|絢麗荒涼    (本文4/5/2012 刊於《信報》)

每當「六四」的周年紀念臨近,搜尋引擎與網誌上的關鍵字搜尋排行榜,都會出現一個奇怪的字眼:「六四運動」或「六四运动」,顯示有很多人想找「六四運動」的資料。歲月如流,歷史在扭曲、記憶在變形;盯著電腦屏幕上「六四運動」這新詞,不期然會心寒:「六四」竟然變成一場「運動」?

一九八九年六四那一夜,當時的主流媒體與如今位高權重的政客們,都曾經稱之為「屠殺」、「屠城」;過了幾天,開始改稱「鎮壓」;過了數月,慢慢變成「六四風波」,繼而成為「六四事件」。稱六四為「事件」,平淡如開水,仿若茶樓等位吵架一樣無可無不可;中共的官方說法為「八九年春夏之交一場政治風波」,驟眼一看,簡直有點詩意。

到今天,「六四」在內地互聯網上不再存在;六四那一夜已在歷史上被消失。只是二十三年的光景,竟然開始有人稱呼六四是一場「運動」。

八九民運,是歷時個多月的民主運動;六四,是民主運動裡一個階段性的終局。六四不是民主運動,「六四」是開槍殺人,坦克進城殺戮平民,令民主運動潰散;「六四」雖然有代表性,但不可能成為「民主運動」的簡稱。

政府與學校刻意抹掉歷史,「六四」慢慢成為一片朦朧記憶,「六四運動」這新詞,不只見於年輕網民與學生網上搜尋;主流電子傳媒曾不只一次出現讓人驚愕的「六四民運」講法,翻查剪報資料庫,「六四運動」字眼似乎始於九十年代末,開始零散見於台灣及馬來西亞的華文媒體。台灣人老早把中國當作「鄰國」,鄰國的事,不必認真,隨隨便便貪求用語簡潔,可以理解。但「六四運動」字眼,近幾年於本地傳媒亦有增加趨勢,雖然遠未成為主流,但偶然會見到如此文字:「參與過六四民運的方勵之病逝…」、「八九年北京六四運動期間…」、「熱衷六四運動的…」散見於暢銷報章與不少專欄作家之手。

「六四運動」的另一衍生產品,叫「六四精神」。大家可能聽得很多「五四運動」、「五四精神」,於是「六四精神」很順口。對眾多親歷波瀾的香港人而言,六四當天所見的,是無情鎮壓、腥風血雨;所歷的感情,是淒戚悲慟、國難當前。無論如何,難以感到一種振奮人心,流傳久遠的「精神」。六四的主角,是坦克、子彈;六四的「精神」,是秋後算帳,以殺人換取「長治久安」,我們要「弘揚」這種「六四精神」?

也許,六月五日的北京長安街,一個王維林擋著一排坦克的壯舉,不畏強權的精神值得紀念;也許,轉眼廿載,香港人連年六四不忘上街,也算是一種「六四精神」;但有年在六四燭光晚會上,聽見台上有年輕人大喊「毋忘六四精神」時,仍覺刺耳。

口號能影響思維,符號與象徵也能指揮腦袋,「六四運動」與「六四精神」說得多,二十年後,很多人會以為「六四」是一件要努力追尋的美事。人的記憶短暫得可怕,今天的中學生,與他們談「沙士」,一臉茫然;講「董建華」,他們知道是古人一個;九七回歸前的殖民統治,是上世紀很遠的事;六四?什麼六四?

歐威爾在《1984》裡說,誰控制過去就控制未來,誰控制現在就控制過去。中學新學制中史不是必修,反而國民教育列作必修課,其心可誅。要學生真正認識祖國,了解國情,大歷史背景很重要;有背景,才能把汗牛充棟的歷史細節,放在自己的學習地圖裡,去蕪存菁,提起學習興趣,鑑古知今。如今國民教育斬件授課,零零碎碎;北上交流只看偉大建設好人好事,隱惡揚善;下一代對國史概念浮淺,懂得的,要你遺忘;不懂得的,要你繼續空白,正是當權者操控歷史的方式。

總理溫家寶訪東歐,在波蘭奧斯威辛集中營紀念館題詞:「不懂得歷史,就沒有美好的未來。」他說的話,從來都正確得很。

德國人如何處置殘害猶太人的歷史?他們懺悔、認錯,在柏林市中心,建立遇害猶太人紀念公園,排列二千七百多個巨型石棺模樣的無字紀念碑,肅穆蕭颯,震人心弦。

中國政府如何處置殘害中國人的歷史?從大饑荒、文革到六四,始終如一,正是陳冠中於《盛世》書寫的國度:政府暗地落毒,全民被深刻而莫名其妙的幸福感籠罩,所有人都快樂,所有人都遺忘,那年那天的事,只剩下長年吃哮喘藥與抗抑鬱藥的人,才能記住。

難怪,我是吃哮喘藥長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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支聯會.六四紀念館

Wednesday, May 2, 2012

爆紅十五分鐘


區家麟|絢麗荒涼    (本文27/4/2012 刊於《信報》)

「每個人都有十五分鐘的名氣。」Andy Warhol四十多年前的預言,不只應驗,而且成為媒體造勢吸引眼球之道。電視真人騷盛行,平常人之奇聞異事或求愛實錄,貼近生活,誰都看得懂;網絡八卦漸成資訊主流,從「巴士阿叔」到「雞蛋仔阿伯」、從港男港女到剩男盛女,人肉搜尋,全民起底。十五分鐘的名氣,一剎那光輝就是永恆。

寧化飛灰,不作浮塵,媒體深明製造話題之道;被人狂罵,總好過默默無聞。議題成形後,乘勝追擊,繼續深掘、造勢、自我吹噓,未曾有功已慶功,捉緊潮流大勢,爭取每一秒曝光。

互聯網的特質,令趨勢脫韁難控。不論電視電台或報章,往日要知悉受眾對節目或報道的反應,甚為艱難。受眾意見,多是親朋之間口耳相傳,或有心讀者來函來電,往往延後數天至數月才知道;收視調查或報章銷路,雖然能反映受歡迎程度,但硬繃繃的數字,不能了解受眾心思。

網絡論壇與社交網站,令媒介環境大變,讀者的反饋周期,縮短至幾乎是同步。受眾即時評論,又likeshare,惡搞起底、愛恨分明;記者編輯從網絡即時了解讀者喜惡,點擊率數據成為判斷製作成敗的主要因素。

網上輿情也許沒有代表性,終日上網的人有特定背景;點擊率也可作假,不一定有意義。然而,在激烈競爭與廣告商壓力下,製作人與媒體老闆都渴望知道受眾反應,缺乏其他即時數據,點擊率是權威有力的數字。現時不少網絡新聞媒體製作人,無時無刻盯著點擊率;辦公室走道上放置告示版,定期更新,一邊大字標明網頁點擊數字,一邊則是承諾廣告客戶的目標點擊率,對編輯而言,觸目驚心。

編輯為提升點擊率,遂投其所好,選材準則,偏向隨眾。網絡民情的即時反應,已鑲嵌於新聞資訊每天的製作周期計算裡。例如前陣子「盛女」故事,平凡人尋愛的真人騷,主線簡單易明、易引發共鳴、有懸疑故事、有未解之謎、有多重爭議,雄霸網絡新聞的點擊率排名榜,成為票房保證。於是全行狗仔隊出動,追蹤一眾盛女,偷錄音、揭情史、翻舊帳。電視電台報章雜誌,為求收視與點擊,把盛女私人故事消費殆盡,直至不再有剩餘價值。此謂食得唔好嘥,夠哂環保。

互聯網是一個奇特的世界,在討論區認識一些新朋友,聚會時總有大發現。例如一位隱名人士,留言時動輒粗口橫飛,真人現身,卻是溫文可人美少女;有一位是憤青,網上罵盡天下人,見面時,卻沉默不語;另一位在網上傾訴自己的精神病史,偶然說些不著邊際的狂言妄語,真身卻是一位俊男,而且說話有紋有路。

網上網下的兩種面貌,也許正是個性的兩面,有時在網上以文字抒發情感,反而簡單直接,不需修飾,更接近人心真實一面。有研究就發現,常上網的人,對時事的立場,更為激烈及極端,也許是因為網上的匿名環境,吸引人更敢言;網上口水戰,參與者為爭取注意,亦往往語不驚人死不休,令意見走向兩極。

網上爆紅的談論題材,多是不需動腦筋不用分析的事件,情感激烈、可笑可恨、有故事性、有爭議之處,皆大有潛力成為十五分鐘的話題。而網上的討論態度,多是兩極化的愛惡分明,凝聚一群愛辯愛發聲的人,不留情面揶揄恥笑發泄對罵。媒體編輯們,有時無力製造潮流,就只能跟著潮流走;難以知道沉默多數的喜好,就只跟隨網民熱議的腳步。「點擊率新聞學」當道,一些媒體選材擺明為點擊率而戰;為求在資訊之海中吸引網民注意,「標題黨編輯法」亦興起,奇情故事化作搶眼標題,是重要第一步。

以《蘋果動新聞》為例,筆者曾抽樣查看一年間的最高點擊視頻,有關情色、暴力、奇情事件等題材最受歡迎。點擊率最高的視頻標題,有「天台野戰」、「淫片曝光」、「淫棍醫師」、「情迷黑絲」、「睇全相」等字眼,多涉及男女關係、色慾奇情,讀者樂此不疲。製作人員摸通了受眾喜好,有時明明內容嚴肅認真,也要配搭搶眼字眼如「少女」或「胸襲」作標題。觀眾愛看,傳媒催化,編輯與讀者互為反饋,反覆放大,娛樂至死,嚴肅討論邊緣化。

商業機構唯錢是尚,追求收視率、催谷點擊率,製造討論話題,無奈成為傳媒人工作之一。王爾德名言:「世間之事,比被人談論更糟糕的,正是不被人談論。」如何精密計算受眾喜好而不失操守;如何平衡大眾口味,又能製作有節有理有意義的媒介消費產品,正是傳媒人的大考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