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ursday, July 12, 2018

因為早死,所以不死 古巴特產哲古華拉



古巴有三寶,雪茄、rum酒、哲古華拉。

三種特產,同樣放在大街小巷成為遊客商品,同樣輸出國外歷久不衰;不同之處,在哲古華拉的神像更高更大,學校仍喊着他「一往無前,直至勝利」的口號,在古巴讀關哲古華拉的事蹟,正如世上所有歷史故事後世都會毫不吝嗇地不斷添加作大,哲古華拉不只是革命家,還是經濟學家、外交家、教育家、游擊戰理論家、馬列思想研究者、詩人、攝影師、慈父、象棋高手、卡斯特羅永遠的好兄弟……

因為死去,他還活着;也因為早死,一位英雄來不及變成一個惡棍。


哲古華拉的告別情書

樹碑立傳時,人們只願記得美好的事。哲古華拉的遺孀、第二任妻子阿萊達二零一二年出版《追憶哲古華拉》(Remembering Che),公開了一首哲古華拉給她的告別詩。哲古華拉曾經承諾要把詩寫在白手絹上,但找不到,結果還是寫在紙上:

Farewell, my only one 再見,我的唯一
do not tremble before the hungry wolves 勿顫抖,在饑餓的狼群前
nor in the cold steppes of absence; 在空寂荒原上;
I take you with me in my heart 我心牽着你同行
and we will continue together until the road vanishes相廝守,直到路的盡頭

哲古華拉與阿萊達的婚禮, 1950年

哲古華拉也是 selfie 先鋒
一九六六年十月,哲古華拉前往玻利維亞發動游擊戰,希望在美洲製造「更多個越南」,陷美帝於泥沼,他一年後遭玻利維亞軍槍傷生擒,被開槍處決前,最後遺言有很多版本,其中一句是:「告訴我妻子她應再婚。」

「情聖」的形象當然只屬小菜一碟,哲古華拉為了解放美洲貧苦人民,犧牲家庭、放棄權位、隱姓埋名,把生命豁出去,到剛果與玻利維亞打游擊,才是真英雄。夏灣拿的革命博物館,展示着一副小棺木,哲古華拉死後三十年,玻利維亞才證實其骸骨位置並容許運回古巴;展覽館內還有哲古華拉當天在山區受傷時用過的擔架;如果有一塊裹屍布,必然會印有哲古華拉堅毅的臉龐。但影像時代不須裹屍布,玻利維亞政府邀請了三十位記者立即遠赴山區採訪,確認大患已死;哲古華拉安詳躺着,他的遺照,有人說像耶穌;他早死殉道,亦人亦神,遂得永生。
 
哲古華拉之死 (網上圖片)
盛載哲古華拉遺骸回國的小棺木

革命博物館中展示的擔架
古巴的山打加拉市 (Santa Clara, 譯名為當地華人用法) 擺放哲古華拉與其他玻利維亞革命烈士的遺骸,廣場上哲古華拉的雕像高聳入雲,巨大石碑上,刻有哲古華拉給卡斯特羅的惜別書,信件以「此刻,我記起很多……」開始,憶述革命同志的情誼。賣文集給我的書店老闆說:這篇感人至深,一定要讀。



他倆是革命真兄弟嗎?卡斯特羅六十年前武裝起義,有兩位司令在前綫衝鋒陷陣,最受古巴人民尊崇,一是西恩富戈斯 (Camilo Cienfuegos),革命成功後不久,他離奇死於小型飛機空難;第二位司令正是哲古華拉。當權者撰寫的歷史故事,當然不會提到外界質疑西恩富戈斯之死很可疑,也不曾提及哲古華拉鋒芒畢露、功高蓋主,還有他一往無前的浪漫理想主義開罪蘇聯,為卡斯特羅帶來的麻煩。

哲古華拉的游擊經典

山打加拉市一處河邊空地,擺放着幾列陳舊鐵皮火車。六十年前的游擊戰,哲古華拉帶領約二百人破壞鐵路,埋伏於河邊路軌轉角處,殲滅政府軍主力,繳獲大批武器,致命一擊令獨裁者巴迪斯達出逃,革命宣告勝利。山打加拉被稱為「哲之城」,當年的運兵車卡仍散落原地供後世瞻仰,成為游擊戰教材,確立哲古華拉擅長游擊策略的聲譽。
 
山打加拉經典一役
當天出軌的運兵車,仍在原地,成為博物館
哲古華拉聲名大噪,始於山地游擊戰時期,卡斯特羅帶領的游擊隊中,竟出現一個阿根廷人,吸引國際媒體注視。阿根廷記者馬西迪 (Jorge Ricardo Masetti) 深入山區找尋哲古華拉,他寫的報道不諱言自己「帶着敬仰的眼光」來看游擊隊陣地。哲古華拉當然不是浪得虛名,他激情、坦率、坐言起行、有感染力、有領導才能、有政治理論根柢,非一介草莽,迅速得卡斯特羅賞識。

不過,哲古華拉傳記作者   Daniel James 指,哲古華拉只有兩年作戰經驗,而且強人政府的武裝部隊軍心散漫,多處關鍵戰役一擊即潰,哲古華拉所領導的縱隊,後期全盛時期不過數百人,其戰功無疑被誇大。游擊戰相對順利,亦有賴卡斯特羅早已建立的名聲,全國種下很多地下黨羽,又得農民支援。哲古華拉打了僅僅兩年游擊戰就出版「教材」《論游擊戰》一書,更顯得其無比自信。革命之能永續,要製造神話、吹噓戰功,哲古華拉的魅力,自然是革命宣傳好材料。
哲古華拉游擊戰時期 (網上圖片)

哲古華拉的革命正義

有關哲古華拉的文獻豐富,主因是他在軍旅中也寫日記,作戰時佩兩把長槍,同時相機不離身,革命不忘   selfie。所出版的日記,很多故事記載游擊隊善待俘擄,一般而言,繳械後脫光衣服就放走;向農民徵集物資,則用錢購買,或立下票據日後償還,建立仁義之師,要與政府軍的暴虐作對比,贏得民心。

然而,古巴的官方歷史,沒有具體告訴你,哲古華拉帶領游擊隊長驅直入夏灣拿後發生的事。其中一個革命軍急切要解決的問題:如何處理強人巴迪斯達那些來不及逃命的同黨?

這些人,部分惡貫滿盈,殺人如麻。當時哲古華拉被委派到   La Cabana 堡壘囤兵,其一任務就是負責審訊前朝達官貴人。遊客今天參觀堡壘,展示牌會告訴你哲古華拉曾在哪處辦公,在哪個窗戶探頭出來向群眾打招呼;堡壘密室中無產階級敵人的死亡哀號,無具體提及。

La Cabana 堡壘

有說單是堡壘內,未經公平審訊被即時處決者數以百計;哲古華拉在玻利維亞死前承認,古巴革命成功後,戰場外有一千五百人被殺;流亡海外的古巴反對派指人數過萬。被處決的具體人數看來永遠不會知道,專制政權從來不擅長記錄並刻意抹去不見得光的往事。

哲古華拉多次寫過,為了無產階級革命,血腥、暴力、仇恨在所不惜,殺滅階級敵人是「革命正義」,即是說,以革命的名義殺人不犯法。

(網上圖片)

哲古華拉的革命實踐

革命後,阿根廷籍的哲古華拉獲頒古巴公民的身分,他成為古巴人民最好的朋友,被委以重任,他不懂經濟卻主管國家銀行,他在戰場後方搞過農村小工業的經驗又令他成為工業部長,他頻密出訪外國宣傳古巴革命及連結反美戰線,儼如古巴代言人,風頭之勁,蓋過卡斯特羅。
 
在聯合國發言  (網上圖片)
哲古華拉要締造社會主義「新人」,簡單而言,不以物質利益為餌,以道德教化與宏大理想培養人民的奉獻精神;落實到工廠運作,他反對多勞多得有額外獎勵。古巴革命後,國有化私營企業,農業命脈蔗糖產業收歸國有,趕絕邪惡美帝資本家,結果蔗糖產量大跌,他的道德高地理想化教條,以效果論,無異令經濟雪上加霜。

哲古華拉痛恨「美帝」,強調發展中國家要自主發展,不能倚賴單一農作物(蔗糖)及單一市場(美國);但由於美國禁運,古巴倒向蘇聯,只能繼續集中生產蔗糖換取蘇聯燃油食品等生死攸關的物資。

共產主義道路上,哲古華拉不滿蘇聯「修正主義」,對老大哥也不客氣。一九六五年在阿爾及利亞舉行的亞非人民團結組織經濟論壇上,哲古華拉暗示蘇聯與中國應向社會主義國家直接提供武器,襄助他們抗擊共同敵人;他又不滿當時社會主義陣營的「貿易往來」,批評有社會主義國家以貿易互惠互利之名,平價買原材料輸出昂貴產品,實質是另類的帝國主義剝削。

哲古華拉以古巴的成功故事作招徠,向拉丁美洲兄弟們輸出革命,先後資助義士於巴拿馬、多明尼加、尼加拉瓜、海地武裝起義,全數失敗。

哲古華拉深得六十年代歐美左翼青年的仰慕,但理想滿腔,得罪人多,稱呼人少;短短數年,哲古華拉受美國中情局注視、蘇聯老大哥安插間諜在他身邊,密切關注他的社會主義冒險事業,拉丁美洲諸國深恐古巴的革命狂熱星火燎原。哲古華拉樹敵無數,古巴的社會主義道路愈走愈孤獨。

哲古華拉是毛澤東粉絲

哲古華拉是毛粉。一九五六年,他長女出生,寫給母親的家書中,談到「那小鬼」讓他十分高興,「興高采烈的情緒盈滿了我的共產主義心靈,因為她長得像毛澤東」。

一九六零年,哲古華拉出訪中國,遺孀阿萊達的回憶錄中,少有描述她和丈夫的分歧,南轅北轍的,正是對中國的觀感。阿萊達說,中國的所見所聞,令哲古華拉很激動,他既欣賞中國的做事方式與社會主義建設成果,也欣賞共產黨解放中國後只用十一年人民就不須捱餓,認為中國有很多做法值得學習。

1960年,哲古華拉訪問中國 (圖片撮自革命博物館)
他被蒙蔽了,一九六零年,中國正值大饑荒,前後數以千萬人在和平時期不正常死亡,他不知道,他沒看到。

阿萊達說,相對以言,哲古華拉訪問蘇聯後有很多不滿,特別是一些領導人的奢華生活。阿萊達聽得多丈夫的描述,滿懷希望翌年以婦女代表團身份到訪北京,但阿萊達用「震驚」來形容她所見的中國:物質匱乏、很多限制、而且每個人穿着一式一樣的制服。

哲古華拉死後,周恩來曾經在一個內部工作會議中評價他,認為哲古華拉企圖到處點燃游擊戰,「是盲動主義,脫離群眾」。

哲古華拉的自我放逐

一九六五年初春,敏感的古巴人嗅到一股奇特氣息,一向活躍於鎂光燈前的哲古華拉在公共生活中消失了,甚至他至愛母親的喪禮都缺席,政府則不吭一聲。人們猜測,他是否被拘禁了?被失蹤?被暗殺?
 
左為哲古華拉,他易容及用假護照入境玻利維亞打游擊,臨行前與妻子最後合照
掌權數年,他在國際場合頻頻批評蘇聯老大哥、國內的計劃經濟碰壁,水深火熱。他選擇放棄所有官職,全面隱退,秘密到非洲剛果雨林協助當地人打游擊,在新一片土地上點燃革命之火。仰慕他的人認為哲古華拉堅持信念、不惜權位、捨身成仁、支援全世界受壓逼的人們,講得出做得到;換一個角度看,也是他一次自我放逐。

哲古華拉在剛果,他喜歡讀書。(網上圖片)
哲古華拉相集中有一張照片,剛果游擊隊營地裏,戰士圍爐閒談,他獨個兒坐在長凳一角讀書,甚是孤獨。事實上,他與剛果的森林格格不入;他曾在一篇短文中形容這是一場「沒有目標的白癡戰爭」,叛軍沒有戰鬥意志,領袖腐敗,部落關係複雜,加上言語不通,結果在無甚作為下返回古巴。

在古巴,他已經燒掉自己的退路,他已經透過給卡斯特羅的惜別書,向古巴人道別;他繼續隱姓埋名、易容轉換身份,輾轉到玻利維亞打游擊。

哲古華拉《游擊戰》中,以古巴革命成功經驗作指導原則,指出「游擊戰是人民戰爭,是一場群眾鬥爭,若缺乏群眾支持,這種戰爭只會無可避免帶來災難。」他沒有遵行自己總結的經驗。

玻利維亞之戰,從一開始就沒有群眾,玻利維亞共產黨袖手旁觀,甚至拖後腿,也難怪,玻共眼中,這位阿根廷人不去解放自己國家,卻跑來解放我的國家,游擊隊又獨立行事,不肯接受本黨指揮,竟還打算以我國為基地,作為美洲的「游擊中心」,把戰火燒到全美洲?

《游擊戰》開宗明義說:「我們不需要等待所有革命條件都成熟才開始行動,義士們可以製造條件。」哲古華拉帶領的游擊隊,只有大約三十人,如意算盤是一路「製造條件」招攬當地人加入。哲古華拉的玻利維亞日記常出現這一句:招募農民徹底失敗。他一個新兵也招不到,古巴經驗完全行不通。

問題是他們建立根據地的安第斯深山,人煙稀少兼分散,化外之地,當地居民與世無爭,甚至沒有國家觀念,怎會加入義士行列對抗美帝霸權?

他們的根據地很快被悉破,匆忙中放棄大量物資,開始在山區漫無目流竄作零星攻擊;隊伍中有兩人變節投誠,恐懼的農民向政府通風報訊,一早安插於城市的線眼原來是雙重間諜,哲古華拉哮喘發作,藥用盡……

戰事並非全然沒有戰略目標,哲古華拉似乎想以身作餌,誘使美國直接參戰,一石激起千重浪,引發美洲人民起義,把越戰帶到南美,但美帝不上當,他們不想開闢新戰場,只向玻軍提供技術及情報支援。

在古巴的卡斯特羅亦奇怪地不動聲色,當哲古華拉行蹤暴露後,縱使山路崎嶇不可能有補給,但古巴連在國際上造勢聲援、振奮士氣都沒有。

哲古華拉早於古巴革命成功後說過,志不在古巴:

「我想我要在這世界完成一項任務,為了我的目標,我必須犧牲一切——一切快樂、家庭、人身安全,也許還包括自己的生命。這是我的使命,在死之前,我都不可能獲得自由。」

殉道者哲古華拉,終於自由,而且不死。他是廢青大學生窮遊南美、他是挑戰風車的唐吉訶德、他是無可救藥的理想主義者、他是坐言起行的狂人、他大愛但冷傲、他是情聖但風流,他是英雄但幾乎全方位失敗。哲古華拉擁有不尋常特質的經歷,讓未死的人各取所需,在他身上找到消費熱話、找到感動一刻。



古巴人酷愛為歷史人物造像,大小廣場滿是獨立先驅與革命英雄的銅像,卻獨欠卡斯特羅。

據說這是卡斯特羅的指示,他死後,不要鑄像,不要成為商品。一手製造哲古華拉神話的卡斯特羅,應該最明白一個死去的人如何被消費,他受夠了。


夏灣拿革命廣場上的哲古華拉的造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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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刊於明報《星期日生活》,此為加長版)

參考書目:
Che Guevara, Che, The Diaries of Ernesto Che Guevara (2009).
Che Guevara, 切格瓦拉的影像與記憶 (2010)
Che Guevara, Ernesto. Guerrilla Warfare (1961)
March, Aleida. Remembering Che (2012)
James, Daniel. Che Guevara, A Biography (1970).
Ryan, Henry Butterfield. Fall of Che Guevara : A Story of Soldiers, Spies, and Diplomats (1998)
雷競璇:遠在古巴 (20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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