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riday, May 31, 2013

怒江之怒 河蟹之河



區家麟|絢麗荒涼 (原文31/5/2013 刊於《信報》)
怒江 石月亮
怒江第一彎
要形容怒江的美,不容易,她不是那種能令你窒息的絕色,地勢平緩處,奶綠色的流水,柔淡如玉;湍急激流中,浪捲濤翻,怒號棒喝。怒江是中國境內唯一一條自由流淌、還未修建水壩的大河。

我們從丙中洛出發,奔向怒江上游之西藏秘境。下雨天,雲起時,雨霧繚繞,深山路遠,我們過石門關,穿「秋那桶」傈僳族小村,如詩的異地,如畫的無人之境。

過滇藏界後,山越高、谷越深、路越險。瀑布在崖壁直湧泥路,巨石在頭頂作勢欲墜,怒江怒濤,在腳底咆哮狂號,令人心生敬畏,不敢冒犯。山河彷彿在細語:眾生只是天地的過客,一如怒濤裡瞬間生滅的小水滴。

石門關

「秋那桶」村的老人
怒江的傈僳族,因往日法國傳教士來華,信奉天主教
上游無人之境

爛路邊的瀑布

高懸頭上的大石

危橋、絕壁、雲岫繾綣;醉人、懾魂,剎那天地。這裡,將會建大壩,淹沒山野,蓄水發電。

曾有不少人慕名到怒江,留下貶語謂:不外如是;他們只在中下游那早遭開發的縣城附近流連,自然錯過許多。探怒江,要一路向北,峽谷兩旁,高黎貢山與碧羅雪山拔地而立;車子在窄路中慢行,凡一兩天,時間沉澱,恍若步近世界盡頭,澄明幽靜,這裡才是真正怒江。

我們目的地,是西藏境內的松塔壩址。路越來越爛,司機說,不能再走,路不只窄,而且路基不紥實,旁邊就是懸崖直下怒江,他不放心,他感到恐懼。

剛好,停車處前方,就是水電站壩址,勘探工程已經開始,工人搭了一條臨時施工吊橋,橫跨怒江,挖洞鑽探。根據國家能源發展「十二五」規劃,啓動怒江水電建設,松塔大壩,將要橫江截流,成為怒江龍頭水庫。環保團體十年前的努力,當年總理溫家寶下令暫停工程,溫總一去,工程捲土重來,怒江中上游,規劃四座大壩,四級電站,移民六萬人。

奶綠色的江水,即將出現的大壩
松塔發電站選址,前期勘採已開始
想像在這裡建大壩,他們要挖多少洞、要建多少路、要毀多少山?他們要製造多少滑坡、淹沒多少美景、摧毀多少森林?他們要攔住多少激流、水淹多少彎道、滅絕多少游魚?他們要拆毀多少村落、摧毀多少傈僳族傳統文化?

一路上,我們遇過很多官員、很多尋常百姓。大多數人都載著一副有色眼鏡。這副眼鏡,密密麻麻寫著「發展發展發展」。問他們,建壩好嗎,他們都說好,發展經濟,改善生活嘛;再問下去,簡樸的山地人,不明白移民生活大變,不知道可能要面對的殘酷現實。衛星電視與黨組織宣傳成績裴然,「發展」的有色眼鏡,牢牢套住。

一幫官員眼中的激流,叫「巨大水位落差」,結論是「最適合發展水電」,讓河水白白流走,就是浪費「水資源」;他們深信人定勝天,與天鬥與地鬥,沒一絲敬畏之心,要在最原始最潔淨的山河上動土。

這裡屬於「三江並流」世界自然遺產,為何能破土挖山,大築水壩?官員說,原來「三江並流」保護區,不包括江面,海拔2500以上才是保護區。語言偽術,權貴騙局,從來沒有底線。

八年前,我曾踏足怒江,當時,大渡河與金沙江的梯級電站,大致上仍是一個概念,當年內地環團疾呼,要保留怒江,不建壩,讓下一代知道沒有水壩的河流是什麼模樣,當時我想,這論述沒有甚麼號召力吧。大西南壩業此行,我們看到大渡河與金沙江水電央企爭相「跑馬圈水」,短短幾年,每寸水頭果真被用盡,梯級電站已從草圖漸變事實。河已河蟹,壩成壩業,是業障的業。

對比之下,才能體會,自由奔流的怒江,已成碩果僅存的稀有河流。因果循環,報應不爽,這時代的躁動狂妄,有何下場?

水電工程壽命,一般估計只有約一百年,因為大壩攔沙,泥沙淤積,水庫最終無法儲水,無力發電。

二百年後……

2213年,怒江、金沙江、大渡河,出現梯級式水壩墳場。連年地震、山泥傾瀉,淤泥積於水庫。高峽平湖,變了高峽平原,因建設水庫而搬遷的移民,後代陸續搬回河邊耕種。

水庫變作了死庫,發電機組無所用,但大壩難拆,只好留住;江河猶在,但河床抬高,江水漫過大壩頂,形成壯觀的水幕瀑布,世界奇觀。

千年一剎,如夢幻泡影。3013年,早已荒廢的古水壩爬滿了籐蔓,長出了森林。

3013年,考古學家在古壩址發掘,了解古代人類活動,挖出了一些奇怪的標語:「家園舞台夢」、「發展是硬道理」。考古學家詮釋,口號不是語意錯亂,就是虛妄自欺,代表著一個時代的瘋狂。
 
中國境內,最後一條沒有水壩的大河
(大西南壩業之九.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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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沙江只剩半條命:中國夢驚心 
才明白怒江之可貴
 

Thursday, May 30, 2013

大西南圖話(15): 沒有青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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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行禪師的禪修營裡,真空法師用法語、英語、越南語,唱出她的搖籃曲,引導體育館裡躺臥著的幾百人「深度放鬆」。瑜伽蓆上,人人半睡半醒。

真空法師追隨一行禪師五十多年,她臉上常掛著微笑,聲線裡,你聽見歡顏。

她說:人喜歡投訴,下雨了,我們投訴四處濕漉漉;出太陽了,我們投訴太熱。

禪修營,下了幾天雨。她說:不下雨,香港的樹木,何來那麼綠呢。

轉眼,夏天來了,太陽兇猛,不能改變天氣,就改變自己心情,欣賞久違了的藍天白雲吧。

***   ***   ***

明顯地,我道行未夠,每次到四川,我都投訴天氣。

省會成都,總令人煩厭,千多萬人口的大城,都是地盤,當然不會抱什麼期望。但每次路過,都碰上那種最令人沮喪的天氣:天空一片灰,只有灰,還是灰,灰灰灰灰灰,灰色淹沒一切。

往來成都,不下十次吧,幾乎從來沒有見過藍天,甚至沒見過白雲,因為只有均勻沉悶的灰色。我的願望很卑微,沒有藍天白雲,烏雲蓋頂也好,急風暴雨也好,總之不希望見到天地萬物灰矇矇一片,還要從早到晚,每時每刻都一樣,沒有變化,沒有生趣。

其實,整個四川盆地都如此,大西南之行,路過宜賓,此處是岷江和金沙江的交匯處。兩河之交,甚麼都看不到,水天一色,泛著灰白的強光,你幾乎看到空氣裡的二氧化硫與懸浮粒子在發光發亮。
金沙江與岷江交匯處
 

河濱,停泊河鮮畫舫,賣貴價河鮮,船上有一「五粮液」廣告牌。同行四川人說,你知道嗎,宜賓的機場最近出賣了自己的名字,改了名叫「五粮液機場」,這個時代,真係乜都有個價。

五粮液,咪就係茅台個老友,白酒市場鬥得你死我活的競爭對手。

好的,不要投訴,改變心情吧,往好處想:長年陰霾也有好處,麻甩界公認,四川重慶美女多。其中一個原因,正是天色灰暗,沒有烈日暴曬,自然皮膚白晢,多一分「美」的理由。

也往體諒處想,「蜀道難,難於上青天」,四川盆地,被高山包圍,濕氣雲霧,容易聚於盆地,難以散去。灰霾天氣,自古如是,故有「蜀犬吠日」一語,正是長年天色灰暗,太陽罕見,故蜀犬見太陽,會緊張吠叫,少見多怪。

繼續往好處想,盆地的死灰天色,可以容忍一會,因為你知道,只要爬上不遠處的高山,自有清朗藍天。

然而,是次大西南之行,闖進蜀山深處,工地、水壩、建設大軍沿江急行,切割淨土,撕裂山河,不忍卒睹。頭上,不見青天;水庫移民哭訴:「有苦沒地說,沒有青天。」

大西南壩業的「圖話」,零零碎碎,寫了很多片段,快是時候,把它連成一片,就是金沙江的墓誌銘。

不是投訴,只是一個卑微的追求,追求一種尊重自然、尊重眾生的生活方式。

***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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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ednesday, May 29, 2013

金沙江明月下


區家麟|絢麗荒涼 (原文25/5/2013 刊於《信報》)

前陣子,中央電視台的調查報道裡,有這樣一個故事:記者走到污染的農田上,田畦上鋪一層薄薄、金屬顏色的東西,明顯是工業廢水流過剩下的污染物,在農地上竟然結了一層「痂」。

田上有作物,農民在耕種,來自城市的記者驚訝地問:「那麼污染,種出來的東西,誰吃啊?」

新聞片段裡,農民瞪著記者,理所當然地說:「你們吃啊!」

金沙江畔,你們告訴我這故事時,哈哈大笑,高呼:「太真實了,太真實了!」這裏的農家都有大院子,高掛一串串金黃玉米,是貨真價實的裝置藝術;我們在你家灶旁吃飯,聽到淙淙流水聲,你說修房子時特意繞著新屋挖了小水道,讓流泉跌宕,你喜歡聽流水的音韻。

你們家,在雲南虎跳峽附近,水土豐沃。車大叔家裡十二畝地,種玉米、小麥、青稞、大米、蠶豆。原生態的,不用農藥化肥的,留自己吃;其他的,賣出城裡;車大叔善意告訴我們,路邊見農民擺攤子賣水果,不一定安全可靠,農民把最好的留給自己吃。

車大叔的農舍,有幾十隻快活的走地雞,有鵝有豬、有小水池養魚。屋前房後種了木瓜、梨、桔子、柿子、栗子、李子、核桃、石榴等果樹。家家戶戶的作物,種一年,可以吃三年;根本吃不完,用不完。雲南不是連續四年大旱嗎,你說不怕;你們家有三個水源,河水、井水、山泉。你還語重深長告訴我:你們城市人,喝自來水,只是安全水,不是健康水,我們飲山泉水,才真夠清甜。

你家門前就是金沙江,你問我們,知不知甚麼叫「水流三尺清」。你說,河水流動,會自動淨化,就算有死豬,農民習慣都是丟到河裡,大自然會處理。

車大叔說:若是築了大壩,河水不流,就是一潭死水,河就死了。

你們是普通農民,但又不是尋常農民,你們在乎農家生活,不甘隨波逐流去追趕國家機器所宣傳的城鎮現代化。多年前,水電巨獸窺覬虎跳峽險谷,企圖一壩攔河,淹沒你們的良田沃壤。當年環保團體與村民奮力反對,總理溫家寶下令暫緩計劃,但新班子上場,項目重新上馬傳言不絕,你們一直擔心。

核桃樹下乘涼,富饒農村的悠閒生活
這村子的大叔,都是異人。田大叔在家中大院,月旦時局,反對當今之水壩狂潮,論據出自農民口中,令人眼前一亮。

規劃中的大西南壩業,建成後發電量,相當於六至八個三峽工程。田大叔說:「現代人太自私,全部開發完,子孫怎麼辦?」

聽說國家需要能源,煤電廠太污染,水電清潔,要大力開發,田大叔說:「北京天津地區,煤電大污染,環境災難,預言都好像實現了。但是你們北京有霧霾,要清潔能源,就讓我們金沙江的農民埋單?你們毀了自己的家,又來毀我們的家?你們已讓一些人受了傷害,現在又來傷害另一些人?」

田大叔說:我們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少用電;也不駕車,不排廢氣。為甚麼要我們農村人為城市的奢華浪費付出代價?

你們的房子用古法建築,木樑柱入榫,沒一口釘子:「我們這麼富饒的家,他們賠得起嗎?這些建築又如何計算?」

政府說,是為了國家利益,能源大局啊。田大叔說:「說得動聽,說是國家利益,為人民謀幸福,實際上不少人被國家欺騙著生活。」

「社會契約本來大家都應該遵守,可現在建水壩分明就是剝奪了我們農民的權利;為什麼他們說了算,不是有資訊公開和公眾參與嗎?讓我們做出犧牲應該先問我們是不是同意!」

金沙江畔的農民們,你們為何思路清晰,看透大局?無他,這片土地相對富裕,而且山高皇帝遠,保留著傳統的文化格局,多年前開始與志願民間組織有接觸,掌握較多訊息。

農村滿月夜,金沙江畔,天水澄淨,銀色月光灑遍。城市人追尋璀璨霓虹,以光害為榮,夜空的星宿天河,欲見無從。對農村山野的美好想像,不是我等城市人食飽飯不耐煩;這裡的農民大叔,明白自身權利,洞悉傳統與環境之可貴,並非人人聽信政府、渴求發展至不惜家園盡毀。

當權者要傳媒與大學「七不講」,當中包括了不講公民社會,不講公民權利。人民的聲音,都由政府操控,由政府代表,被政府騎劫。當權者壟斷媒體,不容人民開竅;遏制公民社會,不容人民自我組織。

你們的聲音,微弱、孤立、零散;清風明月,只能存於金沙江峽谷深處。

(大西南壩業之八.待續)

註:為免令大叔們惹上麻煩,以上名字皆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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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onday, May 27, 2013

死難者家屬的聲音



南丫島海難,39條人命,半年過去,海事處處長廖漢波今天(27/5)在立法會會議上首次正式道歉。

一直以來,死難者家屬甚少露面接受訪問,今天,我坐在直播室,聽著化名CY的死難者家屬,悲憤的聲音,怎不令人動容。(香港電台錄音訪問,部分內容見《自由風自由phone》,請從1030開始聽。)

海事處處長廖漢波,今天在立法會一個委員會會議上,及於會後向著記者,說了同一番道歉的說話:「對於今次嚴重的撞船事故,是十分痛心和難過,作為部門首長,我深表歉意,並且衷心向死難者家屬,傷者及市民道歉。」

記者問死難者家屬CY,你聽到那一刻感覺如何?

「我想打爛哂我面前所有東西,我根本聽不下去。」

「你要道歉,唔該,同我們道歉,你去立法局道歉,立法局對你唔住?議員對你唔住?搞錯對象了。連跟誰道歉,都搞不清楚,還說是處長?」

「記者無對佢唔住,佢亦無對記者唔住,他是對唔住我們。」

記者:他鞠躬致歉,你是否接受?

「鞠躬?唔該,向三十九位死者靈前鞠躬,唔該。」

曾有傳聞,「不道歉」是政府徵詢過法律意見後的 ‘line to take’。今天在立法會的會議上,有議員問廖漢波,是否有人叫你不要道歉?

海事處處長廖漢波:「道歉是考慮到各方面,包括可能會產生的問題,自然會徵詢有關意見,包括法律上的意見。」

錄音裡,死難者家屬CY回應:「所以我懷疑他的誠意,你說你很難過很心痛,但仍有時間有心情去考慮,咦,我是否應該問律師,問其他人意見。做錯就是做錯,做錯了永遠走不掉。你避,避不了,就出來道歉,你有多真心,道歉的對象都搞錯。跟誰鞠躬,自己心裡有數。」

記者:政府的內部調查工作,現在決定由運房局常任秘書長主持,是否滿意?

「如果好似當日的海事調查委員會,有法官,有獨立人士,有專家,我想會可信性較高。到現在,沒有人夠膽出來講一句,這報告會否公開,若你不公開,即是自己圍內傾計,果頭講果頭散,擔心黑箱作業。」

記者:會否透過法律或其他途徑,追討公道?

「這些少不免,但是否一定透過法律,做成這件事的那些人,是否無人告你,奈我唔何,我就掂行掂過,始終都係果句,良知喺邊,不要下下等人告你,逼你,踢你,你才作反應,我們很累,畀個機會我們休息,畀個機會我們重過正常生活,放過我們吧。」

「心裡的憤怒,令我成日瞓唔到覺,我要搵番事實的真相,還他們一個公道。」

「連是否道歉都要考慮立場,所以你話佢哋有幾關心家屬?」

「給家屬的信……寫得漂亮,但很噁心,睜大眼睛講大話,寫得何其漂亮,但做過乜嘢?」

(香港電台錄音訪問,見《自由風自由phone》,1030開始。)

***   ***   ***

最近瑪麗醫院的「換錯心」事件,出事的醫生團隊翌日開記者會,面對傳媒,勇敢承認錯誤,他們的坦率值得尊重。醫生們沒有因擔心家屬索償,害怕太快認錯會於訴訟中處於不利位置而選擇不去面對。錯了就認,這是基本的良知。

正如海難家屬CY所說,錯就是錯,調查委員會的報告,確認了海事處十多位官員,長時間,多方位疏忽出錯,視若無睹,有法不依,才導致撞船後南丫四號兩分鐘內沉沒,是非對錯如此清晰,責任根本不可能逃避,然而政府曾經「考慮法律意見」而拒絕道歉,體現了一種凡事只講程序,缺乏良知與同理心的專業傲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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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unday, May 26, 2013

六四二十四



(本文25/5/2013刊於《明報》)

人習慣遺忘自欺,權貴擅長弄虛作假。「五四精神」遭成功扭曲為「尊重包容」;「六四」也許在二十年後由國家機器重新詮釋,那時候的中學生,可會笑臉盈盈地歌頌「六四精神」,就是「維穩、和諧」?

事實簡單,證據清晰,六四那一夜,沒有任何「精神」值得懷念;當權者的「六四精神」,只能是隨街開槍,殺人如麻,秋後算賬,死不認錯,睜大眼詭辯。

二十四年了,魂斷長安大街的孩子們,仍然含冤莫白;天安門母親,淚痕未乾,遭二次加害;不為世人所知的民運鬥士如李旺陽,被監控被失蹤被自殺。

二十四年了,民主運動的訴求沒有寸進,隱身幽暗角落的大佬下令「七不講」,普世價值、新聞自由、公民權利等議題,驀然回首,都是當年學生的主張,如今講都不讓講。

二十四年了,維穩成為國策,惡棍趾高氣揚,權貴資產階級肆無忌憚。當天聲嘶力竭宣布戒嚴的幕前打手李鵬,今天子女錢權在握,稱霸電力系統。女兒李小琳掌控「國電」;兒子李小鵬長年控制「華能」,近年華麗轉身,棄商從官,當山西省長。

二十四年了,識時務者善忘,力爭上游者詭辯。教育局常秘謝凌潔貞說過,六四只是歷史長河的沙沙石石,更以「小學生忘記做功課向老師撒謊」,喻人人都有做過錯事;行政會議成員羅范椒芬又說過:六四未定性,如何平反。比喻不倫,詐傻扮懵,這就叫適者生存。

二十四年了,內地記者在高牆的擠壓下擦邊球,香港有的傳媒在尚算自由的空氣中玩閃避球,談六四色變,在大是大非前扮持平,在黑白分明時企定定說中立。

二十四年來,國家崛起,萬民下跪;二十四年流逝,那些令人窒息、無語、濺淚、錐心的不公不義,隨時間沉澱,越發鮮明。

每臨近六四,不同派系總要論辯,要不要愛國、要不要平反、要不要建設民主中國。「本土派」與「大中華膠」之爭,綱領各異,目標不大同,如何達致一個理想的公義社會,可能永遠不會有共識。諾貝爾經濟學獎得主阿馬蒂亞.森在《正義的觀念》一書指,我們不應錮於一種「超越式」的抽象公義大道理,而應對焦實際環境,阻止及減少不公義的事情。

阿馬蒂亞.森舉例說,十九世紀美國的廢除黑奴運動,沒多少人以為廢除黑奴後,世界就完美,公義完全彰顯;人們有行動,是因為眼前存在極度的不公義,不得不挺身而出。

二十四年前的事,人民不會忘記;維園的燭光會告訴當權者,任憑你橫行無忌,歷史中你只剩惡名昭彰。讓我們在這一塊仍然自由的土壤,為逝者點亮一根蠟燭;為被噤聲的朋友們表達一點心意;每個人在自己崗位上,盡一分力,向著可望而不可即的公義,踏前一小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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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ursday, May 23, 2013

大西南圖話(14): 牛奶河


寫大西南故事,朋友問,你寫夠未?對唔住,似乎有排都未寫完。

又有人問,你可唔可以寫一些好嘢,呢個中國未至於咁絕望啩?

今天寫的這個,算是好事吧。

三月底,經過昆明以北的東川區的「小江」,驚見一條「牛奶河」。專家說,這是附近山寨礦場的「選礦水」,礦石提鍊過程要大量用水,那些小礦場為節省成本,廢水不經處理,常以暗渠直排河溪,這裡因為快要建水壩,礦場「搶救式開採」,整條河竟然變成奶白色。




我們路過所見,「牛奶河」直接排進金沙江,河口的沖積平原,還有田地呢。

路邊有農民賣蘋果,同行的內地朋友叮囑:千萬不能買!

看著奶白色的滔滔江水,你會明白,中國貨價廉冠絕全球,總有前因,一切以剝削環境為代價。那些白色的河流,光禿禿的大山,就是繁華的代價。當然,還有剝削人民的勞力,那是另一條數。



四月初,「牛奶河」事件經內地記者曝光後,昨天傳來消息,昆明當局已拘捕八人,涉嫌污染環境,報道說:「最主要污染物是黃原酸鹽,此物質的選礦廢水含有有毒物質和大量固體懸浮物,直接排放或流失會造成水體和土壤污染,危害水生物,淤塞河流、湖泊。」

原來,污染已經三年,這裡位處較偏僻,山高皇帝遠有好處,就是無人管;但小地方的小霸主也不好做,皇帝一旦發現了,也就手起刀落不留情。

這是好事嗎,總被什麼不做要好。

不過,要做最好最全套,不遠處的皎平渡,一個露天選礦場,紅色廢水直倒金沙江,公然在橋頭倒,路過的人很容易見到,為何又沒有行動。
紅色的選礦水
直接倒進金沙江

還有那些央企國電巨獸,眾多龐大工程,未做環評就開工,開山劈石,廢料直倒落山,條數又點計。

以國家安全之名,以經濟發展之名,以電力需求之名,央企肆意掠奪,贏得掌聲,升上神枱。

竊鈎者誅,竊國者侯,此之謂。

***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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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uesday, May 21, 2013

大西南圖話(13): 有個地方叫綏江




古渡口,青石板,長著青苔的窄巷橫街;茶館、老樹,吊腳樓上守候的燈光……

對外人而言,有關綏江往日的美好,一切只是傳說。

「綏」,有平安、安撫之義,全國第三大水電站向家壩蓄水,此段金沙江變了一個大湖;綏江老縣城,剛葬於大水之下。

換來一座新城。

馬路很寬,城區很大,車輛甚少,晚上大商場霓虹燈亮,最吵的是卡拉ok的士高。舊城風貌當然只成追憶,換來是一式一樣的大樓。

問當地人,搬上來生活如何,他們說生意難做,但不敢多說,叫我們上網,找這個視頻看看:《北京北京綏江版》,改編自一首流行曲。

編詞人叫「不曉得」,演唱的叫「曉不得」,製作人叫「鬼曉得」,都是同一個人。

新城很大,馬路寬了,他唱:
「顯得空虛與寂寞,享受著這麼近那麼遠的孤獨」

「這麼近那麼遠」有甚麼後果呢?人們搬到新城,都奇怪,為何生意都消失?才慢慢明白,往日的小鎮窄街,人流聚集,人與人之間,容易接觸,有密切交往,如今城區空虛,大而無當,出入都要坐車。他唱:
「物貴高得離譜,收入低得可憐」「商家多過買家,生意沒有做頭」
「政治利益第一,害苦老百姓」

 人們敢怒而不敢言,他唱:「武警部隊留駐震懾移民,特警們大多是古惑仔變身」
「不敢談起不公,不敢談起不滿,不敢談起馬虎的趕工」

聽說,這個改詞演唱製圖人,本來在政府裡工作,被人揭發製作這段視頻後,被離職了。

大西南壩業,規劃中的發電量最少為三峽工程的六倍,淹沒的大城小鎮不計其數,類以的故事,數不勝數。

見得太多,也沒有甚麼人會關注了。

***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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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unday, May 19, 2013

大西南圖話(12): 無名字荒野




無名字的荒野間,地圖上的空白處,沒有終站的旅程。

驚鴻一瞥,谷底金沙,引來第一線晨光;偶爾回頭,一片幽深絕壁,暗自發亮。




曾經寫過,這片土地,最美的路,都是地圖上留白之處:

在川藏山野漫遊,不要對地圖上標示著的大小城鎮有期望。有人的地方,不會是淨土;有星級酒店的地方,不會是世外桃源。尋覓夢想中的高原氣息,只能在小鎮與小鎮之間、在地名與地名之間,那些渺無人跡的荒路上、那些地圖上留白的空谷曠野中。
 (載於《潮池》〈尋找香格里拉〉)

如今,親眼目睹,地圖上留白的空谷曠野,是無盡工地;小鎮與小鎮之間,一庫大水;要建的,叫作梯級電站。
延綿的大壩與水庫,中國第二、三大水電站都在此
所謂梯級電站,是每個水庫與上級的發電站,首尾相連,整條金沙江,變了「梯級」,馴服成二十多潭死水,水電集團高呼「用盡每一寸水頭」。
 
十七彎,塵土漫天
挖破一座大山
小鎮與小鎮之間,那些無名字的空谷荒野,開始沙塵滾滾,將會滿目蒼涼。

***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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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riday, May 17, 2013

中國夢驚心


區家麟|絢麗荒涼 (原文18/5/2013 刊於《信報》)

遊走大西南,若你有機會站在一個大壩工地,細心聆聽觀察、看山河變色、思量工程背後之經濟規律與權力遊戲,你很快就能明白,這國家是甚麼一回事。

金沙江下游,白鶴灘水電站工地,大峽谷旁僅有的平地,有兩台巨型吊臂,最少廿層樓高吧。河谷開挖,延綿十數公里,沿路開山爆石,鞏固陡坡;山洞如迷宮,施工隧道縱橫交錯、挖導流洞、建發電機組大地洞,我們的車在山洞裡迷路。

洞外,大山峭壁下,萬千工人如螻蟻,光是工人宿舍,就是一個小鎮。我們的車子,喘著氣翻山過水、顛簸前行,才到達這些深山險谷。心裡暗叫:那些如史前巨獸一樣的超重型機械,單是運送已經要複雜的規劃。
 



沿金沙江的梯級電站,改造地貌,數百公里河段要變成四大水庫,到處深挖山洞,重建路橋,搬遷村民,拆建城鎮,那是多麼浩瀚的大工程。

白鶴灘電站是僅次三峽的全國第二大電站,你看看那些高二十層樓的吊機、軍隊一樣的工程師群,龐大的生產工具與人力,氣勢如虹;三峽工程完工,施工隊要搵飯食,遂轉移目標,向上游進發,開進大西南深山、挺進青藏高原;他們無堅不摧,為了自身的存活與利益,高呼發展是硬道理,一定要建下去。

這條經濟鏈,從破壞開始、製造過剩能源、鼓吹消費製造需求,才能耗用產能;文化、歷史、自然、人文,在所不計。
淹沒的小鎮
金沙江的絕壑深谷,往日有很多臨江古鎮,因船渡而繁盛一時,近代公路開通,小鎮凋零,發展滯後,很多老街舊物,過江溜索,反而碰巧保留下來。我們在西寧河口,就見到舊市集淹在水中。同行有智者謂,二十年前,中國大概沒多少人覺得「古鎮」有任何價值,誰會想到,現在時興「古鎮遊」,懷緬舊日足跡,一物一情,只剩追憶而不可得。金沙江畔的小鎮,也許一直不為人所知,大家還未了解清楚它時,已沉在水裡無可挽回。西寧河口,居民沿江後靠,我們在橋頭吃碗麵,移民知道有記者,又毫無例外地聚集投訴,不滿新屋質素差,不滿公安保安「維穩」打壓。

憤怒的人民
盤旋山道,沿路的露天礦場,把大山挖得稀巴爛,落石散布峭壁陡坡之上,滿山疤痕,慘不忍睹。但礦洞即將被水淹沒,現正進行「搶救式開採」,說白了,就是無法無天,隨意開挖。
 
白色的河流
支流「小江」,河水如奶,都是礦場廢水,直瀉金沙江;皎平渡口,篩選礦石所造成的鐵紅色廢水,從最少四條渠道,直接排進金沙江。我們見過的廢水,有紅色、綠色、黑色、白色。

山寨礦場,搶救式開採
紅色的廢水,直落金沙江邊

皎平渡乃紅軍「長征」革命聖地,對岸不遠處,就是毛澤東與朱德當年住過的山洞。官方說法,三萬紅軍1935年在此渡金沙江,挺進四川,從此擺脫國軍追截,皎平渡意義重大,從此名揚天下。
金沙江皎平渡

不夠二十年就成為危橋
革命聖地的紀念碑旁,如今是一個烏烏黑黑、塵土漫天的礦石工場;渡江大橋,通車不夠二十年,已成危橋,禁止大型車輛通過。革命陳迹和末日廢墟,遙遙相對,過不多久,都將沉於烏東德水庫之下,眼不見為乾淨。高峽出平湖,毛主席他老人家,今天應該很高興。

一百年以後,人們會問,為何有這麼一個瘋狂的年代?

同行的智者說,政權有意識製造愚民,誘導庶民只追求利益;政府刻意不改革腐朽反智的教育制度,中小學生只為考試,讀一些每個人都知道無用的東西,令學生痛恨知識、痛恨思考;很多學生考完試後,惱恨得把書一頁一頁撕掉。教育制度的落後與脫節,並非失誤,而是刻意為之,政權要製造一群不思考的人;權貴們深明這套教育陽謀,所以領導人子女都出國讀書。

愚民教育,擴展到大學,最近高校教師收到「七不講」指令,不能談普世價值、新聞自由、公民社會、公民權利、黨的歷史錯誤、權貴資產階級與司法獨立等議題。簡而言之,即是無底線、無標準、不反省、不批判、不尋真、不監察、不能自我組織、不質疑利益集團。

沒有共同價值,如何凝聚人心?只能祭起國家民族的大旗,誇大外部勢力的陰險;發展巨獸狂奔,以實現超英趕美麻醉慰藉,豐衣足食,全國一豬圈;大西南壩業,亦以「國家能源安全」為名,吞噬山河,誰反對就是與國家安全為敵。

環境破壞,道德淪喪,權力腐臭,歷史虛無,目的只為政權的延續。國在山河破,中國夢驚心。
漫天塵土
挖得就挖

(大西南壩業之七.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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