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onday, February 15, 2021

殺劫

[高原清朗天空,格格不入,攝影:澤仁多吉,《殺劫》]

有些書,你知道一定要讀,只差讀書的時機;《殺劫》這本書,印行十多年,現在要讀。

正如書的封面一句,這本書是「不可碰觸的記憶禁區,鏡頭下的西藏文革,第一次披露」,西藏是民族衝突的斷層,文革是專制醜惡本質的痛點。藏人作家唯色從他父親的遺物中找到底片,數百張西藏文革實錄,重現世間,她拿着舊相片,再踏父親的足跡,訪相片中那些在歷史洪流中不由自主,臉容或激昂亢奮、或茫然不知所措的藏民,重塑雪域佛國被摧毀的故事。

我嚮往西藏的高原雪山,也敬慕藏人的純樸誠摰,曾經幻想要在這無垠天地中遊歷潛修,最近已明白,大概此生無緣再到西藏,況且雪國亦已變樣,再無可戀。惟《殺劫》一書,帶領人去一次時空旅行,回到半世紀前藏文化被宰割蹂躪的當下。

天空本來明淨、信仰本來祥和,而破壞的形式總是相似。文革烈火燒到西藏,由黨報鳴鑼開道,相片可見,人們當街宣讀「決心書」,集體宣誓表忠;大昭寺外,鎏金寶瓶遭移除燒毀,換上毛澤東頭像與五星紅旗;口號總是動聽的,橫幅寫上「信教自由的方針」,但口號也總是矛盾的,同時又要「貫徹執行政治統一」,宣示全面管治權。

[文革式西藏宣誓。攝影:澤仁多吉,《殺劫》]

[大昭寺掛上了毛頭像。攝影:澤仁多吉,《殺劫》]

「破四舊」摧毀目標,正是藏人的核心精神泉源,佛寺的法器、經書、法輪,佛塔遭殃,識時務者則抓緊亂局,偷走佛龕內的金銀珠寶。相片中見一棵大名鼎鼎的樹「唐蕃古柳」,相傳是文成公主帶來西藏,見證自古以來,唐朝和吐蕃平起平坐時兩邦之交往。搗毀大昭寺當日,群眾隨手折下唐柳枝葉生火,焚燒經書法器,隨後不同派系互撤農藥毆鬥,農藥撤到古柳樹上,一千三百年的老樹就死了。

親手破壞佛寺的,不只漢人,也包括藏人、所有人。國家機器開動,由黨報到學校到街道委員會每一環節,鼓動造反、革自己的命。相片中,喇嘛脫下了絳紅大氅,換上軍便服、手執毛語錄;走在經輪的迴廊上,是一臉稚嫩的紅小兵。人們舉起紅櫻槍,闖進寺廟,把沾滿百載香蠋酥油味、僧侶一字一筆的手抄的經書,扔到街上;經書燒不盡。

《殺劫》記一位老人,路過寺廟旁,見佛像被砸成碎片,大風刮起,滿街破碎的經書漫天亂飛;寺廟就是藏人信仰的堡壘,老人慨嘆:人活這麼大年紀幹什麼?活的年紀太大了,連菩薩的死都看見了,還有比這更不幸的事情嗎?

[火燒法器經書。攝影:澤仁多吉,《殺劫》]

文化大革命的戲碼,少不了識時務的「積極分子」,批鬥「牛鬼蛇神」,封建地主貴族奴隸主這些階層在傳統西藏本來就不缺。「牛鬼蛇神」當中,有些貴族,本來是對中共滿有信心,早已投誠;有些真心相信中共的承諾,明明早已逃難印度,五九年響應號召回國,當時中國向全世界宣布了「四不」的西藏政策,回來的藏人「不殺不關不判不鬥」。結果,不消幾年,一切皆是空話。

[「活佛」及貴族們一一被批鬥。攝影:澤仁多吉,《殺劫》]

佛器搗毀、佛寺夷平後,新神誕生。一張相片可見,毛澤東畫像豎立到莊稼中,變成驅趕雀鳥的稻草人。信仰摧毀了,換上另一種信仰,然後又瞬即破滅,換上虛無。

幾十年過後,唯色重訪參與破壞佛寺的人,有人變得更虔誠,擔心自己死後遺體「去天葬臺連鷹鷲都不會吃」;有僧人懊悔終生,幾十年來不敢再穿袈裟,因為覺得自己沒有資格;民間則流傳眾多文革時積極分子的「現世報」故事。

這本書為什麼叫《殺劫》?原來,「革命」一詞翻譯成藏語,發音似普通話念出來的「殺劫」,藏語「文化」的發音則同普通話「人類」近似。「文化大革命」翻譯成藏語,就是「人類殺劫」。

慘痛的歷史要不斷訴說,否則它會重複自己。

[攝影:澤仁多吉,《殺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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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原刊於《蘋果日報》專欄〈無名字荒野〉,此文為加長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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