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uesday, September 29, 2020

來自 TVB 的傳媒勝利組

 


只想一言堂的權貴、一個渴求操控教材控制輿論為你兒女洗腦的政府,他們最嫉妒痛恨的,乃是能夠發揮監察力、能夠痛陳事實搗破謊言、公信力高的傳媒。

2019 年民意調查中公信力最高的三個電子傳媒,依次為 Now 新聞、香港電台、有線新聞。是故,這三個新聞機構,成為整治對象

2019 年民意調查中公信力最低的一個電子傳媒,叫 TVB 新聞,其公信力於十年之間,由電子傳媒高位跌至最低位,數字更是接近全行最低,靠攏《大公》《文滙》的水平。

那是一個傳媒的悲劇,但在權貴眼中,拆毀傳媒公信力,正是統治工程的一部分。公信力低才是政治正確,正如特區政府一眾官員,民意支持愈低,愈代表辦事得力,坐得愈穩,愈受重用

而且還要輸出革命,於是,一群   TVB 功臣,部分人退休也要復出,把自己的寶貴經驗,好好用於公信力最高的 Now 新聞。

綜合傳媒報道 Now 新聞主管陳鐵彪在記者大會上向新聞部下屬談的鴻圖偉略,有幾點值得注意:

「唔可以搵啲我控制唔到的人」

Now 新聞要找民建聯主席李慧琼做政論清談節目《大鳴大放》的主持,早於人事變動前已傳出,當時舊新聞主管不同意,事件膠著,未知是否舊主管離職導火線。

果然,新主管陳鐵彪上任不久,就重提舊事。找一個現任大政黨主席來主持時事節目,最大問題在利益衝突。陳鐵彪謂,新主持約訪問嘉賓,「不一定係政治人物,想做多啲民生題目」,陳鐵彪不可能不知道,李慧琼一直想建立的形象,就是搞民生、建立一個健康的「非政治化」、關心民間疾苦笑騎騎的親民形象。此番   Now 新聞為民建聯鳴鼓開路搭台宣傳,距離可能會有的立法會選舉期只有大半年。Now 新聞公然厚此薄彼,明益民建聯,連建制派也批評不公道

於新聞專業而言,最嚴重的利益衝突在其政黨主席身分,撇不掉抹不去,李慧琼一出現,她只能是代表民建聯,任何與嘉賓的討論與問答,談什麼話題,追問或是迴避,她都不能剝掉黨主席的身分,容易牽扯到政黨利益、為民建聯宣傳,討論就難以公道公正。當然,任何人做主持,都難免牽扯自身立場,但往日政論節目找主持,香港傳媒慣例,最多是找退任的「元老級」人物,例如李鵬飛、曾鈺成、余若薇等,他們不涉日常政黨運作與表態,可以較為超然的身分主持節目。

而最可圈可點一句,要數陳鐵彪說會洽談其他政黨的人,但「唔可以搵啲我控制唔到的人」。

泄露了天字第一號天機。

「唔可以搵啲我控制唔到的人」,正是中聯辦安插全港傳媒頭目的方針,也是各位傳媒頭目用人綱領,當然這也是香港的時代精神,全面管治、即是全面控制,一切都要under control

不稀罕攞獎,「插中國就有獎」

在員工大會中,陳鐵彪也談到選擇新聞故事參加國際獎項的事,他說(大意),而家鬼佬搞呢啲嘢,就係為了插中國,要攞獎好易攞獎,我寫個大綱就得,連片都唔駛拍就攞到,而家啲國際獎項,夠激就得,搞北京就有獎攞。

還記得以前各大傳媒,會專門撥人手做專題,想做好新聞故事,也想闖出一番名堂,拿作品到外國影展「參展」。拙作《二十道陰影下的自由》(對不起,以下還有些廣告時間)訪問過一些記者。好些有意思的新聞故事,總會有點敏感、貼近「紅線」,新聞主管非常緊張,時常說三道四,甚至諸多阻攔、不滿訓斥,怕得罪權貴;最後記者頂住壓力堅持出街,又真的拿到了國際獎項,新聞主管得威,又變得笑口騎騎,主管在他的大大老闆面前吹噓自己為公司爭光,新聞主管地位又穩固了。

記者呆望眼前變臉,你以為拿到國際獎項很光榮嗎?不,你會覺得助紂為虐,你會懷疑人生,你想嘔。

現在,新聞主管們思想進步了,既拿下國際獎項的機會渺茫,那就調節心情,不稀罕外國獎項,不再又愛又恨,甚至認為攞獎簡直是作反。有骨氣,抵讚。

作為一個號稱國際都會,凡是外國讚賞的,我就反對,這,也是香港時代精神的重要精粹

「要公平公正」《元朗黑夜》應該有白衫人 angle

又聽到「公平公正」等永遠啱聽的專業守則,拙作《二十道陰影下的自由》用了開首幾十頁,詳述專業的光環只是一襲華麗外衣,常聞的「中立客觀持平」,往往只是老闆審查的萬能   key,一個商業機構最大皇牌,就是隨時可以換新聞主管,由他來定義什麼叫新聞。(賣廣告時間:此書最近印第三刷,有新貨,請支持以上幾句只是摘自目錄,每句都有幾千字解說。)

Now 新聞的《經緯線》在7.21元朗黑夜後,迅即製作了節目,後來得到一些國際獎項,但新主管表明不欣賞,主要原因是沒有「白衣人」角度。

又想起了天氣報告的故事。如果觀眾想知道今天天氣是晴天還是雨天,一個記者的最簡單做法,就是走出街,看看正在下雨還是大晴天,然後如實報道。現在的新聞主管很有見地,他們重視「公道」「平衡」balance,常要求報道了「今天晴天」,就要講「今天下雨」,方是平衡。「公道」「平衡」往往只是尋找真實的手段,很多人誤以為是目的。有時,要尋求真實,打開窗簾,睜大眼睛,看清楚外面是晴天還是雨天就可以了。

如果如此重視「平衡」「公道」,林鄭月娥每憑星期二出來講話,罵過不少人,新聞機構會否停止直播,找相關人等有回應,才一併播出?林鄭講「全民檢測」如大救星、李家超講12懷疑偷渡港人已自行「揀選」了律師,也有很多惹人疑竇之處,是否應等齊回應才報道,方叫「平衡」「公道」。高官們周末寫 blog 治港,傳媒又酷愛大篇幅抄錄,所講多是已重複多次的廢話,這些又為何不平衡一下,集齊反對高官的意見才出街?

我又記得《二十道陰影下的自由》所載一位記者的深刻體會:而家的老闆體力勞動很辛苦,他們日日搬龍門。

明言專人關注「政治不正確」新聞

陳鐵彪也在員工大會上宣布,新上任的   TVB 舊人總編輯,以後涉及憲政、政治不確及敏感的新聞,都會交由這位總編輯最後審稿。

鄙人天真,一直以為並相信,一位總編輯的重大責任,除了出事時負責坐監之外,乃在確保記者們的稿件有理有節、擲地有聲,用字選材有角度有重點,同時保證事實不出錯,也要誓死保衛新聞部自主運作,心裏不應有政治紅線,只有專業的界線,無所謂政治不正確,只考慮事實是否正確。

當然,這種想法,非常落伍、不識時務,理應一早被時代淘汰。

Now 新聞新主管絕不介意直面時代新風,講明總編輯的重大任務,確保政治正確,其直率、坦蕩、實在令人刮目相看。

回想起來,Now 大清洗大換血出現的名字,都是本人初入行時的同事。此時此刻,只嘆今夕何夕,好像很多話想說,亦不知從何說起

只能講句,這是 TVB 的勝利,恭喜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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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ednesday, September 23, 2020

真相、真理、真誠

 

[立場新聞照片]

最近專欄文字,寫了一些有關「真」,無處容身,安放於此。

兩種有關真假的職業

世上有一種職業,收入微薄,每天工作就是故作認真,聽人家大話連篇。

世上也有一種職業,以時薪計收不少錢,然後人家一定會向你講真心話。

第一種職業,叫記者,新入行的年輕人,加班後以時薪計大概是法定最低工資的水平,加起來月薪追得上大廈保安;他們自以為追尋真相,但每天的記者會,總見到西裝骨骨的人言不由衷、說話可真可假、或半真半假、或以假亂真、或誇張作大、自欺欺人。

第二種職業,叫臨床心理學家,對,就是電影《無間道》中,陳慧琳飾演的角色。他們收取的費用,每小時以千元起跳,求助者半躺着放鬆心情,有些人接受催眠,由童年陰影、暗黑人格、夢境細絮、視聽異象、生活小節,什麼私隱、罪疚,統統和盤托出,務求臨床心理學家可以抽絲剝繭,解開心結。付出那麼多金錢,當然要盡訴心中情,務求物有所值。對着臨床心理學家講大話,簡直是荒唐浪費的極致。

《無間道》劇照

還記得那天,初相識一位臨床心理學家,她笑着告訴我她的職業,簡單而言,就是收錢聽人講真話。

我告訴她,我做記者,我們的工作,應該是收少少錢聽人講大話。

由「真相」進化至「真理」的林鄭

做記者確實犯賤,例如每星期二,眾人就伏在直播訊號前,看林鄭的口罩陰陰濕濕在動。

還記得大半年前,林鄭講話的背景,有大隻字「香港的真相」,嘿嘿。

那時,大家發笑。

最近,林鄭的謊言,由「真相」進化至「真理」。林鄭說行政主導是「真理」,我看見神棍行騙,《1984》的真理部擺在眼前。

以為位高權重的人說的就是真理,以為謊言說一千次連自己都騙倒就是真理,以為世人皆善忘我詮釋的就是真理。行政主導的「真理」,翻譯一下,即是,我是上天派遣的先知,由我來體現全面管治權,我就是核心的核心。

當記者的,專業精神之一是「尋找真相」,但誰都懂得謙卑,不敢狂傲。記者明瞭真相難覓,不敢輕易把「真相」掛在口邊,更何況放諸四海皆準的「真理」,記者退而求其次,找找具體發生過什麼事、查明人們的言行,希望網羅眾多「事實」,讓我們接近真相、觸及真相,絕不敢隨便說「找到真相」,更何況輕言「真理」。

一如彥霖的死因研判

我們肯定,有一個「真相」就在某方,但沒有人證物證、沒有錄影、警察錯過了調查的窗口,法庭最後裁決「死因存疑」。

真相存疑,但我們可以搞清楚一些事實,例如,彥霖的母親,並無如謠言所講遭「滅口」;例如,警察本來可以做多一些;也明白了,悲劇出現有很多原因。我們看到,一個反叛而脆弱的靈魂,情緒不穩,渴望關心;也看到,女童院的懲教,沒有令事情變好。

有時,真相永遠埋沒於浩瀚煙波;有時,我們冀望找到不容爭辯的事實,迷霧中接近「核心詮釋」,無法完全掌握真相,仍然可以接近共識。

有時,明白了一些,不明白的有更多。

而無論何時,很多人會妄想,我相信的就是真相。

如何對自己誠實

一個作家的名字出現於專制社會的政治新聞中,通常不是好事。諾貝爾文學獎得主亞歷塞維奇參加了白羅斯抗爭中,反對派成立的「協調理事會」。異議者要求權力,獨裁者眼中自然就是奪權了,亞歷塞維奇遭監控被問話,也就自然不過。

白羅斯作家亞歷塞維奇

亞歷塞維奇出身記者,擅長人物訪談,她的筆鋒自成一格,幾本名著都是有關「前蘇聯人」的口述歷史,記蘇聯治下,烏托邦理想口號下小人物的悲劇故事,如阿富汗戰爭的軍人、切爾諾貝爾核電廠災難的人物,背景最宏大的要數《二手時代》,記蘇聯共產主義崩潰前後,不同階層人所經歷的時代斷層,那些「前蘇聯人」緬懷過去,如被時代巨輪輾過的螻蟻,共產主義理想夢滅,寡頭壟斷的資本主義新世界他們無法適應,卡在歷史夾縫中,留下一本厚厚的悲鳴。

《二手時代》一書,幾乎全是口述,有些章節看似不經整理,主人翁夢囈般的回憶,苦難匪夷所思。絕大部分章節,由亞歷塞維奇直接書寫的文字,就只有主人翁的名字與標題而已,其餘盡是原句照錄。這種筆法看似不經修改,連語調、停頓、有時錯亂、有點不明所以,似是原汁原味,當然肯定有刪節選錄;看似客觀公正,其實在選擇主人翁故事、錄進書中的某句某段,都是作者的用心,只是有時埋得很深。

一路捧讀,心生疑問,書中人物的口述「歷史」、個人經歷,人們種種創傷後遺的記憶絮片,亞歷塞維奇如何知道為真?有無查證?

書的名字《二手時代》,作者一路沒有解釋其意思,直到末章,在附錄的訪談中,亞歷塞維奇有幾句解說:「……當然是因為書中所有的想法和話語,都是出自他人之口,我只是做了記錄與整理。很多事都已事過境遷,沒有人確切知道當時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只能憑著個人在某段時空的所見所聞及自身經歷來記錄,拼湊出一個時代的樣貌出來。所以,我只能很遺憾的說,時間是二手的。」

歷史拼圖,都是個人跌宕的回憶、年月洗滌留下的執迷,有多真有多假,已無從稽考。亞歷塞維奇說明,故事是「二手」的,不敢輕言事實,甚至講真相真理。她把「二手」放在書名中,這就是作者對自己誠實、對讀者真誠的表達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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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文字原刊於《明報》專欄《2047夜》,此為合併加長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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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uesday, September 22, 2020

記住曾經的自由

攝於布拉格共產主義博物館

那一大片土地上,有一個主題叫懷舊,懷蘇聯時代的舊。

從吉爾吉斯、哈薩克、俄羅斯、亞美尼亞、捷克到前東德,總有當地老人,跟你談蘇聯的美好、念共產主義的舊事,人們忘不了。

「自由。自由是什麼?自由對我們的人來說,就像猴子想戴眼鏡一樣,誰都不知道該怎麼辦。」諾貝爾文學獎得主、白羅斯作家亞歷塞維奇的《二手時代》,記「前蘇聯人」面對新時代不知所措,懷緬逝去國度。不同階層的人物誌,夢囈一樣的獨白,悲涼、病態、人性最真實一面,呼應時代。

亞歷塞維奇說過,人不僅不會在意自己的奴性,甚至會鍾愛自己的奴性;自由在眼前不會珍惜,因為眼裏只有香腸。「『你看,現在我們有一百多種香腸!哪還需要什麼自由啊?』今天很多人都希望能回到蘇聯時代,不過前提是要有很多很多的香腸。」作者採訪的「前蘇聯人」這樣說。

追求自由,總要付出代價,相對豐衣足食的豬圈,很多人寧願選後者。

專制政權都明白,經歷過貧乏厄困的人,只要給他們一點甜頭,已足夠讓他們欣喜若狂:「如果你被關在一個封閉的電梯裡,那麼你的夢想就只有一個:打開電梯門。而當電梯門開啟時,你就會感到幸福,無比的幸福。」


亞歷塞維奇最近加入白羅斯抗爭行列,成為民間「臨時政府」一分子,白羅斯繼承了前蘇聯的專制屍骸,人性最陰暗一面她寫過:「猶太人有一句諺語:強風吹起時,垃圾飛得最高。」「只要恢復集中營,就不愁找不到警衛,因為這種人遍地都是。」這種時代,是真偽不辨的時代:「關於人的真相,就像是一個掛鉤,每個人都可以去掛自己的帽子。」

專制政府擅長隱惡揚善,製造宏大強國夢,人們信以為真,為國家民族自豪:「他們無法擺脫偉大的歷史,無法和那段歷史告別。」自由總是與痛苦相伴,很多人寧願停止思考,選擇安定,選擇虛假的集體榮耀。

前蘇聯人的心智,其實不難理解,他們中年過後,才逢巨變,舊世界一切規律瞬即崩陷粉碎,迎來了資本主義最不堪的一面;寡頭壟斷,弱肉強食,老一輩人不如年輕一代應變力強,平民百姓連虛幻烏托邦的赤貧都保不住,體制得益者則特權盡失。往日不完美,但總算安穩渡日,而且有偉大歷史讓人自豪;有些人,習慣生命一切都被安排,有老大哥代你思考,自由,代表混亂、無序。老一輩愛懷舊,縱使很多事不堪回首,但已是他們一生之中所見過最美好的世界,他們永誌不忘,把遺憾帶進墳墓。

前蘇聯陣營中,捷克應該是奇葩,從布拉格之春到天鵝絨革命,到今天政商界不畏打壓率團訪台灣,他們抵抗意志不滅,當年推翻專制後勇往直前,懷舊風潮淡,擁抱民主自由,政治經濟發展比很多東歐前共產國家好。為什麼?有捷克人說,那是因為他們保有自由的記憶。

共產主義橫行前,兩次大戰之間的二十年,捷克曾經享有過自由開放的健全民主社會,那是捷克老一輩人所見過的美好世界;後來專制統治的厄困中,自由的回憶代代相傳,他們知道什麼叫美好,分得清善惡,明瞭自由的寶貴,時機來臨時一呼百應,得到後懂得珍惜。

捷克朋友告訴我的一席話,我記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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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原刊於《蘋果日報》專欄〈無名字荒野〉,此為加長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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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aturday, September 19, 2020

中大鬼故事


碩士班的課總在晚上,下課一刻夜已深,離開學校時,走廊漆黑一片,感應器自動開燈,照亮空寂的新亞人文館。

全人類網上授課,回到學校也只是對   Zoom 興嘆,長途跋踄,只為吸收一下中文大學山頂的天地靈氣,添加講課的能量。新亞書院之夜,正常日子,總有同學下課後喧嘩,小百萬大道上總有夜歸宿生,圓形廣場有音樂會有大講堂,花前月下有儷影雙雙,萬聖節時有殭屍一隻隻。

失落的一代,不知何時能重拾大學生活。疫癘之年,縱使是開學日子,理應是上課人齊時份,校園空無一人,出奇寂靜。

錢穆圖書館早已關門、辦公室人去燈滅、學思知行樓亦了無生氣,烏燈黑火。我維持平日習慣,沿山路離開。走過新亞草地,往日餐廳與學生休息室總有幾絲微光,照亮水塔底的小叢林,這夜烏黑一片,暗角處有樹頭有枝枒有梯級,還有一團團平時沒有的維修雜物,我打開手機燈光、慢行,避免滾落山失救陳屍校園。

抄捷徑走到研究生宿舍附近,穿過宿舍旁陰暗的走道,前方有一位紥着馬尾的女子,一襲長裙在飄蕩。辮子姑娘的鬼故事我從來不怕,這時代,驚人多過驚鬼。

轉角處,女子轉個頭來,她的正面,不是鬼故事中的一條辮,是正常的臉龐;但她緊緊盯着我,口罩上,雙眼睜得很大,眼神驚恐,退後了半步。

我頓時毛骨悚然,我身旁,是不是有些什麼驚嚇的東西……

原來,我忘了戴口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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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刊於《明報》專欄《2047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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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uesday, September 15, 2020

蒙古再想像 沒有什麼自古以來

成吉思汗與他的戰士們,內蒙鄂爾多斯市廣場

當你手上只拿着槌子,你會以為所有東西都是釘;當你每天高呼民族自豪,若耳邊響起聽不懂的語言、牆上掛着扭曲的文字,你就想一槌打下去。

近日,內蒙古學校減少蒙古語文授課,尊崇普通話,引發蒙古族人憤怒,罕有爆發罷課潮;迪士尼電影《花木蘭》上映,國人驚覺原來代父從軍的孝順女兒是鮮卑人,北魏是鮮卑人侵佔中原建立的國家。日本歷史學家杉山正明更會認為,中國的分裂時期比你想像中更漫長,若以唐玄宗時代南北對峙的分裂局面起計,中間經歷五代十國,北宋積弱又不算大一統的話,這時期的中國「分裂」,歷時   530 年,南北疆土才再度整合「統一」,那位「統一中國」的皇帝也不是漢人,他叫忽必烈。

學校課程裏的中史,必定曾在學生腦海湧起大堆問號,明明是蒙古人打下的江山,為何變成中國的元朝?為什麼明明是襄陽陷落國破家亡,有些書本裏的中國版圖卻劃至西亞,語調還帶點自豪感?

內蒙古草原,舊時的驛站

杉山正明書寫的蒙古史,叫人不要拘泥於中國古代「王朝輪替」的正統史觀;宏觀地看,那個版圖從東海到西亞的國家,杉山正明稱之為「大元汗國」。忽必烈建立的蒙古帝國有三大支柱,中國江南的雄厚經濟力乃其一;中亞波斯的穆斯林商旅,則打通陸上與海上絲綢之路,促進物流通商;中亞草原的蒙古軍事力,則打通了通訊基建,促進文化交流融合。杉山正明形容,忽必烈改造了成吉思汗建立的蒙古帝國「第二次創業」,融合了草原軍事力、中華經濟力、以及穆斯林商業力,建立了一個遊牧世界、農耕世界與海洋世界相連的新型國家,中華文明是鼎立的一條支柱,但也只是其中一條支柱。

也不要忘記,馬可孛羅書寫那個令歐洲人嚮往的盛世中國,正是蒙古人治下的中國,杉山正明認為,馬可孛羅寫的應該不似杭州,可能是蒙古帝國首都圈大都,而大都正是明清北京首都圈建設的雛型、連同始創天津港、重修大運河,都是蒙古人治下的事。

中國人引以為傲的明朝鄭和下西洋事跡,正是繼承蒙古人與波斯商人的海上絲路,鄭和本人是穆斯林,祖輩來自中亞。當年泉州的開創與繁盛,與眾多「回民」今天散落中國各地,都是始自當年的海上絲綢之路。

來自波斯的青花瓷鈷藍色顏料

當年行銷全世界,歐洲人視之為瑰寶的中國青花瓷器,也是在蒙古一朝發揚光大。中國瓷器,沒有塗上圖案的傳統,那是波斯與阿拉伯人喜愛幾何線條紋飾,至今在清真寺牆壁上常見;青花瓷青料的鈷藍礦物中國也沒有,乃來自中亞波斯波斯人因當地土質所限,只能作相對粗糙的陶器瓷器工藝要靠中華傳統;而深藍與白則是蒙古人的品味,也是他們建立的全球化物流網絡,令青花瓷器產業化,變成行銷全球的高級商品。

曾幾何時,很多中國人到倫敦大英博物館,抱住一個「看看他們偷了中國的什麼東西」,見到的最矚目的中國展品,是精美的瓷器,那些東西都不是偷搶回來,是有錢人真金白銀買回來的奢侈品,也是多得蒙古人建立的貿易網絡。

伊朗古鎮 Yazd,那些年,這裡是絲路的中心點

那為什麼史書形容蒙古人,多是粗鄙、暴戾?杉山正明說,那是因為蒙古人不重視科舉,文學素養不被視為官僚選拔標準,後世漢族文人寫歷史時心生怨恨。杉山正明認為,終明朝一代,蒙古政權的批判不強烈,後世對蒙古的惡劣評價是清代確立,因為清朝極度厭惡被中國士大夫及讀書人叫作「夷」,興文字獄,文人遂借古諷今,指元罵清,蒙古人的批判,源於清朝文字獄的反動。文人也不要忘記,明朝的版圖,乃繼承蒙古人而得,蒙古人的敗部退守北方,幾百年後,皇太極建立清朝,實際上是滿蒙聯合政權

杉山正明認為,世上不同民族,載蒙古人殺戮、破壞、掠奪、粗鄙,多言過其實,很多「大虐殺」幾乎都未經證實;基於保存實力的戰略考慮,蒙古人多數圍城,很少明刀明槍實戰,例如攻陷襄陽到南宋滅亡,實際戰爭不算多杉山正明形容蒙古「不幸」,建立的國家跨疆域跨種族、跨語言,不容易理解他們做過什麼沒做過什麼,加上遊牧國家民族,本質上不易留下固定居所與建造物,歷史不易復原,而且多是由定居的農耕民族相對的「文明世界」所書寫建構。

杉山正明的蒙古史觀,有論者認為很多華人史家亦抱相似觀點,不算新穎;亦有論者認為一些論述證據未夠確鑿,例如蒙古人是否如此包容務實、忽必烈是否有「第二次創業」的周詳宏圖,亦抱有疑問。但以這種宏觀亞洲視野重塑蒙古人的事迹,無疑一新耳目。

明白了沒有什麼是自古以來,明白了歷史都是勝利者所書寫,才會對少數民族多一分尊重與謙卑、對歷史多一分溫情與敬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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參考資料:

杉山正明所著之:《顛覆世界史的蒙古》、《忽必烈的挑戰》、《疾馳的草征服者》

(本文原刊於《蘋果日報》專欄〈無名字荒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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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aturday, September 5, 2020

大退潮

七月大退潮,香港西南極雞翼角,大海退後,露出連島沙洲

退潮時,才知道誰沒穿褲子在游泳,股神畢菲特說的。

退潮時,還有很多大海微物野外露出。香港西極,大嶼山西南角無人地帶,有一個小島叫雞翼角。此島本來平平無奇,在水中央,惟於天文大潮大水退之時,會露出廣闊的連島沙洲連接陸地,海水退卻,有如摩西過紅海,人們可以步行到小島。但大水退到零點三米的日子很少,而且多在夜間,甚為不便而且危險。船家說,全年一般只有七月的潮汐,大退潮在日間,而且退得夠低,才有機會一遊。

退潮又如何?藏於海底的微物,會罕有露面。當然不要期望這裏有很多蚌、蠔、青口、狗爪螺,香港的吃貨很專業,把肥美的生命掃於微時。


只有大浪潮時才會露面的柳珊瑚

倖存小景,是灘邊一叢叢淡紫色的東西,株枝軟中帶硬,在潮浪邊輕拂。熟悉生態的朋友說這是柳珊瑚,活於水底。這一帶水域在珠江出海口,水質較混濁,平日無人在此潛泳,我們只能在潮水退盡時才能驚鴻一瞥,一年才幾次露面,夕陽中的淺紫色軟珊瑚在風中輕蕩,煞是好看。

灘岸邊,看到這一幕。一小尾不知名的魚拼命迎着浪花衝岸,在岩灘上掙扎,待下一個海浪帶牠回到大海,小魚重複地挑戰自己的作為一條魚的宿命,就如人們在崖邊玩笨豬跳想飛,牠在自虐,還是自殺,還是生活苦悶,找一點小刺激?

退潮後岩灘上一個個潮池,池中魚蝦蟹偶遇,做幾小時的朋友,又會在波濤中各散東西。

靜下心來,忽聞四處頻密而微細「嗞嗞」「噠噠」聲,靠近礁石細看,原來每塊砂石上都有小海螺、寄居蟹;海藻上,滿是微小蜉蝣,繁忙喧鬧,一沙一世界、一片地衣,就是他們的森林;他們快速巡行,繁囂如瘟疫前的旺角,那些噠噠聲,是牠們的細語還是腳步聲,分不清。

夕陽西下,潮漲開始,請蹲下,細看海水的腳步,你能看見潮水以秒速五毫米,重新進佔土地。你看見引力與海水在拉扯、地球在呼吸。



***   ***   ***

(本文刊於《明報》專欄《2047夜》,此為加長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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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騰

青天麗日,願你能看見永恆


Thursday, September 3, 2020

回歸大典文物出土,硬膠資料套中的三權分立

 


「香港沒有三權分立」這講法,從林鄭市長的口罩裡吐出來,記者朋友圈子中,有人心水清,找來了一份歷史文件。

這份文件,每一頁都隆而重之,印上醒目的「香港1997」標記,其中一章節談「政府體制」,劈頭第一句就是:

「香港的政治制度是按照『三權分立』的原則建立,有一個行政主導的政府。」

這份文件,並非隨隨便便一份報告。而是古往今來中華民族一雪前恥的輝煌時刻,1997年香港回歸大典大龍鳯中,全世界幾千個湧來見證的記者,收到的禮物包中介紹香港的新聞資料套。

為了看清楚當中文字,我翻箱倒籠,終於找到這封塵的硬膠文件夾。

仍然留住,因為知道有天會成為歷史文物,本為紀念,現在悼念。

這份概覽,乃為了讓外國與內地記者了解香港,文件印刷精美,向全世界介紹偉大的一國兩制、中國的嚴肅承諾、香港的美好將來。

「三權分立」,正是這個莊嚴的歷史時刻,白紙黑字,向全世界人講述的香港故事的一部分。

如今,林鄭市長與其背後一眾扯線人,轟轟烈烈地推翻了常識,原來「三權分立」都是一廂情願,都只是一場美麗的誤會。

那幾句話,對比今天,是時代倒退的鐵證,彰顯今天倒行逆施的大醜聞。

這文件、這句話,有三點值得注意地方:

 一,有關政府體制,劈頭第一句就講「三權分立」,說明了其基礎重要性,當年從未聞中方反對文件的寫法,這也是當時社會沒有分歧,甚至是理所當然的看法。

 二,第一句接著說,「有一個行政主導的政府」,也說明了「三權分立」與「行政主導」兩者可以並存,社會上沒有什麼聲音認為有牴觸;二十多年來,直到今天,權貴中人才為了鞏固行政霸道而高調叫陣、殺掉「三權分立」。

 三,這份文件,相信是回歸前的政府新聞處所製作,如此隆重的場合,這份文件應該得到中英雙方認可,而非一個政府新聞處可以自把自為,外界亦從未聽聞中方不同意當中字眼。當然,連《中英聯合聲明》都可以變成無關痛癢的「歷史文件」,這個爛鬼硬膠文件夾着的東西,可能從來只是「歷史糟糠」、垃圾不如。

留住記錄,很重要。那是一束束索帶,吊起你的謊言;那是光猛的鐳射筆,暗夜中凝住你的荒謬。

資料套還有些自問自答:「很多人問,在1997年7月1 日有甚麼轉變?答案是很少轉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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