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riday, August 30, 2013

記住每一次臉紅耳熱



區家麟|絢麗荒涼    (本文30/8/2013 刊於《信報》)

打你的第一拳最痛,第一百拳你開始麻木;打你第二百拳時,對方輕手一點,你開始體諒打你的人,甚至有少少鍾意咗佢,被綁匪騎劫,你還愛上他,這就叫斯德哥爾摩症候群。

薄熙來案劇力萬鈞,幾乎所有傳聞原來都是真;法庭內針鋒相對,庭外閑人的片言隻語也可堪玩味。

一位「薄粉」說:薄熙來貪了一點錢,但做實事,是好官。這確實是民情,貪兩千幾萬,以薄之官位,只屬一瓢之水。以記者身分遊走神州大地,常聽到基層聲音如是:「每一個官都是貪官,官員貪污公款兩成而最後做了實事,我們就非常感激!」不幸,這是共識。

薄熙來案審訊,庭審細節刪節後「文字直播」,法庭上有盤問有自辯有對質,輿論大讚「開放文明」、「史無前例」、「彰顯法治」云云。既屬史無前例,如何肯定後有來者?薄案涉貪污受賄、殺人毀屍、不倫之戀、局長出逃,公開刪節庭審看似是一個良好先例,但先例可能變成歷史中的特例,不用吹捧得太早。

政治就是印象,薄案審判中,公檢法系統營造開放透明印象,以示公允,希望服眾,用心良苦。十多年來所謂司法改革,改了什麼?主要就是改了印象。

法院建築宏大了,顯得莊嚴;法庭裝潢現代化了,顯得與國際接軌;審案有對質自辯環節,顯得程序公正;法官有新設計官服,庭警有整齊制服,若非今次出現兩位高大庭警編號一樣的「戲服」,這場戲近乎完美。

這些年的司法改革,法例多了,有法可依;法律教育普及了,很多專業律師出現。然而,一成不變的是隱身幕後的公檢法系統,很多地方公安部門首長,仍然同時擔任政法委書記,黨牢牢控制公安、檢察院與法院。薄案的偵查範圍,完全由黨紀委主導。薄熙來在其「最後陳述」中強調「公檢法」要互相制衡「防止冤假錯案」;當年薄熙來主導的重慶「打黑」或「黑打」的冤假錯案,又怎麼辦?薄熙來那位「消失了的小三」,又有誰人在查?那些公義,誰來伸張;那些公正,又如何彰顯?「司法獨立」太奢侈,就連讓人民群眾監督一下都遙不可及。

我們記得鏡頭前警官與庭警的「文明」,法庭的光鮮;看見官員們西裝畢挺,遇突發事件盡量控制嘴巴肌肉不抽搐,一副和顏悅色、美好形象;請不要忘記近年冒起的維穩部隊,公檢法系統穿上文明的外衣,因為他們聰明地把骯髒工作外判,製造了一群徘徊於體制邊緣的惡棍。

劉霞為何一直被軟禁,守在門口的惡棍是何方神聖?阻止天安門母親拜祭子女的惡人,是誰人指使?李旺陽家人、追究豆腐渣工程的父母,長期受恐嚇監視,又是誰付的錢?

文明外衣的背後的維穩惡棍,正是退職公安、地方土豪與黑勢力的合流。這群陰暗勢力,由國家供養,他們似乎有用不完的錢,與公檢法系統關係密切,卻無法無天,無人可以監管。一切「權力要關在籠子裡」的說法,都是偽善。

看看香港,政府一方面積極編織警察的美好形象,另一方面又見到退休警察、地方土豪與黑勢力合流,承擔政府不能做的髒事。挪用內地經驗,中港融合此之謂。

請不要忘記劉霞的淚、李旺陽之冤、天安門母親之不准悼念。曾幾何時,人們一窩蜂關心,年月流逝,或瞬即遺忘,或習以為常,今天維權律師許志永被捕、多位爆料記者、網絡意見領袖,相繼被捕失蹤,主流媒體當無事發生,呆若木雞。謊言講一百次,不會變成真理;打你第一拳,不可能成為打你第二拳的理由;若有人還說,強權有理,放手會亂,正是被人綁架還覺暗喜,欽羨綁架綁得太好,是不折不扣的斯德哥爾摩症候群。

不要被法庭的文明表像蒙蔽,請記住那些令人悲憤、天理不容的惡行,一如初戀時份,每一次臉紅耳熱心跳加速,都是生命中最真實的一剎,最直接真摯的情感,不會或忘,亦不容滔天濁浪所掩蓋。

余華新作《第七天》,書中主角,只在陰間死無葬身之地,才能找到一小塊可安歇的水邊;對比重慶前市委書記薄熙來案的離奇,書中所寫的現實荒謬,只屬小兒科。

《第七天》的封背書套,有不顯眼的兩行字,余華親自解釋,為什麼故事中代表權貴荒唐的一位高官,稱「市長」而非「市委書記」:

「……原因很簡單,當《第七天》成為古典小說時,讀者不知道市委書記是個什麼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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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uesday, August 27, 2013

向CY學習



梁振英放假,香港祥和了很多,終於有一個星期天,耳根清靜了一點,大家回復風花雪月的心情。

梁振英做了這麼多好事,最少有一件事值得大力讚揚,就是他放假放得多,十四個月放了三十三天,香港打工仔要認真向梁振英學習。

這不是反話。

假期係要嚟放的,唔係畀你積住唔放來顯示你的勤力與唔計較。

還記得董建華伯伯,他真是一個好人,他做特首無幾耐的新年賀辭,那時他還未識得找來政治化妝師,無搵我最心愛的麥嘜麥兜嚟搞(曾蔭權呢個暴行,我會記一世。)董建華那時說:我屬牛,牛好勤力……(大意)。

後來,董建華任內,以「朝七晚十一」「牛一樣咁做」而為人「稱頌」,上任頭一年,完全無放過假,竟然有不少人覺得這是「勤政愛民」的表現。麥理浩閒時遠足,留下了麥理浩徑;衛奕信也愛郊野,留下了衛奕信徑;董建華留下了不存在的八萬五與搞不成的廿三條。如今,看見梁振英的摺凳legacy,有人開始懷念董建華,正是「香港點解搞成咁」的最佳寫照。

有些主管「太多嘢做放唔到假」,多數因為自己管理拙劣、不肯放手、自以為是、深信地球沒有你會毀滅;如果主管真的能幹而做極做唔完,則代表人手不足、計劃失控、過分宏大、不自量力、攞苦嚟辛,同樣代表管理出問題。

商業機構裡,不少大忙人日理萬機,天天透不過氣,無暇休假;但有些大公司,規定高層員工不單要清假,更一定要每年放最少連續兩星期長假,不管你有多忙,如何分身不暇,也不管你如何位高權重,自以為蛇無頭不行,都要執行,這是「機構良好管治」、風險管理的重要一環。

其中一個強逼放長假之用處,是避免貪污。每年最少兩星期,因休假關係,部門主管不能視事,工作必須交給別人,若平日行政運作有漏洞,或有古怪帳目、或有不規範交易,署任者有機會察覺,輕者可以提出改善,問題嚴重者,往往能把危機消滅於萌芽階段。

如此規定,亦能避免主管長期獨攬大權,壟斷機構的資源與人脈關係。下屬有機會署任,令公司上下員工,能更了解每個崗位的運作與其所需技能,增進工作流程的了解。對公司以言,可當作一種保險,不會因單一要員突然離開,其他人因不熟悉運作而頓時不知所措。

這種「良好管治」技巧是雙贏妙著,公司能減低「人治」風險,要員亦樂得每年總有一次,奉旨不管公司事務,放開懷抱盡情放假。

很多人長期工作緊張,但一樣神采飛揚,舉重若輕,看似應付自如,卻於開始放假時,身體立刻叫救命,渾身不舒服,各種毛病一下子發作。耳聞目睹不少人退休後,短時間內即大病連場,甚至一命嗚呼。演化生物學家Sapolsky以搖搖板與大象作比喻,甚有意思,我又要引述一次:

一個人長期工作少休息,壓力大會導致焦慮,出現食慾不振、消化不良、心跳加速、失眠等長期病患。這些毛病皆因賀爾蒙失調而起,但人體懂得自我調節,若長期處於焦慮或工作重壓,身體會釋放另一些賀爾蒙平衡。所以,長期精神緊張的人,身體可能無甚大礙,感覺良好,但身體其實有大量不正常的賀爾蒙艱苦地平衡。

情況就像公園裡的搖搖板玩意,兩位小朋友各坐一邊互相平衡。一邊的賀爾蒙增加,身體會增加另一邊的賀爾蒙以調節,壓力長期累積加大,賀爾蒙份量也越來越大,大得有如兩頭大象坐在搖搖板的兩邊。到終有一天,當壓力及緊張突然消除,例如放假或退休時,有如兩頭大象的其中一頭瞬間消失,身體嚴重失衡,於是重重跌一跤,大病一場

應對方法,是不要讓自己心情大起大落,忙時不能過忙,閒時也不能過閒,工作時要每星期給自己留下輕鬆的時間,退休時要作好安排,不能一下子停止所有工作。平日,則不過喜、不過憂,常保持心境平和

所以,為香港好,為國家好,為自己好,梁振英多放假,很好;大家不應罵佢,更應向佢學習,就一次咁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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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unday, August 25, 2013

叫人寫推薦信


這樣的事情遇過不少,最近又有類似的。

也許是小事,但我總認為,抱著如此心態的朋友,應該很難活得好。

學生來電郵,謂準備申請到外國唸碩士,希望我寫一封推薦信。留學大事,闖蕩地球,自是義不容辭,這位學生總算有點交情,也希望她能於人浮於事之際,有機會到外地充實自己。我答:無問題哦!

過了數星期,這位學生又來電郵,問我是否忘記了寫推薦信的事,她說她還未收到推薦信。

我萬分詫異,我一直在等她告訴我準備唸什麼,哪間學校,為何要唸,有何抱負等,沒有這些資料,叫人如何寫一封有意義的推薦信?打電話叫外賣薄餅都要講清楚你叫乜嘢pizza吧。

我回覆說:在等你給我資料,你什麼都沒告訴我,如何寫呢?

轉眼間她傳來一份簡單之極的見工履歷,說準備唸國際關係;除此以外,什麼資料都沒有,她不打算講述留學的抱負,明顯地,她根本沒想太多,甚至沒有想過。

此刻,完全明白推薦信如何寫了,如果還會寫的話。

常會反躬自問,有沒有以「老奉」的態度叫朋友幫手做嘢,而忘記了道謝、忽略了人家的感受,以為一切都是理所當然?

我估計有的,可能還不少。網絡世界,一切溝通都在電郵、fb message,這種有一句沒一句的答話方式,朋友頭像太多,訊息數量太多,訊息短促,有時未讀以為讀了,未答以為答了,看了又忘了,未謝又以為謝過。

***   ***   ***

年前寫過幾篇文章,有關學生面試表現。我想,每個年代都有這類「儍人」,沒有「一蟹不如一蟹」意思,稍為注意一下,最少可以不在起跑線上輸掉。概括而言,這一代年輕人,「醒」的人比往日多很多﹔若論溝通能力,可能稍遜,則似乎是源於怪獸家長與社會環境的過分保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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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riday, August 23, 2013

一號公路洗腦記



區家麟|絢麗荒涼    (本文23/8/2013 刊於《信報》)


初在美國加州駕車時,一怕黑、二怕十字路口。黑夜飛馳,心驚膽顫,大路小路基本上無街燈,路上銀色貓眼石明暗不定,暗黑森林急速倒退,電子賽車遊戲真實版。習慣後,路上沒光害,可以時速百二公里觀星賞月。

不知所措是小鎮的十字路口,無交通燈、無迴旋處,四車同至,人人停下,互相禮讓,世界停頓。後來才知道,先停車者先行,無交通燈而井然有序。

傳說中美國的自由奔放,要自己擁有一輛車才能體驗;傳說中的理想世界,大概就在加州一號公路。從三藩市到洛杉磯的太平洋「國家級海岸」,沒有驚天動地景緻,它是一個過程,只要天地的明晦與心情共鳴,每一扇風景都是讓人流連不捨之地。

抬頭仰望參天紅木林,看不見遠在高天的樹冠。有一棵叫「森林個阿媽」,百米高的粗壯巨木,她不只是森林的一部分,她就是森林;一塊樹皮就是一個世界,錯節盤根,訴說歲月蒼茫。
森林個阿媽

看象海豹在沙灘生子,小象海豹眼睛未開,牙牙發聲,嚷著要吃奶;雄象海豹拖著塞滿脂肪的身軀,揮舞滑稽笨拙的長鼻在爭地盤,海鳥圍繞著母象海豹旁,搶奪營養豐富的新鮮胎盤。高崖邊,名貴房車延綿的玻璃窗,反射千個太陽,路過的人都停下,看象海豹領土。人與象海豹,各有各忙,互不相干,互不相欠。

看鯨魚吧,凝望大海波濤,留心黑影浮現,濺起浪花,這裡是灰鯨遠征的航道,牠們遵從海洋的呼喚,闖蕩大洋彼岸。茫無邊際的碧藍大海,淹蓋著三分二的地球,多少海床人們從未踏過,人們所認識的深海海域,還不及我們探索過的月球表面清楚。


看蜂鳥吧,家家戶戶的小花園,都掛著蜜糖罐,是蜂鳥的飯堂。蜂鳥個子細小,羽翼寶藍鮮綠耀眼,牠們是拍翼之王,拍翼速度是雀鳥之冠。蜂鳥如直升機飛行,可以停留半空,可以高速急轉彎,看小蜂鳥在天地間糾纏追逐,你會暈頭轉向。

看潮漲潮落,巖灘上的小潮池,你會遇上人生旅途上的魚蝦蟹,浪花淘盡,小生命聚散無常。躲於水邊頑石暗角處,看浪花騎著深藍的波濤撲向巖岸,聆聽巨浪在頭頂呼嘯而過的震撼,水花空中飛舞,朦朧水與天的分界。太陽與月亮使出渾身引力,激起萬千小水滴的悲喜劇。

明媚陽光、澄淨空氣;思想的盛宴,矽谷的美國夢,就在山巒另一邊。「保護環境」不是空洞的口號,「創新」也在全方位實踐中。

中毒了,中了美帝的毒。

誰不知道,距離就是美,用放假的心情,來美國加州,重臨舊地緬懷過去,住進朋友的海邊小屋,天天看濤聽浪,當然什麼都好,眼裡什麼都美,美帝的邪惡陰暗與亡我之心,統統無緣相見。

回到香港,聽到很多有關美帝的壞話。例如,看斯諾登事件,美國也非法監控啊,偽君子啊,「美式民主」把埃及搞得一塌糊塗,民主不能解決所有社會矛盾啊。

這裡的加州人,也在討論美國政府的網絡監控,也擔心互聯網巨擘掌握太多普通人的私隱,他們也反霸權,擔心政府濫權,成為恐怖的幽靈。反美國霸權,不等同反「美式民主」;美國的政治制度,正是多方限權,行政、立法、司法、媒體互相制衡,公民發聲監督;權力容易腐臭,縱是民主開放社會,也要時刻提防。

美國的人討論民主,明白世上沒有絕對完美的制度,他們研究深化民主,探討理性商討的方式;而我城討論民主,連公平選擇的基本尊嚴都未有,就有人大叫民主不是好東西。聞到鄰桌飯香,人家在討論如何添加配料更色香味全;自己無得食,卻裝作開心大發現:嗱嗱嗱,你睇人家道菜,好臭。

至少,在美國,沒聽說過有美國人要移民到中國,包括那些口裡愛國愛黨的華人;在美國碰到來留學的中國人,大部分都千方百計要留在美國定居,不能留下的,也想方設法找機會再來。

胡潤富豪榜訪問內地千萬富豪,46%計劃移民。美國人到中國,是獵奇,學中文搵錢;中國人到美國,是尋找救贖,希望解脫。什麼時候,中國的大富豪,身家都清清白白,安分守己留在偉大祖國,才是中國真正崛起時。

在加州一高等學府,一位初相識的中國人對我說:「在這裡一年,不只洗滌身心,是洗滌了靈魂。」

而我,則明顯被洗了腦,而且心甘情願,最好洗多幾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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