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riday, September 20, 2019

四招拆解失實資訊(如果你還想拆解的話)

[網上圖片]

香港人很奇怪,有「潔癖」,厭惡不守秩序的人、厭惡暴力、厭惡人亂拋垃圾,但是很多人在社交網絡上,向朋友亂發失實訊息,等同亂拋垃圾,更屬污染心靈,卻樂此不疲。須知道,街上亂拋垃圾,還有清潔阿嬸辛勤清理,可以回復原狀;但親屬朋友心靈受污染,卻難以洗乾淨,澄清亦不易抹走,很多人卻毫不猶豫把政治宣傳與假訊息不停分享。

現在很多人已無意去分辨訊息之真偽,令「假新聞」或「失實資訊」流傳;原因很多:例如「好煩」、或懶,或者覺得「世界無真相」,也許更多人以為,啱聽的就是真新聞,不中聽的就是假新聞,云云;見兩個字   fact checked,就以為真的查核過,箇中人心異象,留待另文再辯解。

坊間或學術界有很多「拆解」失實資訊的錦囊,參考各門派不同招式,我認為以下主要問四個問題的方式,最為簡便易用。

首先,在你腦海中安裝一盞紅燈。

面對網絡資訊,首先大家要養成習慣,不要輕信;遇上一些令你嘩然、令你火滾或覺得太過荒唐,你有即時轉發分享的衝動時,腦海中的警報紅燈要立即亮起,警告自己:慢着!先不要   like 或   share

然後,問自己四個簡單問題。如果大家覺得問題太多,好煩,那麼問自己以下其中一條問題亦可,總之嘗試先養成一個「停一停,想一想」的習慣,為自己爭取一點時間空間運用批判思考。

第一問:我究竟睇緊乜?(這是什麼內容?)[content-based analysis]

首先要搞清楚,出現在社交媒體上的訊息,有「新聞」、有廣告、有政治宣傳;當中有真有假,有時半真半假、有時圖真文假,有時誤導、有時欺騙、有時想洗你腦。近日情況變本加厲,國家級輿論造謠機器開動,部分抗爭者會自製「長輩圖」抗擊政府輿論戰,明言「長輩圖不用講事實」,社交媒體上流傳的不實與誤導訊息,比例大增。

所以,首先要排除廣告、宣傳、或植入式的廣告,要留神   wechatwhatsapp 上朋友傳來的訊息,或臉書上「手動轉」的訊息,很多出處不明,無從稽考。這類訊息,有時涉及個人意見,意見大可自由,但也要留神訊息的推論是否基於事實,或提及的事件是否有證據;但此類訊息若缺乏資料來源,往往難以考證,基本上要存疑,不能放心輕信。

就算各大傳媒在報道的「新聞」,亦要留神,有一類新聞,學者歸類為 ‘extemporaneous’,大約可譯為「即興新聞」。例如尊貴的行政會議成員兼過去教育政策掌舵人按道理應有一點智慧的羅范椒芬在電台清談節目中講「免費性愛故事」,複述朋友的朋友的故事,抹黑示威者,沒有佐證,卻立即直播出街,成為「新聞」。這類型節目,縱使是新聞部製作,訪問人是記者,甚或是資深節目主持人,但絕非嚴謹的「新聞」;美國曾有研究,自從廿四小時新聞興起後,有六成電視新聞頻道的時段,都是類似的「即興新聞」,即「清談」、「講股」等現場直播節目,這類節目特徵是人們講述個人遭遇、耳聞目睹的事,或現場訪問分析等,這些內容,就算是專業的節目主持人,也難以即時查核真偽,很多「傳聞」或故事已播出,成為「新聞」。

又例如今期流行網上直播,全香港人不分黃藍,緊盯手機,關注各區遊行示威唱歌毆鬥,走進抗爭進行曲,激動有時、哀傷有時,全情投入,不能自拔。

不少人會以為,直播中他們看見了真像,見證了歷史,其實這些都只是歷史的碎片。

沒錯,一切皆「即時」,不經剪輯,難以造假,甚至少有旁述,仿若歷史就在你眼前展開。不過,這類現場直播,只是記者鏡頭的一個視角,只是真像的一部分。例如鏡頭拍到兩個人打架,影像未必能交代前文後理,不易確切說明誰是誰非,有片未必有真相。直播中的途人訪問,看似情意真切,也不能保證街頭目擊者在講真話,因為他可能聽錯了、看錯了、記錯了,或被自己的情緒或政治立場影響,偏聽了、想歪了。

例如前陣子一個英語網媒直播期間在太子站外碰着一位大媽,大媽說站內831有人死,她認識死者家屬,但又語焉不詳,記者因為語言障礙或其他原因,沒有追問具體細節更沒有追查下去;結果直播出街,有些網民如發現新大陸,高呼「有證據」了……

這些都是典型的「即興新聞」,縱使在「新聞直播」中播出,由於本質上難以即時查核,可信度甚低,頂多只能當作是一些「新聞貼士」,只算是追尋真像的遙遠旅程中的一丁點線索。

第二問:誰說的?[source-based analysis]

然後,要搞清楚,訊息來自何方神聖,有多可信。有幾種簡單的分辨方式:

**每見到一些訊息,要問「誰說的」,如果找不到出處,就要特別留神。例如   whatsapp 或   wechat 上出現一張「孤圖」,沒有出處又甚少解說,往往要小心。

**主流媒體中,公信力較高的傳媒較為可信(多年來的排名在此),原因是這些傳媒有較完備的內部監察及核查的機制,亦由於多年來公信力較高,愛惜羽毛,社論或刊載的評論當然會有明顯立場,但新聞內容講事實時,多數不會太過分扭曲。當中電子傳媒由於受廣播守則監管,若事實出錯,會受警告或處分,最嚴重會影響續牌,故縱使一些電子傳媒不見得處理新聞很公道,事實也許偏頗或不完整,但「事實」本身不敢出錯。

**沒有所謂「絕對中立」或「絕對可信」的傳媒,不過若同一件事,左中右立場的傳媒的描述相若,一般而言都可信。

**網媒方面則要非常留神,注意其名字,新建的「新聞」網站,由於未有往績,又是少數人所經營,公信力尚待建立。網上訊息往往有立場,這是當今大勢;閱讀時請注意,這些網媒,報道事實與表達立場時,新聞與評論是否分得清楚;評論與推論是否基於事實?

有些信息源,新聞界與廣大市民習慣不加質疑地相信,其實大有問題,其一正是政府與警隊。

警察每日記者會最大的敗筆,就是每天大話多一些,親手把自己的公信力殺滅至趨近零。新聞媒體規律有所謂    Official-fact-as-fact,即是記者往往視「官方說話」為事實,我們懂得詢問官員 ‘reaction’,即「回應」,並視「回應」為終極答案,視「官方真實」為真,然後寫稿收工。

多謝警察,每天示範穿着警服正襟危坐直播出街的警方回應,可以充滿謊言,長期獻世,可以令大眾明白官員的虛偽,試舉例一二以說明:例如警察在鐵路列車棍毆求饒乘客卻不即時拘捕,叫「適當武力」;例如警察在校門外無故追捕撲跌中學生,警方竟然「賴地滑」;例如匿名市民投訴私刑,警方未有仔細資料未能查證竟然可以大大聲直接否認;例如惡棍流氓可以混進防暴警中一同推進,警察竟然無反應;例如警察借盾牌給惡棍保護其臉容免被記者拍照但拘捕年輕示威者卻沒有同樣服務,而警官說沒有雙重標準;例如元朗黑社會西鐵站打人拿着兇器通街走警察視若無睹,但大學生拿着鐳射筆或詢問阿   sir「良心去咗邊」就要即時拉人,又說不是雙重標準。

這些例子都說明了,作為常見訊息來源,官員不可輕信,警察不可輕信。

第三問:有什麼證據?[evidence-based analysis]

就算訊息來源相對可靠,我們也要習慣問:這講法有何證據?例如路透社爆料,林鄭月娥在私人聚會中講自己「有兩個主人」,講自己「一無所有」,「只有警察」,人前人後兩個樣,你相信嗎?路透社提供了講話錄音,再查證不同人物,而林鄭亦不否認,幾個方向都告訴大家,這消息非常可信。

又例如網上流傳一段「警察打人」的片段,我們可以懷疑,是否真的?之前發生什麼事?踢人那一個動作,是角度問題,還是真的踢下去了?若然有多段影片,從多個角度看,有更多前文後理,排除錯覺,我們就能接近真像,更有把握下定論。

尖沙嘴警署外「少女射爆眼」事件,正是很好例子,國家級輿論機器中央電視台在微博中謂少女被「豬隊友」誤射,卻沒有提供任何佐證。事實如何?事後翻看影片,now 新聞及《蘋果日報》分別從兩個角度拍攝到少女揭開眼罩一刻,有布袋彈卡在眼罩上;而事後時只數秒,已有十數個來自不同傳媒的記者跑到現場,有人若要造假,幾乎不可能;而布袋彈是警察專用武器,我們可以斷定,少女極為可能被警察用布袋彈打中。

活學活用「有何證據」這句話,最適合又老是常出現的時機,正是有人說示威者「收錢暴動」,你可以直接問:哪裡聽到的?有什麼證據?通常你會見到對方窒一窒,有點尷尬,然後說「聽朋友講」、「個個都係咁講」、「總之就係」,一大堆廢話,就是拿不出證據。

第四問:還有什麼可能性?

當一切似乎都很可信時,不妨在   like 和   share 之前,再問多一句:還有什麼可能性?

例如看見警察制服示威者後,把「攻擊性物品」放到被捕者口袋中,很多人一看到,就大喊「插贜嫁禍」!這時候,可以問:還有什麼可能性?會否是警察把本來屬於他的物件,放回他身上?這片段之前發生了什麼事?能否提供證據解釋這可能?當然,警察若真的這樣做,非常「不理想」,若能搞清楚前因,更能協助大家對焦應該問的問題。

又例如,看到一些照片或文字,無甚可疑,應該屬實的,又要想想,會否是有人舊文新貼或舊圖再貼?圖片的真偽現在很容易解決。只要在圖片上按滑鼠右鍵,就會有「谷歌圖片搜尋」的選項,一按就能洞察圖片在網絡世界的生命史,最少能立刻知道這幅圖是新是舊,最先在哪裏出現,就能避免遭人愚弄。


我們的武器,就只剩下真相

如果你竟然讀到這裏,真的萬分感謝。我相信,有很多人讀了一小半,已覺得   fact check「好煩」,怎可能有時間認真做?一直以來,我在不少場合談   fact check,目睹很多同學呆若木雞,毫無反應,甚至面露厭煩,我完全能感覺到,叫人   fact check,實在強人所難。

那麼,這裏再談幾句超級「濃縮版」:

**如果無時間,以上四個問題,問一條就可以了,總之要養成一顆懷疑之心。

**如果無時間,分享訊息之前,留意有沒有讀者留言可供參考,例如臉書或   twitter 上的訊息,若然偽造,多數有人會留言指出疑點,可作參考。

**如果真的無時間,以上什麼也沒空去想,那就請用新聞界慣常做法:when in doubt, leave it out,有懷疑時,就先不管它,不要未讀先   like 或   share。我們未必能事事尋真,但未確定前,不要亂傳,最少,不成為傳播不實訊息的幫兇。

假消息會激發情緒,有可能造成不理智行為;假消息亦會浪費我們的時間,我們本來應該做些更有意義的事,而非庸人自擾;假消息瘋傳,權貴會很開心,因為若每個人都在製造一個失信的媒介環境,到最後,由於有權有錢的人,說話最大聲,他們就掌握「真理」。

無疑,分辨是非確實不容易,世上亦不只有「真假」之辨,真與假之間,有很多灰色地帶,有很多事情未有足夠證據作結論,但努力尋真,排除迷霧,也許我們永遠不能擁抱真相,但可以靠近真實,可以分析可能性有多大,從而用適當態度去表達、引起關注。

說:暴力是無力控訴暴力的。這裏加一句:謊言亦無力戰勝謊言。

電影《1987逆權公民》有一句對白:「我們的武器,就只剩下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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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ednesday, September 11, 2019

真相之死,有四種方式



讀《論暴政》一書,又看見歷史在重演。

據說,在納粹德國時期,真相有四種死亡的方式*

一,死於公然敵視事實 (open hostility to verifiable reality)
真相未必容易百分百查證,但我們可以透過查證,觸碰事實、接近真相。但世上就是有些人,公然敵視可核查之真實,以假亂真,拒絕查證,把創作當事實,把謠言當真理,或不探求事實就四處宣揚。例如堂堂中央電視台有關「爆眼少女」的報道,例如尊貴行政會議成員羅范椒芬的「免費性愛論」。有這副德性的人,曾經掌管香港教育,曾經掌控科技園,大紫荊頒了給你,大家就明白,香港滅亡之路不是一天建成。

二,死於咒語喃嘸 (shamanistic incantation)
有些說話不斷重覆,如咒語般反覆唸誦,虛構故事變得真實。如不停說「曱甴」,就可以殺無赦;如「外國勢力」「顏色革命」,講得多就變成真理。你問那些喃嘸一樣唸唸有辭「外國勢力派錢」的人,有無例子?有無證據?一句也答不上,反正我信了,就如中了蠱毒撞了邪。

三,死於錯亂思維 (magical thinking)
是眾所周知的自相矛盾,雙重標準,把理性喧囂地擱下,每天快樂自摑。例如警察每天的記者會,前天警方說不接受示威者幪面投訴難調查,今天就開設 whatsapp 熱線接受市民匿名篤灰;警察幪臉無證無編號,卻謂市民不滿可以投訴;警察撲跌校外和平學生卻賴「地面濕滑」跌倒;能射死人的「催淚彈」叫作催淚「煙」,一支鐳射筆就稱作鐳射「槍」;而鐳射筆照眼有罪。

四,死於盲目信任 (misplaced faith)
個體信任權威,自動停止思考。遇過一些內地人,問他們,你明知內地傳媒姓黨,新聞受操控,上網不自由,講話要小心,為何還要相信黨的喉舌?我聽過這樣的答案:「因為相信政府,它做的事都為老百姓好,它為我們審查資訊了,過濾了不良訊息,我們就不用煩惱了。」

真相死亡,才令極權成為可能。如果你相信「沒有真相,只有詮釋」,又或覺得真假難分,就索性不分,小心,專制政府最樂見。當謠言滿天飛,真假不分時,結果往往是最有權錢者,就成為說話最大聲的人,就能製造最炫目璀璨的假象,欺騙全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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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文四種「分類」抄錄自   Timothy Snyder 之   On Tyranny (),他引述猶太學者Victor KlempererKlemperer二戰期間曾居於   Terezin 他死後出版之日記,記載納粹德國治下猶太人生活的日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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