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unday, August 26, 2018

哮喘與哲古華拉

[一世哮喘但又狂抽雪茄的哲古華拉。網上圖片]

寫哲古華拉,死唔斷氣,不好意思,還有一件事。

讀哲古華拉傳奇,其中一個引人入勝之處,是他的哮喘病。

哮喘病難纏,發作起來,大部分人未至一死,但可以嚴重影響生活。回想兒時哮喘發作,徹夜難眠,氣短無力,也要喘着氣踢波;哮喘發作可能是一種身心鍛鍊,令人不介意刻苦,當哮喘平伏,你就深深明白,能平平常常順暢地呼吸一口氣,已經是莫大喜悅。

哲古華拉第一次哮喘發作時只有兩歲,他是長子,母親似乎不懂湊仔,自己愛游泳,就在冰冷天氣下把哲古華拉也帶上,結果他當即哮喘,及後愈來愈嚴重,不能上小學,要由母親家教,他的左翼激進思想,或多或少承襲自其母。

哮喘令他父母其後舉家遷移至另一城市,希望氣候較好有助病情紓緩;哮喘也令哲古華拉選擇讀醫,曾嘗試研究過敏;後來為逃避服兵役,體檢前回家一盆冷水照頭淋,哮喘發作,得到豁免。

哲古華拉成名後,他母親曾分析,哮喘病對哲古華拉有一種「激勵」作用,刺激他從不示弱,照樣參與運動,鍛鍊鬥志。哲古華拉在古巴打游擊時,似乎全世界都知道他哮喘,採訪他的記者特別寫道:「他的氣喘病情似乎沒有對他做成障礙。」他的哮喘病情也沒有影響他狂抽雪茄。

哲古華拉生命的最後日子,在玻利維亞打游擊,他形容自己一路與哮喘戰鬥。他在《玻利維亞日記》中記述,山區行軍,常哮喘發作,一夜無眠,與其他傷兵一起緩慢前進;於一次過河時,游擊隊大部分藥物丟失,結果要特意去攻擊一小鎮搜括他慣用的哮喘藥物,卻徒勞無功。

身體累極,但頭腦清醒,甚至意志高昂,哮喘病對人的成長與心理有什麼影響?這是我心裏一直未有答案的疑問。

(本文主要資料來自   Daniel James 所著之哲古華拉傳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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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刊於明報專欄《2047夜》,此為加長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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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unday, August 12, 2018

記一次月全食



滿月在海平線上升起,初虧已開始,往後的事,只能文字描述
原來,我從未完整地看過一次月全食。

月全食圖片看得多,感覺沒太特別,一個暗紅色月亮,用「血月」形容實在有點誇張;看月偏食的照片,則有如月的盈虧,只是方位略有不同,也似乎不是什麼奇景。

看一次月全食也不容易,有時月出月落時分發生,不能一睹全過程;有時深宵開始,提不起勁犧牲睡眠跑到天高海闊處去等;有時興高采烈去等,卻天氣不以預期,只能盯住雲隙的銀光去想像;有時方位不合,或是,心情不對,或你旁邊的人不對。

這晚,阿得里亞海的小島山崗上,簡樸石屋,正向南,無人之境,只有天與海;地中海之夏,田園燒烤夜,滿月在海平線上升起,大海微波泛起淡淡橙黃月影,初虧已開始。

月食的照片,通常只見到食甚時刻的啞紅月亮特寫照,難以展現星體運行、地影掩月、光暗交替、天地變色的過程。圓月夜,本應月明星稀,但月食之時,若然天清氣朗萬里無雲,你能看見晈潔銀光漸漸變作月暗星亮,啞紅色昏月殘影孤懸,似乎不比旁邊的火星更光;你能看見一股黑暗力量把月光吞噬,會有點疑惑我們熟悉的月光會否從此不再一樣。

再留神一點,你能看得見日月軌跡,觸得及時光流逝,感悟到滄海一粟。

這夜月全食,由地影掩月到光暗交替,直至生光復圓天地變回銀白一片,已是午夜。如此長時間的月食,據說世紀罕見;碰巧在異地的後花園上演,奇逢一夜,相信此生不再遇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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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原刊於明報專欄《2047夜》)

Friday, August 10, 2018

給我全世界的金子



曾經有這樣的一個城市。

它因海上貿易而生,由商賈巨富組成管治集團,以自由商港而聞名;它重視制度建設,法治、醫療都較鄰近地區優越;它的自由氣氛,吸引文化人來定居創作;它只是一個小城邦,但擅長以靈活手腕,周旋於強鄰夾縫中,維持自主自治。

城邦的旗幟有拉丁字   libertas,意為「自由」。這個城邦叫杜布羅夫尼克,今天在克羅地亞國境最南端;整整六百年前已洞悉自由的珍貴,而且把核心價值印在旗上,有點難以置信。


杜布羅夫尼克這歷史名城,十五、六世紀在全盛時期曾經與威尼斯匹敵,屬地中海東西貿易的重要港口;近世廣為人知乃南斯拉夫解體時遭塞爾維亞及黑山軍隊圍城炮轟,經電視直播全球目睹,這種摧毀文化遺產的野蠻行為令塞爾維亞形象插水,間接成為日後節節敗退的禍根,克羅地亞獨立地位亦很快得到西方國家承認。今天的「自由城」早已於戰火中重生,當年小城邦為求自保而不斷加建的城牆堡壘,成為歐洲現今罕見保存完好的中世紀防禦要塞。


名氣太盛,很多歐洲人視杜布羅夫尼克為人生必到之地。為避開人潮,同行的「旅遊規劃師」(不是說笑,這位朋友是專業的   travel planner)精心研究後,挑選沒有郵輪泊岸的一天去參觀(據說避開了翌日泊岸的六艘郵輪共一萬五千人),再加大清早出動,才能避開遊客大軍;到了傍晚,杜布羅夫尼克古城大街上,人多如旺角。

這個標榜「自由」的城市,究竟有多「自由」,匆匆逗留兩天,只能認識皮毛。此城於十五世紀時已禁止奴隸買賣,走在時代之先,又制訂法律建立自由港,故早享「自由」之名;小小商港,歷代周旋於威尼斯、教廷與鄂圖曼帝國之夾縫中,擅長外交,保持長年自治。

古城留下來的雕塑與畫像特別之處,在沒有什麼「明君」或「統治者」的臉容,當年杜布羅夫尼克實行精英共治,但掌管城門鑰匙的「領導人」任期一個月就換人,議會頭目任期亦只得一年,大概是要避開獨裁者有機可乘。營商賺了大錢,有自來水供應,城裏有一家開業七百年的藥房,乃歐洲最古老之一。

杜布羅夫尼克的防禦工事,由於夠完整,確實值得一看,例如主城牆旁,有不少「堡壘島」,孤懸城外不遠,從另一角度保衛城牆,增加防守的深度與面向,阻擊敵人入侵。

右為Fort Lovrijenac
其中一座堡壘   Fort Lovrijenac 的石門上刻着:「給我全世界的金子,也不會出賣自由。」也許太陽之下無新事,只要給人足夠金子,什麼自由什麼尊嚴都可以出賣;金錢奴隸古往今來都有,人性這一面,富裕的杜城人也許見得太多,早已看透。

名城叱咤數百年,總有衰落時。杜布羅夫尼克   1806 年降服於拿破侖軍隊,後被北方的哈布斯堡帝國納入版圖,又成為後來奧匈帝國一部分;強國之下,政治與經濟重心轉移,名城只剩下那幅在現代槍炮下只能淪為裝飾品的城牆,它的價值,就是讓遊人打卡。


城樓上飄揚的自由旗幟告訴世人,浩瀚煙波裏,他們曾經堅持過自己的信念。

對於那些厭倦了歐陸小鎮風情的朋友,杜布羅夫尼克是你最後一個要去的歐洲小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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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原刊於明報《2047夜》,此為加長圖片版)

Sunday, August 5, 2018

革命不忘 selfie

1956年革命啟航,相片記錄遊擊隊登船。圖片撮自古巴革命博物館。

在古巴看哲古華拉與革命經典,有一張黑白相片無處不在,也令人百思不得其解。

1956年,卡斯特羅與哲古華拉等人在墨西哥乘坐格拉瑪號遊艇,偷渡回古巴靜靜地起革命。相片記錄游擊隊員雙手高舉槍枝、涉水上船;圖像粗糙朦朧,但複製品總有一張喺左近,在博物館、在相片集、藝術品二次創作中,頻頻出現,記錄着革命冒險事業之始、先行者的犧牲精神。
藝術品中的革命照:一系列焦點在「領導人眼球」的作品,看似是卡斯特羅的眼珠中,見一幅幅經典革命照片,墨西哥上船照是其中之一,意念請自行詮釋。本人解讀:除了懷緬革命,古巴沒有其他。但古巴總算讓人開領導人玩笑,不似強國,維尼也被禁。
令我感到不可思議的,正是義士們拼着老命搞革命也不忘拍照,縱使要秘密行事,縱使起義九死一生,縱使起行之際厄困滿途,也要打一打卡。這幫游擊隊,確實走在時代尖端,比起現在我們聚會時相機先吃,早了一甲子。


坐監也拍照。1956年攝於墨西哥舒爾茲監獄,左為卡斯特羅,右為哲古華拉,當年革命軍在墨西哥的遊擊隊訓練基地被發現,短暫陷獄。圖片收錄於《哲古華拉的影像與記憶》,此圖為網上圖片。

此照片為哲古華拉年輕時在家中的自拍照。網上圖片
古巴游擊戰中,不忘拍照
游擊戰尾聲,哲古華拉一翼在山打卡拉市埋伏,炸毀鐵路,重創政府軍,取得關鍵勝利。事後,哲古華拉為他新相識的女友 March Aleida 在出軌的政府運兵車廂旁拍照留念。兩人不久後結婚,此圖收錄於 March Aleida 的回憶錄 Remembering Che 中,此相片為哲古華拉所攝。網上圖片。
不只起程一刻,在墨西哥監獄中、在古巴山野根據地、在關鍵戰役中,都有相片記錄他們的古巴革命勇士們的英姿,革命軍有隨團攝影師;哲古華拉是最突出的一位,部分流傳後世的人像照更是自拍的,他投身革命前曾經短暫以攝影為業,相機不離身。在游擊戰時期採訪過哲古華拉的阿根廷記者曾形容,哲古華拉打游擊時,肩上掛着兩把長槍,頸上掛着一部相機。
哲古華拉在遊擊隊陣地中接受訪問,阿根庭記者 Jorge Marsetti 形容他騎著騾子回來,揹著兩把長槍,一把是貝瑞塔槍 (Beretta) 和一支裝有遠視鏡的來福槍,同時頸上掛著一部相機。(資料來源:《哲古華拉的影像與記憶》。網上圖片)
蘇珊‧桑塔格 (Susan Sontag) 於《論攝影》中曾形容:相機是槍枝的昇華。相機可以是一種武器,拍攝人像是一種顛覆,可以塑造一個拍攝對象也未見過的自己,形象可以被扭曲、誤導,而不為平常讀者所察。

事件早已終結,但相片依然存在;如果有適當土壤,影像不死,相片定格了記憶。哲古華拉聰明之處,除了搞革命,更懂得自行營造深入人心的影像世界,自己靚相自己拍,不假他人之手。

廣為流傳、名為「英勇游擊戰士」之哲古華拉人像照,由卡斯特羅御用攝影師 Alberto Korda 所拍。拍攝時間為1960年一次遇難英雄紀念儀式中。
有時我會懷疑,若沒有這些相片,古巴革命是否存在過;若沒有哲古華拉的粗豪形男照,他的傳奇會否大大失色。

哲古華拉最後的遊擊戰中,在玻利維亞山區遭政府軍生擒後槍決,一向高調的哲古華拉當年暗地於剛果及玻利維亞打遊擊,在鎂光燈下失蹤兩年,他是生是死,去向成謎,令他更為傳奇,聲名大噪。玻利維亞政府為證實哲古華拉已死,邀請三十個記者實地拍照。

流傳後世的哲古華拉遺照,不少人說,似耶穌基督殉道的畫作。重視自我形象的哲古華拉,應該滿意了。

藝術評論家 John Berger 形容,哲古華拉遺照令他想起 Mantegna 繪畫的耶穌殉道畫作
By Andrea Mantegna - Pinacoteca di Brera, Public Domain, https://commons.wikimedia.org/w/index.php?curid=575466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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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原刊於明報專欄《2047夜》,此為加長圖片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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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早死,所以不死 古巴特產哲古華拉
講了六十年的革命經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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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aturday, August 4, 2018

何處是家



「你會移民嗎?」移居了外地的朋友問。

近來我輩朋友告別香港者眾,早年回流香港的,二次再移民;好些遠在天邊讀書工作的,則無打算再回來。故近年遠遊歐洲美加,有如相識滿天下,朋友相聚,見我看似習慣當地生活,總有「移民」一問。

香港一地,噁心者當道,順服者生存,政治衰敗是很多朋友忍痛移民的大背景;但促使他們必須立即行動的,卻多是為了子女:為子女在適當年齡入學,為子女逃離壓逼與扭曲的學習環境,不容再拖。

我從未想過移民,一無門路、二無子女顧慮,最關鍵是,我離不開香港。

在歐美遊歷與學習,生活閑適、氣候舒泰,哮喘鼻敏感全部消失,但過了幾天,就有一點不自在。

這點不自在,如果要形容,大概是一種與香港的疏離感。

不要小覷空間距離與時差的隔閡,在地球的對角,天各一方、日夜倒置、不能同步,對我而言,似乎是一個不可逾越的裂口。縱使天天上網,永遠在線,朋友圈繼續閑聊,但那種相距一萬幾千里的疏離感揮之不去,甚至連寫作、讀新聞的衝動亦隨之枯竭。

在外地看人家的社會,自己無論如何投入,都只是一個過客、一個好奇的旁觀者、一個花生友;若然在外地看香港也有旁觀者的疏離心態,這種失落不能彌補,難以長期承受。

曾經有一個新聞紀錄片談香港人漂泊移民的心聲,很多移民來來往往,如遊牧民族,記者問主角「何處是家」?被訪者總結說:無論身在何方,有家人一齊的就是家。

我會說,有一個地方,你不能容忍自己成為旁觀者,那裏就是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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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原刊於明報專欄《2047夜》,此文略有加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