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riday, October 22, 2021

落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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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經,很久遠之前,「2001」、「2010」、「2020」、「2021」、「2061」,不只是一個年份,也是一種幻想、一種飛馳星際的美麗憧憬。

近日充斥著「太空探索」的新聞,美國富豪的「太空旅行神器」載名人「遊太空」,不要太興奮,原來大費周章,只是射你上「外太空邊緣」,看一眼地球,享受一會兒自由落體掉下來的零重力,全程不過十來分鐘。想起N年前因為要採訪中國太空人受外國訓練的秘聞,到俄羅斯親嘗「失重飛機」的太空人訓練環節,其實是一架波音737飛到高空關掉引擎讓它掉下來,感受幾十秒的失重狀態,簡直是絕低科技。(不過,那直落式回收火箭推進器倒是新意思。)

祖國的「神舟」大業,射三個太空人上中國太空站逗留半年,出發前例牌的「出征」儀式,慷慨激昂,振奮人心;當然,有些技術要「自主研發」自己掌握,但新聞全程直播時卻沒有提醒你,美蘇半世紀前太空競賽已鬥完,不大稀罕、技術不新;不要忘記美國人甚至早已踏足月球,他們連場政治騷之後,發現太空探索這回事勞民傷財,想「太空殖民」是無底深潭的投資,搞「太空科技」原來沒有什麼技術一定要在太空站研發,於開發「太空資源」但把有價值礦物運返地球造價是天文數字,於是幾近放棄載人太空探索,才有今天中國的太空獨腳戲。

那些年,美蘇都在研發穿梭機,報章雜誌充塞對未來的幻想,到2020那些年,我們可以去火星旅行、飛越隕石旁的天際、住在月球的太空基地、穿梭機班次像巴士一樣頻密……

時光荏苒,那些「20XX」的日子轉眼來到,我們跳不出地球,去不了火星,今天坐困愁城,眼前是一個大牢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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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原刊於明報專欄《2047夜》,此為加長版。)

《梅艷芳》,那些喧囂的空白


為梅艷芳拍一齣傳記電影,製作人員的勇氣令人佩服,因為那幾乎是一個不可能的任務。

傳記作品甚少如此「近代」,畢竟梅艷芳辭世不足二十年,很多歌迷心中,她的一顰一笑仍然鮮活;歷史太近,有時難以言說,她很多身邊人仍健在,又是德高望重圈中前輩,江湖恩怨人情瓜葛如何真實鋪陳?

帶着這些問題走進電影院……

(一個已知結局的故事,以下,應該也算是「劇透」。)

一開場,是被感動

電影重塑七、八十年代舊香港,重現彌敦道璀璨霓虹燈、「妙麗」那孔雀開屏大招牌、荔園遊樂場的中古風情、尖東海旁舊版本欄杆,音樂、歌曲動人,選曲合宜。那是香港的黃金時代,那個敢想敢做、樂觀奮進、亂中有序、有實力定有出頭天的年代,自信十足的梅艷芳正是那時代的標誌。

昨日之日不可追,想珍惜時已經溜走,能不觸動?

不過,《梅艷芳》先天有演員的問題,由於人物太近代,必然要找一些熟悉的面孔飾演一些熟悉的面孔,「演」的味道太濃,難怪「鄭少秋」、「張國榮」,還有「楊大媽」每次出場,觀眾都笑。而飾演張國榮的劉俊謙很慘,世上似乎沒有一個人能把張國榮演得活。

電影進入下半段,更多先天難題,始終難以解決。傳記之難,在如何濃縮一個人的一生,零碎片段如何串連成一個整體,若有主線、只結晶為一兩個主題又是否太簡化?流水帳一樣的鋪陳又如何彰顯什麼意義?很多忌諱記或不記?

這些,從來都不容易處理。

電影中,梅艷芳生交叉點的推進,似有太多事情不能道盡,如第二段戀情、暫別舞台的原因、卡拉OK掌摑事件等,非粉絲如我只看到一個個零碎片段,很多留白,關鍵時刻點到即止。而掌摑事件隱身後復出,苦楚轉化成激勵,人生故事只剩下一幕幕美好奮鬥做善事做善事,身邊皆盡是好人,一切似是理所當然,感覺浮淺。導演梁樂民說,第一剪長達四小時多,最後刪節成兩小時,取捨之痛苦可想而知。

後半段編年史一樣的鋪陳,獨欠了 1989 的事,梅艷芳在「民主歌聲獻中華」獻唱,慷慨支持民運,電影沒有着墨。本來,一個人的傳記故事,不需要逐年去記,但電影剪輯很多梅艷芳做善事片段、華東水災片段,按年份推進,加插大量真實舊片,卻獨是缺了1989 年,結果,是一種甚為喧囂的空白。

如此時勢,觀眾或可體諒,然而,歷史與記憶就是如此逐步封埋於黑洞中

結論:以一齣傳記電影而言,後半段不能令人滿足,只能期待據說很可能有的長版 Director’s cu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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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原刊於明報專欄《2047夜》,此為加長版。)

 

Friday, October 15, 2021

有一個猜想

 


當記者的年代,常涉獵歷史專題,訪問一些退休多時、垂垂老矣的長者時,多次遇上這樣的場景。

專訪完畢,我們閑話家常,很快談到往事家事,老人家興高采烈,隨手拿起舊照片,本來沉默拘謹,瞬間眼神閃亮,整個人忽然生猛,滔滔不絕。慢慢發現,很多老一輩人(可能包括我自己),一談往事,就興奮莫名,判若兩人。

為何如此?我有一個猜想,這個猜想很殘酷。

長者們愛話當年,因為時日無多,年老體衰,看不見前路,活得一天是一天,對未來已經沒能有太多想像;當然,很多老人家依然積極向上,把握時光,享受當下,但此刻他們容易捉得緊、抓得住的,大約只剩下生命中的美好回憶。因為難言未來,只好回望往昔。

若然人的生老病死如是,一個社會,忽然愛談歷史,常回望過去,又代表什麼?

當一個城市,面對歐威爾式的未來,處身卡夫卡式的現在,談未來,只餘夢囈一樣的吹奏,論當下,又惟恐這樣那樣思前想後不可說不可說,於是只剩下回憶與歷史,還未遭蠶食吞噬。

歷史當然重要,能鑒古知今,保存鮮活的印記,時刻提醒人不要遺忘。談過去,我們尋根,重塑一個美好的精神家園,找到力量的泉源。看不見未來之時,每個人腦海中動人的回憶,對錯得失寸心知,沒有人能奪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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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原刊於明報專欄2047)

Thursday, October 14, 2021

外國水深火熱 祖國一片光明

 

家中吃飯時看電視新聞,實乃自虐、影響消化、破壞心情。往日內地記者自嘲,新聞中,外國總是水深火熱,祖國都是一片光明,這種習性已蔓延至香港傳媒。

睇新聞要留神,除了留意報道內容有何偏頗,也要留意什麼東西根本沒有報道。例如恒大債務危機,苦主四處討債抗議、或各地缺電限電影響民生工業,好些本地新聞頻道中,像沒有發生過或只輕輕帶過,如山西水災則等待中央台有官方片段才報道。大部分篇幅,歌舞昇平、市道旺盛、熱烈鼓掌。

留意一下各大聲稱「中立持平」的媒體,本地新聞標題,常會連續出現「林鄭月娥說」、「陳茂波說」、「邱騰華說」、「陳肇始說」、「中聯辦說」、「律政司說」、「工聯會說」、「新民黨說」、「外交部說」,政府高官與建制派說說說。猶有甚者,近日常於電子媒體聽到「外交部駁斥美國XXX」,長篇大論,卻沒有告訴你諸多「反華勢力」究竟講了什麼?只聽到外交部反駁。

當公民社會、工會、政黨、大學、與各種多元自主的聲音被消滅,就只剩下權力的一言堂。仍然有心的新聞機構,面對人手緊絀,又要填滿版面充塞時段,誰有源源不絕的人力物力餵你「新聞」,自然就是收你稅洗你腦的政府、自然就是有大水喉射住的愛國者。諸位主管,不想得失權貴,甚或主動奉迎,不加思索照單全收,習慣了林鄭講話就直播半小時,達官貴人聲音一面倒,這時候又不講「平衡」「中立」,高官們警察們隨便批評這個批評那個,又不需要找當事人回應了。 

念社會科學的大學生們有福了,以後交功課做內容分析 (content analysis) 或文本分析 (textual analysis),有無數題材、無數靈感,淨是數字上分析各新聞機構的沉淪,已經是一個做不完的大研究。具體題材舉例:

*分析電台每日新聞,政府官員與建制派講話佔新聞時間的比例,及這種比例在近年的變化。

*分析電台烽煙節目及《議事論事》等節目,政府及建制被訪者,與民主派受訪者的比例,及過去一兩年之變化。

*分析《鏗鏘集》過去一段時間,「政治故」與「民生故」比例的變化。

*分析新舊有線中國組,有幾多資訊來自官方電視台,有幾多意見來自民間異見聲音,及原中國組總辭前後的變化。

*政治正確一百分,香港電台不久前明文禁用「台灣總統」的稱謂,連帶「國立」乜乜大學不能用、講台灣「行政院」都被禁,試追蹤各大電台電視台如何跟隨,敏感用字習慣的改變。

*各大搜尋器、新聞剪報庫綜合的傳統新聞媒體內容,如何一面倒?

*各大報章,對「光時」及其他敏感字眼用法之變化

聲音一面倒,更難得有KOL大造文章,列舉英國貨車運輸大混亂、警察會殺人、高官有醜聞,嘲笑移民他鄉的人。

說這種話的人,以為自己有點小聰明,,沒錯資本主義競爭殘酷,世上沒有完美的制度,卻不等於北韓就是樂土。

這些KOL從來不會告訴你,人家外國勢力,報章有言論自由、社會開放、政府開誠布公、要向選民負責,掩藏不了壞消息,影視創作有自由,誇張社會醜態不是煽動不是假新聞,你才會刺激大眾反思現狀,政權耳聞批評聲音,才可能進步。

內地新聞行業最新發展,發改委諮詢七天,準備進一步限制「非公有資本」下的傳媒運作,日後「非公有資本」傳媒,即包含自媒體、私人企業等,除了不能編採發布新聞,更不能做直播、不能經營任何「欄目」、不能播送境外媒體新聞、不能做任何輿論導向的「活動」、連有關新聞的論壇與獎項都不能搞。

即是,觸碰任何「新聞」元素的東西,都變成「公有資本」壟斷的特權,日後天羅地網,操控新聞輿論,一切「有法可依」,前景一片光明。

覆巢之下,今天香港發生的一切,非因抗爭而起,都只是借勢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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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原刊於明報專欄2047此為合併加長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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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uesday, October 12, 2021

離散大時代,去與留的掙扎


他的抉擇,也是每個人的抉擇;七十年前去與留之間的掙扎,也是今天很多香港人的迷茫。

史學泰斗余英時去世,我才有動力拿起《余英時回憶錄》來讀,他是新亞書院第一屆畢業生,圓形廣場上的新亞畢業生名錄,他排第一,讀他的回憶錄,才知道他在人生幾個關鍵時刻,都與香港有莫大淵源,歷史在重演。


第一個關鍵時刻:一家人去留的抉擇。

大時代中,是留是走,每個家庭、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考慮。

1949 年,當時共產黨已經佔領北京,國民黨敗退台灣,上海陷落只是時間問題,繁華消逝、大地變色,已是擺在眼前的事實。在中國的資本家、知識人,究竟走或留?走,代表連根拔起,不知歸期,生命軌迹重新 reset;留,則是一場大冒險。而 1949 那一年,除了東北以外,翻天倒海的殘酷戰爭沒有發生在大城市,城市人所見,共產黨表現開明,提出「新民主主義」,召集各黨派名人志士,共商國是,問題在,你如何判斷共產黨的承諾。

余英時一家書香世代,父親是歷史學家,當時家在北京,父親決定帶家人離開,逃難台灣。問題是一家很窮,在北京有些少房產家當,要處理要變賣,很多東西,帶不走,也不能一時三刻狠狠切割。

結果,一家人先坐船到台灣,留下余英時一人,那年,他十九歲,是家中長子,負責善後,處理家當。當時已有心理準備,這是生離死別;事實上,當時很多家庭就此分隔兩岸,相隔大江大海,數十年不相見,就因為那些放不下、帶不走的家產。


世事難料,余英時父親到台灣,即發現寶島不宜久留,一來生活艱苦,二來戰爭有可能打到台灣,一家人結果轉移到香港。


香港,一如唐君毅在《說中華民族之花果飄零》所言,乃「英人殖民之地,既非吾土,亦非吾民」,當年的史家與讀書人夢魂神州,看不起香港的鄙陋,東南亞國家則到處排華,來香港辦學的唐君毅慨嘆「肉軀竟不幸亦不得不求託庇於此」。


為何要來香港呢?當年放眼方圓千里,一方是共產黨,一方是國民黨,皆屬專政,惟香港殖民地一隅,竟已是相對安穩之地。余英時寫道:「當時不少從大陸逃至台灣的難民都感到缺乏安全的保證;對比之下,他們似乎覺得香港不但較為安全,而且還可能提供向東南亞或西方移民的機會


當時,余英時在共產黨治下的北京要循正式途徑到香港,已經甚為困難,「香港」二字,屬申請表上的敏感詞。余英時得人指點,填寫資料時,不填「香港」,目的地寫「九龍」,而他父母的確住在九龍青山道,結果蒙混過關,來到香港。



第二個關鍵時刻,踏足香港一刹那感覺


有關余英時那「恐怕還不到一秒鐘」的感覺,很多人寫過,《回憶錄》中,余英時有幾大段的反思。


地點:羅湖橋上。


有些《余英時回憶錄》中的文字,要原句引錄:


我還清楚地記得,我是一九四九年的最後一晚坐在深圳地上,和許多人一起等待第二天(一九五零年元旦)過羅湖橋進入香港。當時我確實充滿著重見父母的興奮,卻並無重獲自由的期待。」


「然而就在過羅湖橋那一剎那,一個極為奇異的經驗發生在我的身上:我突然覺得頭上一鬆,整個人好像處於一種逍遙自在的狀態之中。這一精神變異極為短促,恐怕還不到一秒鐘,但我的感受之深切則為平生之最,以後再也沒有過類似的經驗了。我為什麼會發生這一精神異動?」


余英時稱之為「精神變異」,大概就是一種有點宗教性的「神秘經驗」吧。他解釋,當時對香港並無特別感受,余英時記憶中,讀過不少文人寫過,遠赴香港,為「吸取自由空氣」,這大概是當時許多人的普通感覺,但余英時說,他當時完全沒有「香港」象徵「自由」的意識,來香港時,他是準備在寒假中和父母重聚一次,然後返回北京繼續學業,完全沒有長期留港的念頭。


難得來到香港,為何想回頭?因為余英時剛加入了共產黨的新民主主義青年團,即共青團前身。


余英時反思,他當時患上「左傾幼稚病」,曾經有朋友到北京,跟他談到共產黨人在南方農村的暴虐,他不相信,更大罵友人,後來才知道真像,非常慚愧。


為何「左傾」?要略談當年的政治環境。


曾幾何時,共產黨大張旗鼓「反對一黨專政」、也高舉「民主」與「新聞自由」,由抗日戰爭到內戰期間,對內為了籠絡人心,批評國民黨專政,繼承五四運動的民主自由道德高地,對外則為了爭取美國支持,打國際線,這些口號在知識青年中甚具感染力。共產黨宣告奉行「新民主主義」,強調聆聽其他黨派聲音,未建國已成立的政協前身,包容各黨派、學者、得到不少知識人的支持;新政府中,很多國民黨官員留任,令打生打死得江山的共產黨人甚覺不快,但毛澤東當時批評同志們的「關門主義」不要得,政府要容納各黨派人士。


余英時認為,當時很多青年人「所信奉的主要還是五四以來的民主、自由、寬容、平等之類的普世價值」,似乎自己也是其中一分子,只是當時不願承認或不自覺。


因此我相信,在潛意識中我一定極力壓抑著原有的種種價值和觀念,不讓它們有任何拋頭露面的機會。這一潛意識的自我控制和壓抑積了好幾個月之久,一旦回到一個不受拘束的社會,心理上的壓力突然消失,精神變異便發生了」他如此解釋那一秒鐘的感覺。


這種「精神變異」,或許很多香港人有共鳴。每次從大陸回到香港,踏過羅湖橋,那種香港的「自由氣息」,很真實。


例如,筆者記者生涯中,多次在內地採訪,被公安追趕,為了保住錄影片段,飛車到羅湖,匆匆過關,每次踏過羅湖橋,踏入香港境,就有一種逍遙自在、空氣清新、心頭一鬆的感覺。


可能,這就是自由空氣的味道。


不過,以上余英時有關那一秒「精神變異」的反思,是在後來重新思考的結果,當時那一秒,並沒有阻止余英時回國貢獻的決心。


第三個關鍵時刻:天意弄人的一次壞車


回港團聚數月,余英時決心回北京繼續學業,「為自己國家盡力」;他告別父母,坐火車準備到廣州轉車,豈料火車中途在東莞附近的石龍故障,滯留四、五小時,錯過了接駁到北京的班次。「但就在石龍這幾小時中,我的思想忽然起了一場極大的變動,使我根本懷疑回北京的決定是錯誤的。」


壞車當刻,有如一次上天啟示,余英時想起了在香港生活艱困的父母,覺得自己太自私,為個人興趣,完全沒有考慮到父親年事已高又難以在香港找到工作的處境,遂感「愧悔萬端、汗淚並下」。他又想到自己一心為國家盡力,實則沒有觸及具體內容,「最後流為一種抽象之談」、「我的父母即是中國的一部份,正迫切需要我的照料,我若捨此不管,還談什麼為中國盡心盡力?」


還有,當時韓戰已爆發,內地鎖國,余英時明知,此番一別,可能是「不折不扣的生離死別」,「想到這一點,我更是悔心大起」。


一轉念,他決定折返香港。

余英時寫道,這決定,是「我一生命運的關鍵時刻,永不能忘」。

當時的余英時當然未知道後來的發展,韓戰戰事激烈之際,美軍臨門亦引發中共的生存危機,戰爭激起群眾的愛國熱情,共產黨鞏固了群眾支持,更順勢掀起建國後第一波反革命運動,清算外資企業或與外國有聯繫的人,清洗政府內的舊國民黨幹部,打擊認同國民黨、外國強權,或先前與之有密切關係的人。 


火車上,余英時作了最終決定,他寫道,當時「心中只有一片平靜與和暢」。


於是,他留在香港,在新亞書院讀書,師隨錢穆及眾多南來避禍、滯留香港的知識人,發現一個新天地。


第四個關鍵點:重新發現香港


新亞書院的生涯中,余英時活躍於學術圈子,出乎意料,他發現,香港彈丸之地,聚集了一大批中國的「自由派知識人」,他們「無所顧忌地追尋自己的精神價值」,這批知識人數以萬計,既批評共產黨,也不容於國民黨,卻在香港找到一方淨土,自由討論,出版刊物,針砭時弊,連國民黨都要審查的刊物,殖民地香港都可以容忍。余英時眼中,「英國人對香港這塊殖民地採用的是相當徹底的法治,只要不犯法,人人都享有言論、結社、出版等的自由。」


他概括:「這一時期的香港為中國自由派知識人提供了一次前所未有的機會,使他們可以無所顧忌地追尋自己的精神價值。」流亡香港的數以萬計知識人,「雖然背景互異,但在堅持中國必須走向民主、自由的道路,則是一致的。」


這一切,發生在殖民地下的香港。


曾經,香港有位董伯伯說過一句話:「國家好,香港就好。」這句話放諸歷史長河,靈驗的時間似乎不多。


當年流落香港的,不只余英時口中的「知識人」(他反對用「知識分子」四字,因為「分子」二字,歷年來被「右派分子」、「反革命分子」等鬥爭語言污染。),還有南來的上海資本家,他們帶來資金與技術,逃難的百姓,紥根香港,他們成為香港新一代的勞動力,國家形勢壞透,逃難香港,才令小島一隅,能談得上「獅子山下經濟奇迹」之「好」。


而很多機會,亦因國家之亂,轉移到香港。


哈佛大學的燕京學人計劃,每年都提供獎學金,選拔中國的年輕學者到哈佛進修,以往所有名額都給予內地學者,但自從中國變色,這些機會,都流落到香港與台灣。


就在香港,余英時抓著了機會,被哈佛的燕京學人破格錄取,留美進修,貫通中西,成為研究中國思想史的學術泰斗。


這是余英時,一個人,大時代激盪中,去與留的故事。


歷史在重複,但歷史從來不會簡單重複。



(《立場新聞》影像博客〈美麗新香港〉有本文影像版。)



Tuesday, October 5, 2021

香港媒體的潘朵拉盒子


國際調查記者同盟 (ICIJ) 又爆新料,數以千萬計密件,揭露全球政經領袖名人離岸戶口與財技,前特首梁振英榜上有名,七年前UGL事件有新發展。

我倒有興趣,香港媒體如何跟進報道。

ICIJ所得密件,由於數量繁多,又需多番查證,過往一直由各地新聞傳媒的調查報道記者分工合作,追蹤本地資料,互相印證,然後同時刊出。聽說香港叫自己做國際都會,亦好像有新聞言論自由,過往幾次密件泄露,多家媒體有記者參與,總算不畏強權,往日參與國際調查的有中英文報章,甚至略親建制的媒體亦曾是當中一分子。今次「潘朵拉文件」,香港只剩立場新聞參與這個國際合作的調查報道。

是香港媒體調查報道人手不足?還是要規避風險免觸碰地雷紅線?

香港媒體報道或不報道,也大開眼界。

ICIJ的「潘朵拉文件」,事涉俄羅斯、捷克、英國、巴西等現任或前任政要重要人物,細節以前未聽聞,涉政治人物誠信,無論用什麼標準,是非對錯,都是值得關注的新聞。香港眾多傳媒縱使沒有親自參與調查,但ICIJ發布調查報道後,各大小傳媒可自行引述、跟進、評論、追訪。

香港的傳統媒體在做什麼?

不少傳媒「正路」跟進報道,引述文件、指控、梁振英回應、第三者評論等,不贅。

也有不少奇葩。

粗略搜尋新聞資料庫,例如某憲報型媒體,引述梁振英回應兩大段,而未有詳細寫出具體指控,如果沒有留意這宗新聞的讀者,會一頭霧水。

又有媒體,只報道其他ICIJ踢爆的國際名人報道,自己是香港媒體,反而不提梁振英。

某經濟新聞掛帥的媒體,不提梁振英,連ICIJ踢爆其他國際政經名人的財技也不提。

某些電子媒體,網絡的版本完全無視 ICIJ 的調查,無論梁振英或其他國家地區醜聞,一概不提。

至於黨媒,亦同樣所有有關ICIJ的調查都沒有報道,靜如深海。

(但值得一提,《東方日報》頭版大字標題批評梁振英做法,亦為奇觀。)

ICIJ 「潘朵拉文件」,好歹都是國際關注的新聞,正常的編採判斷,必然在今天報章上或多或少佔一些版面。連ICIJ無關香港的國際調查都不報道,是什麼新聞判斷?

也許是因為不想提及梁振英,就連其他ICIJ的調查都不報道,避免說不通準則、遭人議論?也許,難道有人會認為ICIJ是「外國代理人」,是「敵對組織」,於是不談不提不引述?

又有媒體行文用字,以國際調查記者同盟「宣稱」得到密件等字眼。「宣稱」寫在稿裡,在新聞寫作慣例屬「特大頭盔」類,暗示編輯僅引述、未親自查證、未必可信;本來今時今日寫新聞謹慎一點,也無可厚非,雖然密件有全球知名媒體查證,甚至當事人亦不否認,但旁人難言所有細節百分百確定為真,不過這種「謹慎」,應一視同仁,不宜雙重標準,採用同樣準則的話,凡政府高官講話,或外交部談新疆問題之類,亦應寫作「某某宣稱」,因為記者同樣難以即時證實他們的說法為百分百真確。

往日的調查報道,一家媒體爆料,其他媒體會用自己的方式繼續跟進,集體關注,話題會發酵,調查更深入,廣泛傳到每一階層。現在?恐怕視而不見者居多,奢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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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原刊於明報專欄《2047夜》此為加長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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眾多傳媒做乜煞有介事講「投票率」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