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uesday, September 15, 2020

蒙古再想像 沒有什麼自古以來

成吉思汗與他的戰士們,內蒙鄂爾多斯市廣場

當你手上只拿着槌子,你會以為所有東西都是釘;當你每天高呼民族自豪,若耳邊響起聽不懂的語言、牆上掛着扭曲的文字,你就想一槌打下去。

近日,內蒙古學校減少蒙古語文授課,尊崇普通話,引發蒙古族人憤怒,罕有爆發罷課潮;迪士尼電影《花木蘭》上映,國人驚覺原來代父從軍的孝順女兒是鮮卑人,北魏是鮮卑人侵佔中原建立的國家。日本歷史學家杉山正明更會認為,中國的分裂時期比你想像中更漫長,若以唐玄宗時代南北對峙的分裂局面起計,中間經歷五代十國,北宋積弱又不算大一統的話,這時期的中國「分裂」,歷時   530 年,南北疆土才再度整合「統一」,那位「統一中國」的皇帝也不是漢人,他叫忽必烈。

學校課程裏的中史,必定曾在學生腦海湧起大堆問號,明明是蒙古人打下的江山,為何變成中國的元朝?為什麼明明是襄陽陷落國破家亡,有些書本裏的中國版圖卻劃至西亞,語調還帶點自豪感?

內蒙古草原,舊時的驛站

杉山正明書寫的蒙古史,叫人不要拘泥於中國古代「王朝輪替」的正統史觀;宏觀地看,那個版圖從東海到西亞的國家,杉山正明稱之為「大元汗國」。忽必烈建立的蒙古帝國有三大支柱,中國江南的雄厚經濟力乃其一;中亞波斯的穆斯林商旅,則打通陸上與海上絲綢之路,促進物流通商;中亞草原的蒙古軍事力,則打通了通訊基建,促進文化交流融合。杉山正明形容,忽必烈改造了成吉思汗建立的蒙古帝國「第二次創業」,融合了草原軍事力、中華經濟力、以及穆斯林商業力,建立了一個遊牧世界、農耕世界與海洋世界相連的新型國家,中華文明是鼎立的一條支柱,但也只是其中一條支柱。

也不要忘記,馬可孛羅書寫那個令歐洲人嚮往的盛世中國,正是蒙古人治下的中國,杉山正明認為,馬可孛羅寫的應該不似杭州,可能是蒙古帝國首都圈大都,而大都正是明清北京首都圈建設的雛型、連同始創天津港、重修大運河,都是蒙古人治下的事。

中國人引以為傲的明朝鄭和下西洋事跡,正是繼承蒙古人與波斯商人的海上絲路,鄭和本人是穆斯林,祖輩來自中亞。當年泉州的開創與繁盛,與眾多「回民」今天散落中國各地,都是始自當年的海上絲綢之路。

來自波斯的青花瓷鈷藍色顏料

當年行銷全世界,歐洲人視之為瑰寶的中國青花瓷器,也是在蒙古一朝發揚光大。中國瓷器,沒有塗上圖案的傳統,那是波斯與阿拉伯人喜愛幾何線條紋飾,至今在清真寺牆壁上常見;青花瓷青料的鈷藍礦物中國也沒有,乃來自中亞波斯波斯人因當地土質所限,只能作相對粗糙的陶器瓷器工藝要靠中華傳統;而深藍與白則是蒙古人的品味,也是他們建立的全球化物流網絡,令青花瓷器產業化,變成行銷全球的高級商品。

曾幾何時,很多中國人到倫敦大英博物館,抱住一個「看看他們偷了中國的什麼東西」,見到的最矚目的中國展品,是精美的瓷器,那些東西都不是偷搶回來,是有錢人真金白銀買回來的奢侈品,也是多得蒙古人建立的貿易網絡。

伊朗古鎮 Yazd,那些年,這裡是絲路的中心點

那為什麼史書形容蒙古人,多是粗鄙、暴戾?杉山正明說,那是因為蒙古人不重視科舉,文學素養不被視為官僚選拔標準,後世漢族文人寫歷史時心生怨恨。杉山正明認為,終明朝一代,蒙古政權的批判不強烈,後世對蒙古的惡劣評價是清代確立,因為清朝極度厭惡被中國士大夫及讀書人叫作「夷」,興文字獄,文人遂借古諷今,指元罵清,蒙古人的批判,源於清朝文字獄的反動。文人也不要忘記,明朝的版圖,乃繼承蒙古人而得,蒙古人的敗部退守北方,幾百年後,皇太極建立清朝,實際上是滿蒙聯合政權

杉山正明認為,世上不同民族,載蒙古人殺戮、破壞、掠奪、粗鄙,多言過其實,很多「大虐殺」幾乎都未經證實;基於保存實力的戰略考慮,蒙古人多數圍城,很少明刀明槍實戰,例如攻陷襄陽到南宋滅亡,實際戰爭不算多杉山正明形容蒙古「不幸」,建立的國家跨疆域跨種族、跨語言,不容易理解他們做過什麼沒做過什麼,加上遊牧國家民族,本質上不易留下固定居所與建造物,歷史不易復原,而且多是由定居的農耕民族相對的「文明世界」所書寫建構。

杉山正明的蒙古史觀,有論者認為很多華人史家亦抱相似觀點,不算新穎;亦有論者認為一些論述證據未夠確鑿,例如蒙古人是否如此包容務實、忽必烈是否有「第二次創業」的周詳宏圖,亦抱有疑問。但以這種宏觀亞洲視野重塑蒙古人的事迹,無疑一新耳目。

明白了沒有什麼是自古以來,明白了歷史都是勝利者所書寫,才會對少數民族多一分尊重與謙卑、對歷史多一分溫情與敬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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參考資料:

杉山正明所著之:《顛覆世界史的蒙古》、《忽必烈的挑戰》、《疾馳的草征服者》

(本文原刊於《蘋果日報》專欄〈無名字荒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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