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riday, May 24, 2019

龍種與跳蚤:所謂馬克思主義新聞觀




我們唸新聞的,受到西方自由主義新聞觀荼毒多年,當然要換換腦袋好好學習偉大光明正確的習近平新時代馬克思主義新聞觀。

習近平數年前為新聞輿論工作的職責與使命頒令四十八字真言:「高舉旗幟、引領導向,圍繞中心、服務大局,團結人民、鼓舞士氣,成風化人、凝心聚力,澄清謬誤、明辨是非,聯接中外、溝通世界。」不過,請讀清楚四十八字真言之後的語句,使命有前提:「必須把政治方向擺在第一位,牢牢堅持黨性原則……」接下來一段,句句有「黨」字:媒體「必須姓黨」、體現黨的意志、反映黨的主張、維護黨中央權威、維護黨的團結,做到愛黨、護黨、為黨……

馬克思真的這樣說嗎?

前陣子聽了一位研究馬克思的權威老教授演講,他開宗明義叫大家先搞清楚,「馬克思主義新聞觀」不是「馬克思新聞觀」。

老教授一生研究馬克思,讀德文原本,他建議我們讀讀《馬克思恩格斯列寧論新聞》一書 (陳力丹編著,人民日報出版社,2017)。教授說,馬克思終其一生都是傳媒人,是報人評論家,在報刊寫文章,擁抱新聞自由,批評過書報檢查培養「最大的惡行—偽善」;他一直反對政府審查報刊內容,爭取新聞出版自由,形容新聞審查沒有客觀標準,造成社會認識的顛倒和道德的敗壞,是「恐怖主義法律」。

在〈書報檢查法是不能成立的〉一文中,馬克思說,書報檢查制度「把疾病看作是正常狀態,把正常狀態即自由看作是疾病……它是一個江湖醫生,為了不看見疹子,就使疹子憋在體內,至於疹子是否將傷害體內纖弱的器官,他是毫不在意的。」他反對政府審查言論:「不要玫瑰的刺,就採不了玫瑰花!」「政府只聽見自己的聲音,它也知道它聽見的只是自己的聲音,但是它卻耽於這種幻覺。」

馬克思引古希臘的希羅多德:「你知道做奴隸的滋味;但是自由的滋味你卻從來也沒有嘗過。你不知道它是否甘美。因為只要你嘗過它的滋味,你就會勸我們不僅用矛頭而且要用斧子去為它戰鬥了。」

馬克思談到報刊的監督天職:「自由報刊是人民精神的洞察一切的慧眼。」「報刊按其使命來說,是公眾的捍衛者,是針對當權者的孜孜不倦的揭露者,是無處不在的眼睛。」「沒有新聞出版自由,其他一切自由都會成為泡影。」「發表意見的自由是一切自由中最神聖的,因為它是一切的基礎。」

為何好像甚少聽過馬克思這些見解?老教授說,坊間很多馬克思著作中文譯本,都是選譯,有些新版本,甚至刻意迴避不收錄這些見解。

老教授說,現今的所謂馬克思主義,乃師承於斯大林一夥的詮釋。後繼者缺批判力,也因為極權管治需要理論基礎,手到拿來,各取所需,據為己用。

來到列寧的時代,十月革命之前,甜言蜜語的革命家總會擁抱自由,列寧曾稱頌英美法等國的自由:「首要任務,應該是爭得政治自由,即爭取以法律(憲法)保證全體人民直接參加國家管理,保證全體公民享有自由集會、自由討論自己的事情和通過各種團體與報紙影響國家事務的權利。」「出版自由就是全體公民可以自由發表一切意見。」

十月革命後,當然就是另一番話,列寧開始批判資本主義的自由:「只要資本還保持着對報刊的控制,這種自由就是騙局。」「在全世界,凡是有資本家的地方,所謂出版自由就是收買報紙、收買作家的自由,就是買通,收買和炮製「輿論」幫助資產階級的自由。」這是放諸四海皆準的道理,重點在應該怎麼辦?列寧主張,自由也要有階級性:「我們倒要弄清楚是什麼樣的出版自由?是幹什麼用的?是給哪一個階級的?」

老教授說,一旦以階級劃分,代表著「自由」只能由部分階級享有,這種劃分必然是主觀的,自由就變成了部分人對部分人的鬥爭,與人權的內涵風馬牛不相及了。

馬克思的原意,既走樣,亦變形。當然,無論如何僭建變質,據習近平的論述,這種「馬克思主義新聞觀」叫「與時俱進」。

馬克思的寫作中,不齒那些負責審查的官員:「你們竟把個別官員說成是能窺見別人心靈和無所不知的人,說成是哲學家、神學家、政治家……」批評審查報刊的人何德何能,有什麼資格站在道德高地指指點點那些真正有學問的人?

看今天的偉大祖國,失驚無神「限古令」、「限娘令」、「限韓令」,普天之下,莫非黨媒,把傳媒管到底的又是什麼人?不要忘記魯煒這名字,人稱「網絡沙皇」的前網信辦主任,官方指他受賄、以權謀色、品行惡劣,由這種人來管互聯網道德,諷刺荒誕。

《共產黨宣言》最後兩句說:「無產者在這個革命中失去的只是鎖鏈,他們獲得的將是整個世界。」今天,無產者腳邊的鎖鏈重新繫上,他們卻以為自己獲得了整個世界。

哈拉瑞在《人類大命運》 (Home Deus) 一書中說「知識有詭」,knowledge backfires,知識往往事與願違,適得其反,其中一個例子就是馬克思。馬克思的思想變成「馬克思主義」,實踐也好叫叫口號也好,為世界帶來的災難仍未止息。

馬克思活着的時候,早已目睹自己的主張被曲解;馬克思說過:我不是馬克思主義者,我播下的是龍種,收獲的卻是跳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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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關文章:
紅色新聞兵李振盛:三心兩意聽黨的話

參考文章:
陳力丹:《馬克思恩格斯列寧論新聞》。人民日報出版社,2017



狂吠不休的狗



我在伊朗露營,碰到了幾頭狗。

坦白說,我不喜歡狗,特別是那些念念不忘向主人示忠的狗。

走了一整天,我們翻過   Zagros 山脈,走進遊牧民族的牧地。夜已黑齊,我們在星幕下行澗,涉水沿溪前行,走了最後一小時,終於走出峽谷,草原上牧民營幕的油燈在遠處閃亮,迎來是幾頭兇狠的狗,吠聲迅速來到跟前。

嚮導早有準備,雙手舉起行山棍迎戰,為首的一頭狗飛撲而上,被擊倒地上,一眾同黨不罷休,繼續奮力狂吠,一步一步靠近。

牧民趕來喊停,幾頭狗仍然勢兇夾狼,不肯收聲;主人在前,牠們惟恐吠得不夠落力。

收聲啦,扮晒忠誠。

牧民生活簡樸,草坪上鋪了地氈,我們圍爐生火取暖,吃著面包與羊奶芝士。那幾頭狗,幾乎沒有閑過。

幾頭狗,真的盡忠職守,牠們每隔十來分鐘,就突然緊張地站起來,喉頭發出吼聲,幾頭狗雙眼發亮,似乎找到了攻擊目標,看得出體內腎上線素急速上升,然後拔足狂奔到羊圈,彷彿追趕什麼,卻從來不會走遠,自以為驅趕暗夜中靠近的狐狸,向主人展現自己存在的價值。

然後,牠們會安靜一會,十多分鐘後,重新演出一次。如是者,徹夜不停;我睡在帳篷裡,地面特別傳聲,聽著牠們奔跑的腳步、張大喉嚨狂吠,環迴立體聲,由左至右,由右至左;牠們活著的價值,就是吠過不停。

這些狗很可憐。

牧民養牲畜,不是因為愛,是因為要生存。小女孩擁抱羊羔,狀似相親相愛,轉眼她幫忙分隔小羊,避免羊羔把羊媽媽的奶都喝光,用什麼方式?一手抓起羊羔後腿,羊頭拖在地上就走;殺雞,就在走地雞一族的眼前上演割喉,血流成河。狗狗們如此竭力表忠,牧民如何對待狗?從阿媽到小女孩,可能生活無聊,常會無緣無故拿起地上石頭就擲過去,有時會走到狗身邊,一大巴掌就刮過去,狗狗只能嗚嗚兩聲,避走幾步,但又不敢走遠。

你可能說,那是狗的天性,不要怪罪狗狗。

曾幾何時,牠們都是野性的狼;很久以前,當牠們的祖先靠近草原的篝火,接受人施捨的剩肉與骨頭,牠們再沒機會翻身;從此埋沒本性,不能自拔。

愛操弄的人,很久前就已發現,性格可以塑造;只要拋出少許甜頭,必有自覺馴服的一群。

一頭狗,沒有選擇;一個人,是可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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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有很多朋友翻出這篇舊文《威權時代來臨二十個歷史教訓》,On Tyranny 這本書歷久常新,是香港的不幸。書中每一個教訓,都發人心省,這是第一個教訓:

不要自覺馴服 (do not obey in advance):
「專制者的威權是平民奉上的。人性習慣服從,甚至愛揣摩上意,當權者甚至還未開口,大把人自動獻身,平民無條件的順從為專制鋪路搭橋。」

中文版剛出版了,各大書店有售。

相關文章:
在伊朗遇見了走失的羊:習慣了被馴養

原來寫過很多狗,題外話舊文:對不起,我不愛狗



Friday, May 17, 2019

習慣了被馴養

 (本文原刊於明報專欄《2047夜》)



前陣子去了一趟伊朗,走訪僅餘的遊牧民族。春去夏來,綠野快變作旱地,乾燥山野遠足時,遇上一頭落單了的羊。

廣闊的丘陵地帶,四野無人,牧羊人與他的羊群無影無蹤,落單了的羊站上小山崗上四顧張望,似乎甚為憂心。看清楚,原來是一頭剛分娩的母羊,腳下還有一頭小羔羊,只能勉強站起來,蹣跚走兩步又倒下;母羊還染着血,不敢離開羊羔半步。

母羊在野外生子,追不上羊群覓食的步伐。我們的嚮導說,母子處境很危險,因為這裏有狐狸,入夜就出動,母羊無能力保護小羊,亦無辦法把羔羊領回要一小時腳程外的羊圈,若牧羊人一直不察覺,沒有回頭把羔羊揹回營地,母羊羔羊都活不過今晚。
 
母羊四顧張望,似在找尋牧羊人蹤影,但他們已走得很遠
習慣了被馴養,就連保護孩子的能力都失去。羊的一生,就是乖乖地跟隨大隊,聽命牧羊人帶領,穿梭冬夏營地的水草,求得些許豐衣足食;吃飽了,就被趕回羊圈休息,第二天,重覆一樣的生活;生了小羊,母子相聚時間很短,大約只半年,牧羊人就會把羊羔賣掉,羊老了,就會宰掉,成為盤中餐。

習慣了被馴養,就休想命運自主。此刻,母羊沒有任何選擇,她只能站在原地,渴望牧羊人回頭,把牠們帶走,關進羊圈,苟且偷安,靜待某時某日的宰割。

習慣了被馴養,羊圈就是最安穩的地方。牧羊人回頭找到牠們時,也許還會拋一句,如果沒有我,你早就死掉了。

[十分鐘後,我們山的另一邊碰到了牧羊人與羊群,告訴他走失了羊。放心,羊母子應該無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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