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ednesday, August 30, 2017

別忘記,澳門風災過後有選舉

[圖片:立場新聞]
澳門天鴿風災算是安頓下來,政治很討厭,卻無可避免要談。

上文〈天鴿一役,不須沾沾自喜〉,談到「天災」的一面,此文講「人禍」。

風暴預測沒有百分百準確,但訊息傳遞的主動權在氣象局手中。現代管治,溝通是成敗關鍵重要一環,訊息發布要適時、靈巧;縱使澳門在香港之西,一般而言掛風球會比香港略遲,當然正常,但颶風臨門,不能官樣文章,不能樣版式的「早上九點掛八號風球」就算,刻板的語言使人麻木,不能預警。

連一眾業餘氣象友,一看颱風強度與進襲方位,再看當日是初二天文大潮,都知道天鴿風暴潮唔講得笑。這些資訊幾近唾手可得,由香港天文台的預測到全世界超級電腦的數值預報,全部上網有得睇;之前一天美國日全蝕,即是太陽月亮連成一線,會令潮汐大漲大退,這是初中地理。澳門氣象局竟然沒有特別預警,照樣行禮如儀發出格式僵化的文稿;結果,市民無知無覺,慌忙執拾時遭風暴潮沒頂,澳門氣象局難辭其咎,低級錯誤,成為政治溝通的反面教材。

在香港,「李氏力場」的笑話一向幾好笑,是年「力場」失效,網民分析是李氏撤資的明證;不少澳門人卻真的相信澳門有「賭牆」,主導掛風球的決定,例如有澳門人就懷疑,澳門賭場一般八點鐘荷官換班,當天遲遲於早上九點鐘才掛八號風球,就是要讓賭廳運作暢順。

賭業令澳門庫房滿瀉,特首崔世安回應澳門人怒火,再施殺手鐧:派錢,只要說得出蒙受風暴任何損失,都幾乎有得分。一些香港人嗤之以鼻,我倒一向認為,年年派錢,把錢交回澳門人手裏,應該會比怠慢庸懶的澳門政府用得更有智慧。

澳門賭業前幾年最風光時,淨賭稅收入有  1300 億,縱使這幾年稍為回落,本年上半年澳門賭稅收入近五百億,意味着全年單憑賭稅,已足夠澳門政府全年開支,還未計其他方面的稅收。如何用這麼大筆錢,真的好傷腦筋。結果大筆盈餘不懂用好,忽略重要基建設施;口袋富有,配套、軟件皆不足。預警不足,善後混亂,民防緊急應變無啟動,就連多少人失蹤也沒正式講過,結果令謠言滿天飛。

政治經濟學上,有所謂「資源的詛咒」講法,很多國家地區,滿地金銀銅礦,或石油蘊藏量高,表面風光,城市亮麗,但錢來得太易,人們肚滿腸肥,容易不思進取,無動力推動社會變革。一業獨大,也容易扼殺其他產業,令經濟持續單一化,權錢合流,扭曲政策,富者愈富,階級矛盾嚴重。

要掩蓋矛盾,維穩很重要,和諧日日講。駐澳門解放軍於回歸後首度出動救災,協助清理堆積如山的垃圾,有其需要,但翌日澳門喉舌大報頭條「鼓掌歡迎子弟兵,軍民同心建家園」,第一句就是「解放軍出來救災啦,澳門有救了」。壞事又可變喜事,主旋律獨大。澳門傳媒界傳出有記者收到高層指示,報道風災要「報喜不報憂」;澳門主流傳媒飽受政經壓力,平時扮演監察政府角色是都客客氣氣、恭恭敬敬,於關鍵時刻自我審查,早已見怪不怪。

至於多名香港記者不能入境澳門採訪風災,澳門當局否認,謂是因為他們「對內部保安穩定構成威脅」,信不信由你。幾可肯定的是,澳門的香港人入境黑名單,比內地的還要長,連記者的筆都要驚,「內部保安穩定」極度脆弱。

大風災剛好發生於九月中澳門立法會選舉前,市民怨氣會對非建制派有利,成為崔世安的催命符嗎?澳門一向被稱為「半解放區」,立法會中仍有七席由行政長官委任,有如侏儸紀時代的史前化石,廣義民主派只佔四席,異見聲音被邊緣化,監察政府力量微弱。有澳門民主派人士已擔心,資源豐足的參選名單,「蛇齋餅糉」可以名正言順以救災之名大派用場。居民危急之時得濟助,當然是最窩心最感動的時候。誰擁有最多物資財源?除了建制派、還有賭場傑出人士與江湖大佬。

趁選舉,大家可多留意小城政治。澳門只是一個數十萬人口的小城市,連崔世安都能做特首,你就知道澳門政界上層人物的質素,難以苛求;香港人以自身價值觀評頭品足,難免遭一些澳門人非議「大香港主義」;不過,近年澳門被權貴階層吹噓成「三權合作」的楷模,叫香港人好好學習,我們乖乖從命。

認識傳說中的「一國兩制典範」,就能明白香港人死剩把口的可貴,真切體會和諧社會如皇帝新衣、璀璨輝煌的建設如夢露泡影。

***   ***    ***

(本文原刊於明報專欄〈2047夜〉,此為加長版)

相關澳門文章:


Monday, August 28, 2017

天鴿一役,不須沾沾自喜

[澳門風暴潮。圖片:愛瞞日報]
十號風球翌日早上,屋苑工人已整理好樹幹殘枝,把一地落葉掃乾淨,街上秩序井然,香港很快又回復正常步伐,飯照食舞照跳。我們要感謝工人的努力,感恩城市的效率。

但不要沾沾自喜,不少香港人看見澳門滿目瘡痍,而香港經歷颶風安然無恙,感嘆香港硬件軟件超卓,甚至借題發揮說「香港人身在福中不知福」,大家可能忽略了幾點:

香港天文台雷達圖,天鴿向西北偏西移動,澳門位於風眼壁。撮圖來自香港地下天文台fb
 澳門地勢較平坦空曠,市區很多地點較當風,強颱風天鴿屬正面吹襲澳門,承受風眼壁的颶風;天鴿雖然接近香港,還差六十公里。一樣的颶風訊號,但十號風球風速無上限。事後數據可見,赤鱲角機場持續風速最高每小時102公里 (十分鐘平均風速),已破新機場紀錄,澳門市區多處錄得超過時速140公里 (一分鐘平均風速) (數據見地下天文台fb專頁),兩者量度方法不同,未必能直接比較。但再看陣風,澳門近市區,地勢較低位置於十號風球間,如外港碼頭 (197km/h),澳(乙水)大橋 (165km/h) 的陣風,比香港維港內的啟德(130km/h)的最高陣風要高,也高過香港最當風的測量點之最高陣風,如橫瀾島(193km/hr)

即是說,縱使天鴿吹襲香港期間,風勢暴烈,仍未算終極考驗,與澳門風力仍差了一截。

颱風大害,很多時不只風,而是有如小型海嘯的風暴潮,一位澳門記者採訪時,在內港親身見證及圖片紀錄了風暴潮的過程,大家看看會更明白何謂風暴潮。

天文台的研究及記載,半世紀前的溫黛,香港183人死亡,超過150人死於淹浸沙田的風暴潮。1906年及1937年的風災,死亡人數過萬,也主要是風暴潮肇禍。 今次天鴿重創澳門,多名市民因海水倒灌走避不及被淹死,長時間大範圍食水中斷,主因是海水浸壞了水廠的泵房。天鴿襲香港,鰂魚涌錄得的風暴潮叠加天文大潮的最高潮水位是3.57,僅次溫黛;據報澳門一些地方潮水位超過5.5,前所未見。

Photo Credit: Johnson Chao. 澳門記者Johnson Chao拍攝到內港海水湧進的一刻,圖中清楚見到海平面高於馬路。

澳門由內港至筷子基一帶市區,地勢較低,海水倒灌問題一向存在。很多人質疑為何排洪做不好?事實上,天鴿雨量算少,水浸是因為風暴潮令海平面升高,漫過堤岸的是海水,不是雨水,非傳統的排洪工程能應付。我們常聽說氣候暖化持續會令全球海平面升高,一些地勢低的島國怎麼辦?無辦法,要另覓家園重建國家!

娘要嫁人、海要升高,任你建多少排洪工程也排不了比地面要高的海水。當然,風暴潮肆虐的內港一帶,近年對岸珠海橫琴大規模填海,令原來的海面收窄,呈漏斗形狀,一般而言,這種地勢會令風暴潮來得更快更急。對比1990年與2016年衛星影像,可見澳門內港的水道,因珠海對岸填海而收窄。澳門政府和建制派對這個造成風暴潮之可能原因,當然不敢妄議。

google map 2016
Google map,對比1990年衛星圖,可見當年河口開闊。

外國經驗,應付高潮水位,最新有即將完工的威尼斯水閘,由於陸地沉降加上海平面升高,威尼斯市中心常水浸,經多年研究,這個浮沉水閘建於三個海口,於大漲潮時從海床升起,擋住地中海的海水 (有片見此),威尼斯水閘工程構思歷時二十年,既要維護海洋生態,又要同時建造船閘保持航道暢通。

威尼斯建築中的浮沉水閘。網上圖片
另一例是倫敦泰晤士防洪閘工程,用作擋住水位極高的北海漲潮及風暴潮,免倫敦水浸。這些工程,都要在海口河口位建造巨型開關水閘,既把海水堵住,又能於平時通航,又不能堵塞太久,令上游河流排不到水,如澳門情況就未必適用,因為上游有河流,一旦珠海要排洪,海中有水閘也會令水位上升。
 
泰晤士河下游之防洪閘。圖片:wikipedia
工程浩瀚又複雜,不過坐擁龐大賭稅儲備的澳門特區,看來遲早要想想,多建一個「標誌性世紀工程」,想辦法防止內港一帶低漥地區水浸。

講了那麼多,只想說明,澳門的風力、風暴潮與地理環境,與香港很不同。天鴿在香港擦身而過,是不幸中之大幸,未算是最嚴峻考驗,香港人不須沾沾。

那麼,澳門是天災不是人禍嗎?當然不是。災情算是安頓下來,也是時候一談。下篇:別忘記,澳門風災過後有選舉

***   ***   ***

(本文原刊於明報專欄〈2047夜〉,此為加長版)

相關文章,打風時份:
下篇:別忘記,澳門風災過後有選舉
天秤.名片.手表

Friday, August 25, 2017

威權法治下的N道陰影

[立場新聞製圖]
(作者註:本文部分內容,應用拙作《二十道陰影下的自由》的分析框架,隱密的「結構性審查」與操控,在新聞界是現在進行式;在司法界,可能還未明顯見到,但面對相似大局,可供參考。)

寫文章,我不會用「法治已死」、「新聞自由已死」等字眼,沒有明刀明槍的殺戮,由隱疾、病變、到發作、發臭、去到未來可能出現的死亡,是一個漫長過程。過程中,崩潰有時,振作有時,死亡?沒來得那麼易。

況且,完美的極權,為了增加自己的認受性,需要一點門面裝飾,也會強調司法獨立,口口聲聲擁抱言論自由,它才不會讓你輕易去死。

而今問題在,表面莊嚴的法庭,威權的影響能如何滲透?


一,建立從屬關係

這點顯然易見,新聞界老總愛說自己「編輯自主」,最後還不是老闆大晒?香港司法叫做獨立,但頭頂有個大老闆。

某澳洲籍愛國律師曾引述中央官員說,處理港獨分子「要法律有法律、要槍有槍、要炮有炮」。人大釋法的尚方寶劍,令香港法院隨時成為法律工具,多次釋法,要法律有法律,上而下,縛手縛腳,叫法官變成法匠,用法律去治人。扭曲基本法,抹除法庭的自主性,法院頭上加了一把釋法之刀,從屬關係建立後,不須每時每刻指手劃腳,只需於關鍵時刻,橫刀干預,後發先至 (二十道陰影之  critical intervention),以人大釋法、官員放話、國務院白皮書之類的姿態,打破過往共識、拋棄承諾、重訂規則、重新定義所謂正當的法律詮釋方式。

一個步向獨裁的體制,成為香港法院的上級、老闆、指揮棒,香港法庭尊嚴褪色,觀感動搖,有人認為「法治已死」,也是人之常情。


二,人事與資源管控

特區的法庭系統,叫作「司法機構」,任何「機構」,都要管人管錢,都要請人炒人,這是一個自然而然存在於任何機構裏的操控架構。威權管治已在敲門,香港法院中的幕後黑手若未出現,只是時辰未到。

反東北發展案與公民廣場案判決,有一個很明顯的爭議,是原審法官與上訴庭的法律觀點南轅北轍,由「暴力」的定義、公民抗命能否作減刑理由、如何理解雙學三子的情操等等,都處於兩極。大家明白,法律條文詮釋空間大,獨立公正的法官都有自己的價值觀,否則就不用開庭審案了;但也同時提醒大家一個不方便的真相:由誰來審,誰來擔任副庭長去主導審判,已很大程度主宰了裁決。

刑期覆核的爭議,接下來很自然的問題:誰來編配哪一位法官去審甚麼案?

正如記者行業,很多老闆政治正確一百分,敏感話題,派遣「穩陣」的記者去做,自然一定程度上保障了報道不會令權貴尷尬。

簡單而言,要控制一件事的結果,不需明刀明槍指點某人如何寫如何判斷,只需要把一些同聲同氣、或「識事務懂大局」的人放於重要位置上,縱使沒有百分百保證,已大可安心。

法庭的人事布局,可以細分為三個關鍵點:
1.      法官如何委任?
2.      誰來主宰法官的升遷?
3.      誰去決定哪個法官審哪一宗案?

第一點:香港一般法官任命,由司法人員推薦委員會建議,再由行政長官任命。司法人員推薦委員會由終審法院首席法官任主席,成員包括律政司司長,兩名法官、一名大律師、一名律師,三位業外人士,例如大學校長。一直以來,這個推薦委員會的建議,並沒有多少爭論,委員會本身的組成,由行政長官委任,由輿論界至法律界,亦未見爭端。可假設無大問題,為各方接受。

不過,委任的權力始終集於行政長官一身,他日威權政府要「以我為主」加強直接操控,法官任命的方式是一個切入點。

第二點:法官升遷。現時終審法院首席法官是司法機構之首,法官升遷,權力掌握於較高級法官手上,理據不須向外界解釋。戴耀廷在《眾新聞》發表的書摘,談外國威權下的法院之經驗,「只要負責法庭內部委任及升遷的高級法官與威權政府的想法一致」,已足以令法庭「獨立自主」,又能配合威權政府,成為「威權法治」特徵之一。

一如眾多傳媒工作者,你不擁抱「大中國主義」,或不表面上認同權貴,休想被提拔到重要位置。這個森林的定律,馴服者生存,從業員的編採方針,一如威權政府想願,但又可號稱「獨立自主」,因可辯稱為「發自內心」,無受外力影響。

香港的法院去到這地步嗎?看來還沒有,或最少外界未能確實看到,或未有足夠資料作合理判斷。

第三點:案件編配。透過調兵遣將,能無形中操控結果,把政治上出事的可能滅於萌芽 (二十道陰影之  precautious deployment)。筆者問過好些法律界人士,現時編配哪位法官審哪一宗案件,有沒有不尋常之處?答案大多是:編配程序並不透明,很難直接指出有甚麼地方有問題,故只能相信德高望重的高級法官,在「派案」時並無政治考慮。

Charles@法夢」在立場新聞文章「如何編定某位法官,去審理某一件案件」中,介紹英國選派法官審案的編配原則,可見「派案」之原則,也是法院公正觀感的泉源,現時香港公眾似乎甚少關注。

另一點值得注意:現時法官分工仔細,審司法覆核案、審非法集結、社運案,往往來來去去那幾位,這是法庭慣例,因為法官有其專注範圍,熟悉法律案例,理應更有效率更有權威。

故此,若有人要滲透法院,影響判決,並不需要影響全數或大部分法官,培養少數「政治釘官」已足夠。

至於為何由那幾位法官專注審那些政治矚目的案件,源起如何?則難以追溯了。

以上的機構人事部署關鍵點,在拙作《二十道陰影下的自由》描述有關新聞界運作中,若其他條件配合,可被視為操控內容的審查手法。機構主管控制了聘任 (例如喜歡聘請經驗淺、較聽命的記者)、升遷 (立場溫和及順從者獲晉升) 及工作分配 (政治敏感的話題,會派遣「信得過」的記者去做),就能間接操控了內容。

司法界情況略有不同,不可直接照搬,原因是法官乃終身制,一旦被委任成法官後,他們基本上不用為五斗米折腰,有更大空間忠於專業;整個委任過程,對其經驗及法定專業資格有嚴格規定,這些保障司法獨立的制度建設,令回歸二十年來,司法界未如其他行業 (如傳媒、社工等),不斷被滲透;故大部分法律界深信,司法體制仍然是香港的最後堡壘。

然而,上文指出了「最後堡壘」作為一個機構,不可避免有其結構性弱點。幾條裂縫,就能令堡壘崩塌,不能掉以輕心。


三,專業價值變質

「專業」是一襲華麗的外衣,外衣的蚤子,卻無人深究。社會學家  C. Wright Mills 早於半個世紀前已提出,專業培養出「精於狹隘,更目光如豆」的人 (men of narrow specialism and narrower vision),「專業」可以是控制職業的手段(《二十道陰影下的自由》頁28)
從社會學祖師韋伯形容的「鐵牢籠」(iron cage) 開始,伴隨資本主義工業化與科層體系的崛起,「工具理性」崇尚分工合作,提高效率。現代人生於「鐵牢籠」中,習慣了這種生產模式,不能想像其他可能性,而所謂專業人士,亦深陷其中,分工之細,每個人只關顧眼前極狹窄的視野,無視大局,忘記初衷,甚至把專業技巧視為成就,把手段當作目標。     《二十道陰影下的自由》頁29
例如,法官律師把「守法」當作「法治」的全部,而忘卻了公義,記者把「平衡中立」當作「客觀」的全部,而忘卻了尋真。法官恭恭敬敬緊守法律判案,而不考慮法治所包含的人權、自由、公正等元素,猶如新聞記者奉「平衡」為天條,A說了話,再找B說一句,就叫平衡,可以收工;距離尋真、調查報道的專業理想越來越遠。

現時的新聞從業員,被置於急速運作的生產線中,不經不覺成為龐大機器裏的螺絲釘,只負責生產工序的極小部分,把技藝當作專業,監察政府的第四權變成「稿匠」,法官審案,若只停留於「有法必依」,也就成為「法匠」。
專業分工,成為專業人士「智力碎片化(intellectual fragmentation) 與「社會割裂」(social divisiveness) 的源頭;社會學家形容專業人士之狹隘:「高分低能」(trained incapacity)、「職業性思覺失調」(occupational psychosis) 或「專業化殘缺」(professional deformation)         《二十道陰影下的自由》頁30
極端分工會壞腦袋,如何影響法律界與司法界?律師任建峰的文章〈〉中指出,三數十年前,香港的律師什麼案都要打,視野較闊;但香港的國際金融中心地位,令法律界的工種越來越專門,分工細密,各有專長,也代表眼界窄。
有些任職公司法律顧問多年的法律界人士,一不小心就會把法律視為為了方便商業需要而要繞過的障礙。有些長期專門處理刑事案件的法官,一不小心就或會因多年來遇上太多窮兇極惡的罪犯而把一切違法都視為罪大惡極。     —任建峰
 結果,專業的理想就於「專業」的旗幟之中詭異地丟失。

專業價值變質,也源於個人選擇。一樣米養百樣人,見到新晉冒起的「西環律師團」,大家都明白,每個行業都有異類,崇高的所謂「專業」可以是一台戲,好多人要搵食。

記者「自我審查」,可以有很多辯解,例如避免惹麻煩「損大局」,也可能以為一次退讓,換來以後更大的自由,而且專業理念的詮釋可以很濶,很多記者不覺得自我審查,因為他們的退讓仍然在自己的專業底線之上。

這些自我審查行為,在其他行業普遍發生,我們不能假設所有法官都是神人,絕不受誘惑。


小結

各種微細而隱密的運作,我們不能掉以輕心,當然也不能狼來了,更不須妄想受逼害。良好的制度要維護,隱藏的權力支點,弱者更要留心、要爭奪,身在其位者更要醒目,一不留神,你就成為威權的幫兇、高牆上的蛋漿

我們詰問司法堡壘的弱點、指出堤圍即將出現的裂縫,希望不會發現太遲而無力再挽,希望它在烈風狂浪中,依然能自豪地屹立。

[二十道陰影下的自由‧之七]

***   ***   ***

其他相關文章:
[二十道陰影下的自由之二]  新聞審查二十道陰影,附目錄 
[二十道陰影下的自由之三] 下一站天國 (新書自序)
[二十道陰影下的自由‧之四操控就在陽光空氣

Tuesday, August 22, 2017

牢獄奇緣

[立場新聞圖片]
旅途上,習慣帶一本相關的書來讀,前陣子去中亞吉爾吉斯,小國寡民,根本找不到任何有關的書。結果,隨手拿起了王力雄寫新疆民族問題之《我的西域 你的東土》。

不用分得那麼細,吉爾吉斯與新疆只隔一線邊界,分享同一個天山,相似的草原高山湖,民族也是突厥同源。拿着王力雄這禁書去吉爾吉斯,最少不會被新疆海關沒收。

「自古以來」是中國領土的新疆,從名字開始已令人尷尬,既是「故土」,又為何名為「新疆」,清朝左宗棠曾嘗試解說是「故土新歸」,信不信由你。王力雄當年有系統地寫西藏漢藏矛盾,《天葬》成書,大獲好評,準備再寫新疆民族矛盾,到新疆搜集當年進駐囤兵的「生產建設兵團」資料,然後就沒有然後,因為他被指刺探國家機密陷獄。

看守所中,他認識了同囚維吾爾人穆合塔爾;由於同病相憐,坐困愁城,日夕相見,遂成為知心友。出獄後,嚴謹著作寫不成了,卻筆風一轉,講監獄見聞,再循穆合塔爾個人故事及意見出發看新疆民族死結,寫成了《我的西域 你的東土》。原來漢人與維吾爾人雖然同處新疆,但隔閡甚深,萍水相逢的維族人,不會對漢人說真心話,只有監獄奇緣,才會碰上知心友。

坐牢歷鍊難得,換個心情,隨時因禍得福。

想起最近陷獄的香港年輕人,搞政治,正是要遠離安逸,走進陌生環境。

憑黃之鋒永不言敗的精神,相信他在少年犯監倉中,能招兵買馬,團結各界,教育新一代,積累政治能量,蛻變升級,變形金剛指日可待。

憑羅冠聰與黃浩銘的親和力,他們大可在獄中為囚犯爭取福祉,認識背景大異的江湖好漢,組織小桃園飯局,政治人脈資本大增,黑社會也有愛民主的,唔係講笑。

領袖有很多種,學佛的周永康,肉體不自由,但寸心自由,監禁正是一場修行。牢獄生涯,每天重覆一樣的規律,正是大好機會修習「正念」,正念呼吸、正念步行、正念吃飯、正念洗廁所,專注眼前每一微細動作,自然心境靈明,淨土就在此時此地,更唔係講笑。

被時代選中的孩子,也是被權貴選中要覆核加刑的孩子,他們本來被判社會服務令,默默無聞,漸遭遺忘,社會上甚少人關注;律政司誓要覆核加刑,在回歸二十年製造特區第一代良心犯,為他們套上光環。

他們不會後悔,後悔的將會是今日在狂喜的人。

***    ***    ***

本文原刊於明報《2047夜》,此為加長版。

相關文章:
2014年9月26日最溫柔的重奪

Thursday, August 3, 2017

高牆與蛋漿

高牆蛋漿《二十道陰影下的自由‧之六

天主教香港教區新任主教楊鳴被問到內地拆教堂拆十字架,他謂「如果真係有些地方僭建,政府要拆,我又唔能夠話因此覺得自己大晒。強調合法(僭建就不對)而自覺服從不知誰說的「法律」,語氣柔軟識時務;談到平反六四,他說自己「相當現實」,楊鳴章這句話,頗能總括他的態度:

如果知道那裡是一面硬的牆,是否一定要撼頭落去,我不……」

人要活下去,誰不「相當現實」,很多雞蛋,面對高牆,無奈嘗試適應。我想起前陣子在布拉格聽過的故事。

每位到布拉格的過客,都會到橫跨莫爾道河的查理大橋蹓躂,大概是每天都要逛一次。

大橋雕像在說故事,巨鷗漫天飛翔,也旁若無人安然在橋上閒蕩;眺望兩岸,建築保存完好,童話一樣的皇宮、堡壘、教堂,就是你想像中的中世紀歐洲。在我眼中,這是歐洲最美的首都,沒有之一。

為甚麼布拉格的建築能保存得好?故事卻不太美。



除了當地人保育觀念強,歷史情懷重,還有一個說法。中古建築群完整,乃因為二次大戰時,布拉格基本上沒有發生過戰爭,德國也沒有大規模轟炸,當年捷克斯洛伐克的天主教會與精英管治階層,採取綏靖政策,德軍幾近不費吹灰之力就控制了捷克斯洛伐克,只遇零星的庶民游擊反抗。到今天,莫爾道河兩岸的教堂,修飾華麗,但多數丟空,或只是遊客聽音樂的地方;捷克遍地教堂,但無神論者比例高,當地人說,其中一個原因,正是很多人未能原諒教會當年的妥協。

當地人還告訴我們一個查理大橋的故事,大橋建成六百年,經得起時間考驗,是因為當年運用了特殊工藝。皇帝下令向農民收集鮮雞蛋,工匠把雞蛋一一打碎,鮮蛋漿混合石材,砌成橋身橋躉,六百年不倒,無比堅固。

這個似乎每位導遊都會說的故事。同行一位朋友聽了,突然醒悟:雞蛋與高牆,原來可以完美配合。

高牆與雞蛋之間,多少人自命雞蛋,不與高牆為伍,或為勢所逼,為口奔馳,或為了追逐崇高理想,或是以為妥協能換取更多籌碼,而暫棲高牆的夾縫中堅持。一不留神,原來是助紂為虐,成為稱職的蛋漿。

**註:蛋漿聯想來自W君,一語中的,特此鳴謝。

相關文章:
[二十道陰影下的自由‧之五]
[二十道陰影下的自由‧之四操控就在陽光空氣中

***   ***   ***

(本文刊於明報專欄〈2047夜〉,此為加長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