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riday, January 26, 2018

《戰雲密報》‧榮辱一刻

[網上圖片:《戰雲密報》劇照]
《戰雲密報》,講述近半世紀前美國「五角大樓文件」醜聞,大批國防部機密文件流出,公眾才知悉,官員早知越戰贏不了,他們不願面對現實,堅持派兵去死;戰爭與「反共」與「國家安全」關係不大,只是為了自己的面子。

這個故事,正是經典的「國家安全   Vs 新聞自由」的爭論。不幸地,「國家安全」往往成為掌權者攏絡民心、胡作非為的幌子,所謂國家安全,只是官員自己權位的安全。幸好,美國總算還有獨立的司法系統、有堅持揭露真相的報人、有政黨輪替的真選舉。

史提芬史匹堡一接到這電影劇本,立即放下手頭上其他工作,趕工拍攝,因為特朗普的後真相時代,掌權者公然說謊欺詐煽動挑撥,已成王道;那些老掉牙的新聞價值與道德勇氣,更顯得稀有不朽。

「五角大樓文件」最先由《紐約時報》爆料,法庭發出臨時禁制令之後,《華盛頓郵報》記者跟進。故事視角從《華盛頓郵報》老闆凱瑟琳‧葛蘭姆的處境開展,當時一個決定,可能導致上市集資大計告吹、失去政府高層權貴友好的信任、更隨時鋃鐺入獄、家族事業毀於一旦。

電影描述的一大矛盾點,乃大老闆與總編輯周旋於權貴中的掙扎。傳媒高層常常成為白宮入幕之賓,出入私人派對,與政府要員看似惺惺相識,自我感覺良好;但哥前哥後三分險,一時不留神,就把監察政府的天職,不經不覺束之高閣。說白了,傳媒與政府高層,從來就是互相利用的關係;若兩者稱兄道弟,姐妹情深,互相仰慕,合作無間,才得人驚。

最後,凱瑟琳‧葛蘭姆在騰晒雞的律師面前,一鎚定音,奠定了《郵報》的江湖地位,名留青史,不辱使命。

《戰雲密報》我是看傳媒優先場的,感覺上觀眾情緒不如《》和《》,這兩齣戲由記者視角出發,他們面對的抉擇較「貼地」、較易有共鳴。《戰雲密報》中老闆凱瑟琳‧葛蘭姆面對的矛盾,一般觀眾不易投入。

《戰雲密報》也道出了資本主義社會中,「老闆大晒」的殘酷現實。記者編輯發狂追新聞,一切準備就緒,終極挑戰強權,眾人只能屏息以待,聆聽大老闆決定。畢竟,榮辱是她的、報館是她的、賺錢蝕錢也是她的。

來到抉擇時刻,所謂新聞原則能否守得住,傳媒是忍辱含屈變作千古罪人、是逢迎權勢斷送數十年信譽,還是不畏強權鑄造行業楷模,往往只是大老闆或總編輯一念之間。哪一方才是歷史正確的一方,其實很清晰,就只在乎那些屁股坐在關鍵位置的人,有沒有踏出一步的勇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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控制傳媒老闆、收買傳媒,正是操弄新聞內容最簡單直接而又隱密又看似理所當然的手段。最近英美輿論出現「銳實力」(sharp power) 一詞,意指權威政體以滲透、收買、籠絡等間接與隱密方式,施加政治影響力《二十道陰影下的自由》一書的「陰影」,描述各種隱密操控如何體現於香港傳媒。不須望得太遠,仔細看看香港傳媒,會看到很多。香港傳媒,正是隱秘操控的 ’ground zero’

《二十道陰影下的自由》新書演講會在中文大學舉行。



日期:2018130日(星期二)
時間:1830-2030
地點:香港中文大學鄭裕彤樓6號演講廳(CYT LT6
語言:廣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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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原刊於明報專欄《2047夜》,此為加長版)


Thursday, January 11, 2018

眾籌始祖:萬七股東,活了近四十年


獨立媒體(香港)眾籌,希望循序漸進做大社區新聞,他們要求不多,目標只是三十萬,用以訓練記者,印刷社區報,紥根社區,想起剛到德國參觀過的左翼報章 Die Tageszeitung

報章名字,直譯就是簡簡單單的《日報》,一九七九年於西柏林創辦,開宗明義,就是不滿西德主流的右翼親商親政府、市場導向的媒體。他們早於九十年代初,因財政問題,開始用「眾籌」集資,現時只要捐出五百歐羅,你就成為「股東」。股東定期開會,有權投票決定報章內容方針,但沒有人事任免權,無論捐多少錢,擁有票數都一樣。董事會則由兩位創辦人加員工選舉的幾位代表參與。報章頭版每天都會大大隻字報告股東最新數目,去年底,是17383人。


《日報》立足柏林,記者二百人,強調沒有金主,不受財團利益影響,獨立編採,五臟俱全,甚至有長駐北京記者。《日報》以記者工資低而聞名,但財政穩健,在柏林市中心有自己的物業作總部。Die Tageszeitung 什麼立場?他們一半讀者是綠黨支持者,態度?看看他們總部外牆的巨型壁畫就知道。

[參觀當天已入夜,拍不到,此圖來自Wikipedia]
那一碌橫跨四五層樓的陽具與那位赤裸男士,是全德國最大報業集團一份報章的總編輯。每個地方,總有一份報章享有最高銷量,迎合讀者口味又立場偏向靠壟權貴的,這碌陽具,就對準數個街口之外的敵對報業集團總部。

Die Tageszeitung 現時在德國發行近六萬份,在五份德國全國報章中敬排末席,但以小眾聲音來說,算是有一定影響力。Die Tageszeitung 日報當然有它的問題,例如讀者老化,其經營環境與模式,當然與香港有重大差別。在香港,眾籌搞社區報,有前景嗎?

美國龍頭報章《紐約時報》與《華盛頓郵報》,近年盈利有起色,打破近年來 ‘journalism is dead’ 的講法,除了因為特朗普上場掀動知識分子的危機感,重新深切認識新聞自由與高質報道的可貴之外,也因為尋覓多年,終於找到叫網民訂閱報章的方法,就是用   metered paywall,即是網上讀者可以每個月瀏覽若干篇文章,之後要付費訂閱。兩份大報訂閱與盈利的「中興」,也同其獨特地位有關,它們是英語媒體,讀者基數大、遍及全球,少數網上讀者肯付費 (見   Economist: Funnel Vision),已有可觀回報,不代表其他的地區報章有力效法。

美國的地區報章在重重圍困中要尋找出路,其一正是增加社區新聞,把報章變成所謂   community hub,成為社區溝通、交流、組織行動的中樞。社區新聞須勞力密集,讀者群又分散割裂,難以圖利,一直以來為主流傳媒忽略;但社區事貼身,也可以從小見大,絕非雞毛蒜皮,只在乎你如何說故事而已。社交媒體往往被全國性大新聞佔據眼球,印刷媒體轉移深挖社區,填補空白,正是其時。

在香港,眾籌三十萬作為一個開始、一個試驗,值得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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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原刊於明報專欄《2047夜》,此為加長版)

參考資料:
Guardian: The German newspaper saved by its readers

Tuesday, January 9, 2018

Coco 與 Holocaust:回憶就是力量


正想寫德國見聞時看了電影   Coco,原來說的是同一回事,於是只能一齊寫了。同一句說話,在兩個南轅北轍的場景中聽到。

其一。

電影《反轉極樂園》(Coco),陰間的華麗極樂園中,一具具骷髏骨,繼續吃喝玩樂;貧民窟內,一位骷髏老人,逐漸虛弱,最後人死如燈滅,煙消雲散。嘿,死去的人還會再死嗎?

故事中那位已死去卻在陰間識行識走的主角,解釋骷髏老人之死:

「他已被塵世遺忘。當在生的人,無人再記起我們,那才是最終的死亡。」

其二。

德國柏林的寒風中,名片上寫着 ‘storyteller’ Daniel,邊走邊解說柏林圍牆遺址附近,一個又一個刻在地上的猶太人名字,Daniel說:

「一個遇害者的名字若遭遺忘,才是他真正的死亡。」

所以,要守護記憶,直至最後一人。

先談 Holocaust

歐洲街頭不同城市,有時會遇到一些「絆腳石」,一片片小金屬塊、刻着名字、鑲在路面,已有五萬多塊。這是一個藝術家發起,叫作 ‘Stumbling Stone’ 的運動,標記當年個別猶太人被帶到集中營前的最後住處或工作地方。

五萬多個名字,散布大街小巷、在商廈前、在馬路邊、在鄉郊小徑,成為世上「最分散的紀念碑」。碎片式的紀念,散落各地,也許不顯眼,但無處不在;它提醒路人,你所站之處,曾經發生過生離死別的悲痛故事。遺忘受難者,是對他們的二次傷害

(Hall of Names)
二戰期間,納粹德國估計殺害六百萬猶太人,柏林的歐洲猶太人遇害紀念碑下的展覽館,有一個「名字殿堂」(Hall of Names)。暗室之下,四面屏幕,只投影同一個遇難者名字,數十秒旁白簡單讀出其生平,最後一句,總是其死亡方式:

自此之後,無人再見過A……
B可能於此被殺,當時十歲……
從此再無人聽過C的消息……
D很可能被送到毒氣室……
E音訊全無……
F再沒有回來……

「名字殿堂」中,幾百萬個能核實的名字,逐一介紹,若不眠不休朗讀一次,需要六年七個月又二十七日。

自由的人,最少能夠做的是,不能讓殉道者陷於寂滅,不能讓遇害者於無聲中消逝,不能讓含冤陷獄者遭遺忘。這是一場記憶的戰爭,誰控制過去,誰就控制未來。

正如《玩轉極樂園》的故事,死亡分兩回。第一次,是肉身的死亡;第二回,當逝者被所有生者徹底遺忘,才是終極的消失。

死者縱使已逝,但若他們活在每個人心裏,成為意志的一部分,意志就是力量、就是子彈。

《玩轉極樂園》電影英文原名沒有「陽間陰間」,沒有「玩轉」沒有「極樂園」,只是簡單的CocoCoco是主旨,是故事主角,但她幾乎無說過一句話,Coco是誰?她是故事中大家族的太嫲,老人痴呆,整天坐在輪椅,只剩下孩提時代的片段, remember me 。但Coco保有記憶,沒有遺忘。

Coco劇終,不遺忘,自見奇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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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部分文字原刊於明報專欄《2047夜》,此為加長改寫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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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onday, January 8, 2018

潘叔

四十年,新聞部潮起潮落,人來人往,他是中流砥柱,定海神針。

他是新聞部的傳奇,TVB第一代員工,職員證編號好像是兩位數;他在TVB工作四十年,千帆過盡,十年前退休,完整地經歷了香港電視的黃金年代。

他是我見過最敬業樂業的人。數十年,他每天風雨不改,每朝七時多精神煥發地踏進新聞部,中午也不離開崗位半步,只吃飯盒,守住電話、聯絡行家、監聽警察消防通訊,直至晚上八點,打點好翌日一切攝影隊安排才下班。沒有倦容,更沒有怨言。

常聽說,一家公司,主宰你生死的往往不是大老闆,而是部門秘書;他不是位高權重的員工,他從攝影師做起,成為新聞部「坐堂」,安排車輛與攝影隊調配,臨場應變突發新聞。反應是否迅速,調配是否合宜,全賴他一念之間,採訪主任們多忙於新聞大事而無暇兼顧調配細節,他就是採訪具體部署的指揮,哪位攝影師哪位工程哪位記者在什麼地方在做什麼,就在他的大腦中。

還記得有個初夏的清晨,西貢有鯊魚出沒,清早只有他一人在公司,附近沒有攝影隊,他二話不說,拿起攝影機自己駕車去拍攝,竟然給他拍到鯊魚蹤影。手足們快步拍到獨家片段,他掩不住興奮神色;食了白果,他會自責、鬱鬱不歡。做新聞幾十年,他仍然聲如洪鐘,心中那團火仍在燒、流着記者的血;每天一同看新聞,他是非分明,有碗話碗,有碟話碟。

那些年,他關照「實習小朋友」,常走過來悄悄對我說「有單嘢醒你!」我就知道,這天不用呆在辦公室,有機會發揮小宇宙。

別了,潘叔!

朋友見面,早些年在婚禮,後來在榮休宴,最近,多數在病榻中、在喪禮上。只是,告別時刻,總是來得太早、太突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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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刊於明報專欄《2047夜》,此為加長版)

潘叔音容,談1972年旭龢道災難

還有些,很久以前,我敬重的前輩:


Sunday, January 7, 2018

當時只道是尋常


許多年以後才發現,「去非洲流浪一年」,並非尋常事。

遊歷,可以有很多方式,不一定要背包遊、不一定要連續一年、更不一定是非洲。但大學畢業後,念念不忘,就是要拋低工作,闖蕩一年,窮遊非洲。

結果,真的去了,沒有互聯網的時代,人間蒸發大半年。非洲荒原上幕天席地,坐過不知目的地的順風車、在大象腳邊紥營、登上了非洲最高峰眺望赤道冰川、前後十多次向當地人解釋我不認識李小龍也不懂功夫、沙漠上小車失控轉體翻騰三周半。最後衣衫襤褸、安然無恙回家,然後就可以安心告訴自己,你是你本身的傳奇。

許多事,機會只得一次,年輕時不做,以後很難再做。慶幸當年有種不知從何而來的衝動與執著。

最近,重遇一位大學師兄,才想起緣由。

大學時代,中大新亞書院人文館二樓的走道上,我偶然碰到一位回校閒遊的師兄,他說,去了非洲一年,剛回來。

談遊歷,他輕描淡寫,語氣像去了旺角一轉,闖蕩足足一年也像是理所當然。那天,人文館走廊匆匆幾句,我開始有種印象:「去非洲一年」不是什麼宏大目標,只屬正常大學生的生涯規劃一部分。

我和這位師兄,以後各走各路,曾經交叠過,都似乎忘了那一天的簡短對話,直到近日再遇詳談,才忽然醒覺,瞬間一席話,當時只道是尋常,我的人生軌迹悄悄拐彎走遠了。

慶幸,我們情懷未變。

習慣了儉樸,學會了捨得,無得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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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原刊明報專欄《2047夜》,此為加長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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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onday, January 1, 2018

連儂牆上說希望


布拉格「連儂牆」,是一道變幻的牆,隔年、隔天再去,塗鴉不一樣。

「連儂牆」的規矩,正是沒有規矩,任何人走過,只要你帶備顏料,就可以大筆一揮,蓋過別人的心迹,隨便畫上自己的作品,主題隨意,卻有脈絡可尋,也總是色彩斑斕。

1980年,約翰連儂遇刺身亡,布拉格青年在一幅牆上塗上紀念畫作,自始塗鴉一發不可收拾。當年捷克仍是共產黨管治,視西方音樂如小資毒草,披頭四的歌詞,宣傳和平、希望,叫人相信自己、敢想敢做;簡單來說,就是崇尚個人自由,自然被大獨裁者視為危險思想、外國勢力入侵。


1989 年東歐變天,連儂牆未變,只是多了遊客朝聖。牆上墨寶,天天新款,都是披頭四歌詞與勉勵字句。這天,牆上一字 ‘curiosity’,提醒人們,不要成為機器的齒輪,在生活重擔中埋沒自己,睜開眼,保持好奇的赤子之心。那天,一句 ‘Dream and Believe’,叫人懷抱希望,敢於夢想。

共產黨倒台後,大愛左膠劇作家哈維爾登上捷克總統寶座,百廢待興,舉步維艱,既得利益者反撲。他當年管治團隊常形容,「把魚煮成湯很容易,我們現在要把魚湯變回一條魚」。

假使世界原來不像你預期,又可以看看哈維爾說「希望」:「所謂希望,不是信有明天,事情會得成正果,而是不管順逆,確信所做的事有意義。」

不幸地,我們需要時刻提醒自己。2018 年如是,往後的日子,順流逆流潮起潮落亦如是。


改天又來,牆上多了幾句 Imagine 的歌詞。這天的連儂牆特別嘈吵,賣藝者懶理遊客的喧鬧,安靜地唱一曲,我掏盡了身上所有零錢;他唱着 ‘You may say I’m a dreamer, but I’m not the only one’ 的時候,我們交換了一個眼神。在對的時間,對的心情,唱對了歌,連儂牆有魔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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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原刊於明報專欄《2047夜》,此為加長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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