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riday, June 29, 2012

直布羅陀的馬騮

區家麟|絢麗荒涼    (本文29/6/2012 刊於《信報》)

(網上圖片)
回歸,轉眼十五年,好像要寫一些什麼。讀報看見金山郊野公園的「爛面馬騮」,被人淋鏹水毀容蝕身重傷,想起了直布羅陀的馬騮。

直布羅陀,就是那個中學教科書總會讀過、「握著地中海咽喉」的軍事要塞,又稱 ‘the rock’,頑石一塊,總面積約一個尖沙咀般大。整個半島,就是一個掘滿戰壕的小山;建一個機場,跑道要橫跨主要公路,伸進海裡。

(網上圖片)
直布羅陀是英國少數僅餘的海外屬土,近三百年前,船堅炮利的大英帝國,威逼西班牙簽約,永久割讓領土。直布羅陀人多屬西班牙裔、操西班牙語、吃西班牙菜;位處西班牙南方大門,往日西班牙一直想收回領土,直布羅陀人堅決反對,被稱為 a rock in the Spanish shoe,卡在西班牙鞋裡的一塊小石。

這個小石山上,住了一群 ‘apes’,直布羅陀人夠誇張的,明明就是類似金山郊野公園的猴子,他們愛說 ‘apes’。當地人流傳著一個猴子的「凶兆」,反映著直布羅陀人的擔憂。

(photo from Daily Telegraph)
傳說很簡單,兩句講完:當地人相信,當直布羅陀山上的猴子滅絕時,就是直布羅陀回歸西班牙之時。

所以,直布羅陀人一直盯著猴子數目。幾十年前,頑石上的猴子,曾一度死剩個位數,直布羅陀人急忙從非洲運送猴子到山上,如今,猴子繁衍,滿山漫遊。

近代直布羅陀,曾舉行兩次全民投票,都以近99%票數,否決回歸西班牙、否決英西共治,維持英國國旗下、貨真價實的高度自治。

香港人讀到這故事,也許會感慨萬千,也許會搖著頭暗叫「政治不正確」。幾十年來,香港人面對自己的前途,從來無權選擇,我們習慣了逆來順受、被代表、被選擇;回歸前,中英談判不能有香港人,不能出現「三腳凳」,香港人民的利益,被中國政府代表;回歸後,行政長官只由權貴選擇,「還政於民」、「全民投票」都變成不可說不可想的忌諱;我們學會揣摩奉迎,心思細密地迴避「政治不正確」。

回歸十五年,政府換屆,恭喜曾生終於打完呢份工。任期末段,他明明白白告訴香港人,原來競選口號「我要做好呢份工」是講真的,曾先生真的把行政長官當作一份工,把自己貶成一個貪小便宜、舔富豪著數、出差福利享受到盡的「醒目仔」、兼死不悔改厚顏無恥在任期最後幾日也要把人家送給特區政府的名貴茅台據為己有的自稱「香港仔」。

蔭權七年,留在港人心裡的曾先生形象,還有上任初期,面對國家領導人時,戰戰兢兢卑恭屈膝的模樣,曾先生謹小慎微地對著胡錦濤縮膊點頭吞口水、奮筆抄寫聖旨做筆記的小學雞姿態,老早就告訴大家,香港人被選擇的領袖,正是這種在權力當前,奉迎、敬仰、顫抖、自覺服從、無條件衷心效力的「醒目仔」,權貴至愛。

蔭權七年,香港盛行的新字詞,包括「地產霸權」、「蝗蟲」、「雙非」。社會兩極化,政府無力團結人心,唯有坐視分化,製造敵人,拉攏支持者。曾蔭權告別,社會上沒有思念,沒有懷緬;對上台的梁振英,更沒有期望,沒有蜜月。

香港人繼續無權選擇,梁振英沒有民意認受,卻還未上任就要強政勵治,強行急速擴大問責制;僭建醜聞,又令香港人終於明白,原來當日梁振英睜著眼睛在特首選舉辯論直播中,理直氣壯講大話、扭曲了誠信、辜負了專業,刻意隱瞞,說成是無心之失,但全香港人還要眼巴巴看著梁振英登位掌權,得到中央政府全力祝福。

不過,香港人還是有選擇的。九七回歸前,香港人可以選擇移民,是去,還是留?此時此刻,香港人可以選擇,為神九上天蛟龍落海胡錦濤來港送大禮而滿心歡喜,或是看穿蛇齋餅糉開倉派米收買人心的原始伎倆;你可以選擇站在李旺陽一邊,或是紅黑合體的惡棍流氓的一邊;你可以選擇站在被引產孕婦馮建梅一家的一方,還是「愛國賊」的陣營。

七一當日,你還可以選擇歡呼吶喊迎接解放軍空降傘兵的表演,或是風雨雷電中群集西環震動中聯辦。香港人只死剩把口,還有一雙腳,這就是沒有選擇的選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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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是一種選擇:豐衣足食的鳥籠

Thursday, June 28, 2012

孤獨佐治之死


Lonesome George
數年前,在南美Galapagos群島,與孤獨佐治 (lonesome George) 有一面之緣。

對一隻巨龜而言,一百歲,還只算青年、踏入中年吧。孤獨佐治是「一個物種的最後一隻」,Galapagos的標誌。死了,也成為國際新聞。

牠的名字叫佐治,牠孤獨,是因為牠的家人、朋友、鄰居,早在三十幾年前已全數死光。這個加拉柏哥斯巨龜的亞品種,天地間只剩牠一個。

說它是「一個物種的滅絕」,也許有點誤導,孤獨佐治是群島中其中一島一個亞種的最後一隻。它死了,島上的保護區還有很多體形巨大的陸龜,亞種之間的分別,不容易看得出。


科學家1972年在一個小島上發現了牠。千萬年來,那小島一直人跡罕至,後來人們來開墾農場,把植物砍光,巨龜們再找不到陰涼的棲息地;人們帶來的豬、 狗和鼠,又愛吃龜蛋。巨龜們從沒見過這些捕獵者,變化來得太快,演化規律不懂在三數年間變出對策,佐治與他的兄弟們步向滅亡。

加拉柏哥斯群島上,還有很多其他亞品種,是佐治的遠房親戚。十多年前,科學家帶來兩隻附近島嶼的雌性巨龜與佐治同住,期望牠們能繁殖下一代,縱使不是佐治的原來亞品種,保留一半的基因也好。

2006
年時,科學家密切偷窺孤獨佐治的性生活,發現佐治對同住的兩位女士不屑一顧。也許,佐治根本不覺得她們是同類;也許佐治力不從心;也許他孤獨太久,一切已遺忘,忘掉了交配是甚麼一回事?

不過,後來佐治確實交配了,雌龜還生了蛋,只是不能孵化。

佐治沒有留下什麼基因,就死了。

還記得那天盯了佐治很久,巨龜沒有什麼表情,它呆呆的,在吃菜。

它大概不知道,為何同伴都消失,為何自己成為經典icon

另一舊文:
西方航海史外一章-巨龜作為一種罐頭

(全文於此)

巨龜的優點,是體型大,又容易儲存,而且保質期長,方便在旅途中隨時宰來吃。

所以當十七、十八世紀,歐洲的探險船隊途經太平洋上的加拉柏哥斯群島時,船員發現島上竟充滿著懂得走路的鮮肉罐頭,他們實在喜出望外。當中在1835年坐著小獵犬號到訪的一個叫達爾文的博物學家,也對這些全世界最巨大的罐頭愛不惜手。

加拉柏哥斯群島上的動物都沒有毒,不怕人,也走得不快。巨龜更是不動如山、安於天命的表表者,明顯地是上帝為海員度身訂造的食糧。要捉一只巨龜可能是天下間最容易的事。當人走近,牠會停下來,把頭和四肢縮得整整齊齊,乖乖讓人抬走。

大海航行經年,船員們缺乏鮮肉,巨龜們正是天然的鮮肉罐頭,船員們一捉數十只,而且可以把牠們像罐頭一樣,層層叠好,非常整潔,不會霸佔太多遠洋探險船 的寶貴空間。一排巨龜叠好,像書架上的藏書,像廚櫃裡的即食面,牠們不會吼叫、不會發狂、不會因困在斗室而神經衰弱。廚櫃有點昏暗,巨龜們也許會稍作冬眠,但不會忘記撥出少許能量,保持自己的皮肉新鮮可口。不消多久,嗜肉的船員會打開廚櫃,開一只罐頭,龜肉既鮮味、龜油可以點燈,如果他們是中國人,還可 以烹龜苓膏,煮龜板湯。茫茫太平洋的無盡黑夜,巨龜是大補品。

後來,人們發現補品快要被吃清光,終於想起要把一些巨龜安置在島上的保育園,留個見證。這些巨龜有多老了?人們也不太清楚,因為祖輩八十年前把牠們放到保育園時,牠們早已是這個模樣──滿臉皺紋、腳步蹣跚、龜殼磨損。龜息一會,八十年過去,它們還是老模樣。

Wednesday, June 27, 2012

七一打大風?


圖片來源:地下天文台facebook網頁

大家一覺醒來,或許會在社交網站看到這個圖。

這個圖,告訴大家,今年七一,回歸十五年,胡錦濤來港,梁振英宣誓,遊行抗議跳傘慶回歸時,可能有些特別事情發生。

熱帶低氣壓杜蘇芮已在菲律賓已東形成,各地氣象台預報出奇一致,預計杜蘇芮會在六月三十日晚到七月一日日間,很接近香港。

杜蘇芮,南韓改的名字,代表「猛禽」。

不過,大家首先不需要太興奮/擔憂/等食花生:

1. 這類幾天後的預報,一般不太準確,數天後的路徑,一般仍有很大變化。

2. 例如看中央氣象台的預測,一般向公眾公開的預測只有未來兩天,因為兩天的預測誤差,已可接近二百公里。四天後的位置,更加不確定。

3. 這個風不算強,暫時預計,接近華南沿岸時,大約只有熱帶風暴的級數,代表要正面吹襲,才有烈風或八號風球。(按現時預測風力,就算打到正,也不會有十號風球。)

4. 風暴抵達的時間也可能有偏差,只要走得快點慢點,影響就不一樣。

5. 如果風暴在香港東面登陸,代表風由內陸吹來,風勢也會較弱。

不過,大家當然要密切這個杜蘇芮。它為今年七一,增加了很多懸念:

1. 李氏力場、胡錦濤力場、梁振英力場,能否發揮作用?
2. 如果真的打到正,胡主席的訪港大計怎麼辦?七一升旗可以移師室內,那些萬人慶回歸活動怎麼辦?
3. 七一遊行,會在風雨交加下、淒厲地進行嗎?人數會多了?還是少了?

看風暴走勢,這兩天的高溫酷熱少不了,打得成風嗎?大家繼續留意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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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unday, June 24, 2012

十五年.人心不歸


(本文 22/6/2012 刊於《香港經濟日報》)

官方宣傳中,香港十五年回歸大慶,一國兩制「創造了嶄新的歷史」。

國家主席胡錦濤訪港主持慶典,際此回歸十五年,放在胡錦濤眼前,有兩組數字,不甚光采、不合時宜,但亟待解釋:一,民意調查顯示,香港人對中央政府的信任程度,跌至回歸以來最低點;二,是年六四維園燭光晚會參加者,有破紀錄的十八萬。

兩組數字,皆創造了歷史。時間竟然沒有沖淡六四記憶,維園燭光反而成為香港的時代標記;自由行CEPA「送大禮」未能收買人心,神舟五六七八九號再加奧運亞運世博會的耀眼輝煌,也未能令香港人更信任中央政府。十五年來,人心未回歸,甚至有逆轉迹象。

香港人對中央政府的觀感,曾經有過美好日子。港大民意研究計劃的長期跟進調查,2001年開始,港人對中央政府信任度大幅度上升,還記得朱鎔基主政的那些年,大刀闊斧推行國企改革,朱鎔基直率敢言,香港人受落;國內媒體也曾蓬勃一時,中央電視台《焦點訪談》揭發貪污與黑心食品,朱鎔基親臨中央台鼓勵記者監察政府,開風氣之先。胡溫主政十年,公檢法系統失控坐大,維穩部隊成為惡棍毒瘤,中宣部監控內地媒體變本加厲,國企改革卻變成國進民退,國家資產被黨政權貴私有化;但2003年後,自由行與CEPA「明益」香港人,董落曾上亦似順從民意,北京奧運也是一時盛事,故中央政府仍能於香港人眼中,維持較高信任度,直至2009年,信任度拾級而下。

一葉知秋,2009年始,幾位人物,彰顯了一個埋沒良知的時代。為毒奶粉案奔走的家長趙連海被判刑、劉曉波聯署《零八憲章》又成階下囚、違法拘留艾未未無法無天、馮正虎滯留日本機場被拒回上海又凸顯強國的荒謬、盲人律師陳光誠全家遭非法軟禁、薄熙來事件,讓大家看清楚權錢糾結缺乏制衡的陰森可怖、唱紅打黑謊言治國的殘酷現實。

到今天,一位李旺陽,又成為國民教育最佳教材,讓沒有親身經歷六四波瀾的新一代,目睹國家機器,如何連一個既盲且聾行動不便的老人也不放過,以莫須有之名,隱瞞、說謊、毀屍滅迹,繼而二次加害李旺陽家人朋友。活生生的案例,令年輕一輩開始真正明白,當年六四是什麼一回事。六四晚會十年前曾有低潮的時候,燭光能夠薪火相傳,全賴國家機器惡勢力橫行。

七月一日,胡錦濤在香港,可以考慮多留幾小時,看看香港人如何慶祝回歸,就坐坐有百年歷史的電車吧。你可以選擇上層,居高臨下,下午三、四時許,你會見到軒尼詩道,舉著標語、一望無際黑壓壓的人群。回歸十五年,人心向背,自有定論;什麼時候,七一回歸日,香港人會心悅誠服地慶祝,就是人心回歸之時。這一天,很遠。

Friday, June 22, 2012

自我審查的藝術


區家麟|絢麗荒涼    (本文22/6/2012 刊於《信報》)

有一句新聞媒介的名言,要一引再引:‘Freedom of the press is guaranteed only to those who own one.’美國記者李伯齡 (A.J. Liebling) 提醒大家,誰得到新聞自由的保證?只有那些擁有新聞媒體的人。

什麼叫「編輯自主」?很多情況下就是「總編輯自主」,普通記者編輯不能過問;誰主總編輯?自然是北望中國,對巨大市場垂涎欲滴的媒體老闆。《南華早報》總編輯王向偉於六月初李旺陽事件曝光當天,午夜改版,縮小報道篇幅,回應下屬質疑時,拒絕解釋,並直道:「如果你不喜歡,你識得點做。」(If you don’t like it, you know what to do.) 「總編輯自主」現象,又多一個實例。猶幸還有不願忍氣呑聲的下屬,公開事件,令自我審查的細節,在陽光下被審視。

所謂自我審查,從來難以證實,自閹者總有諸般解釋。香港記者協會2005年報告提到,媒體處理新聞有偏頗有遺漏,究竟是自我審查,還是編輯的公正判斷、或避開法律風險,有時難以判斷。而總編輯們亦早已學懂,凡事留有後著,趁讀者不察,就能瞞天過海。

例如這次《南華早報》低調處理李旺陽被自殺事件,雖然由總編輯親自下令,臨時改版,但不會「除惡務盡」完全刪去,總會留有餘地。自我審查者可以大條道理解釋:報道篇幅雖然由六百字刪至一百字,但擺放位置卻由內頁A8版下方,移到A6版左上角,自閹者可以辯解:「我們有報道,並且位置更顯著。」不過,文章大幅刪減後,缺乏前文後理,粗淺難明,而且全文大小,不及旁邊一宗外交新聞的巨大粗體標題的三分一,讀者容易忽略,就算讀了,也不會看出案情疑點。這一招,可稱為「人有我有」,輕描淡寫數語,就算已作報道,好向讀者與下屬解釋「我們沒有自我審查」。

第二招,則叫「後天下之憂而憂」,初則低調處理,但過了一天,發覺群情洶湧,其他媒體大篇幅跟進;總編輯們為免落後於形勢,遂容許記者較詳細報道,也因為其他媒體已當「爛頭卒」,政治風險降低,總編輯們容易向大老闆與西環交代:「不是我們首先大篇幅報道的」,所以不算「政治不正確」;能夠安撫主子的不滿,又能維繫報章信譽,遇公眾質疑時,還可振振有辭:「我們一直有跟進,有評論、有社論,何來低調處理?」然而,正是抱著這種心態,新聞界監察政府、提出質疑的天職,越來越被動,大家「你眼望我眼」,不走第一步,傳媒的自主性,一點一滴慢慢自削自閹。

總編輯們還有很多板斧,例如他們可以辯解:事件還有很多疑點,負責任的媒體要先聽一聽官方的回應,不宜妄加評說或報道篇幅太大。這一招數,姑且稱之為「刻意迷信官方立場」,一如羅范椒芬聲稱「六四未定性,不知平反什麼」而迴避問題一樣。如果政府受民眾監督、有信譽、說真話、守規矩,總編輯們祭出「平衡報道」的大旗,還算有道理。但在李旺陽事件及其他很多內地敏感話題,高中低層內地官員一直迴避、拖延、拒答,涉案者的家屬朋友卻繼續被失蹤、被噤聲、被軟禁;網上網下媒體全線封殺,不准談論甚至不准暗示,而總編輯們還說要等官方反應,這種行為連緣木求魚也不是,純屬「刻意迷信」,找藉口而已。

總編輯們還會苦口婆心勸勉下屬,內地網上謠言甚多,要先查證才報道啊。說真話、報道真相,是記者天職,網上消息當然要查證,沒有記者會反對;但現實裡,總編輯們強調要查證,卻不安排記者證實或證偽謠言,不編配人手資源,不能核實真偽,很多光怪陸離人神共憤之事,往往數語略過,不了了之。

還有一招,名為「忽然愛心」,媒體平日對內地弱勢社群、維權人士視若無睹,你死你事,甚少關注;然而,當是非黑白分明,不得不報道時,總編輯又會以一副悲天憫人的模樣,慨嘆著:我們越是報道,他們處境越是不堪、越是危險啊!李旺陽接受記者訪問後被自殺,令一些公眾也有此疑問;記者當然有責任衡量被訪者的人身安全,令他們明白風險,但李旺陽事件是特例,而且這個「神九上天,萬民下跪」的年代,無數被壓逼者不顧一切,就等待一個發聲的機會。「忽然愛心」以自我審查,不質疑權貴加害弱者,反而擔心傳媒造成更大傷害;這種論調,既能欺人,也能反過來自欺,以此理由減少報道弱勢社群,正中當權者下懷。

自我審查是一門藝術,總編輯自主下,軟硬兼施,扭曲再扭曲,刻意地不經意;無痛自閹,暗合道妙,境界高超;由讀者到記者,不能不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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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ednesday, June 20, 2012

彩虹之城



不久前,訪問了多次闖蕩南北極與珠穆朗瑪峰的李樂詩,訪問還未播出,但她提到(大意):很喜歡帶人四處走,認識自然;每個人登高獨處、或走在蒼茫雪地,都能深刻洞察自己的渺小,自能明白一切凡塵俗事,不用爭、不用操心、不用畏懼。

如果每個人都能明白這回事,這世界是多麼的美好。

昨天黃昏,大家的臉書都被彩虹洗版,風暴泰利沒有帶來風雨,卻飄來了時刻在變的雲霞與一彎橫跨維港的彩虹。

轉自臉書 YC Lau
我相信,每個人多望望天、看看雲、聽聽風雷雨電;每當黃昏時份,乍晴乍雨之時,探頭窗外,嘗試尋找一道彩虹。或是找到,或是找不到,世界都會更美好。

***   ***   ***

月前一個雨後黃昏,這道彩虹很暗淡了
我都算是一個彩虹觀測愛好者:

Saturday, June 16, 2012

曾蔭權2005.夢醒時分



想寫曾蔭權,有點難落筆。要罵,很多人已罵盡,打落水狗容易,但已無太大意義。

造物弄人,還是由他自己評說吧。

每天的新聞,假以時日,就是歷史的一部分。2005年中央電視台白岩松,問剛上任的行政長官曾蔭權:當有一天你要離開工作崗位時,你希望到時候百姓怎麼送別你?

曾蔭權:「我希望他們對我講的是,他是個清官,他是一個好的香港仔,他發了一場很好的香港夢。」

請看此連結:TVB新聞檔案。留意最後表情。

記得以往在TVB看舊片,1975年的曾蔭權,應該是片庫裡最早出現又仍然在位的香港官員,那時香港的電話號碼只有5個字。

45年公職,落得一場空、一場夢。

最後一段答話,他眼睛向右望,似乎真的在憧憬未來,似乎是真心的。

臨尾香,但沒有人原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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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riday, June 15, 2012

讓一部分人先站起來


區家麟|絢麗荒涼    (本文15/6/2012 刊於《信報》)

內地維權律師許志永曾說過:我們這個民族跪得太久,要「讓一部分人先站起來,撑起一片自由的天空。」

在這個國家,斗膽站起來的維權律師被除牌、挺直脊樑的馮正虎被軟禁、疾呼平反六四的硬漢李旺陽,就是站著「被自殺」;跪著的,滿目皆是,法醫官、醫院裡的醫生護士、傳媒、宣傳部門、各級幹部,在暗處閃縮,不見得光。有關李旺陽死因的調查、驗屍,皆毫無意義,謊言遍地,信譽零蛋,無事可足信;總理溫家寶說的「讓權力在陽光下運行」,再一次癡人說夢。

國家權力崛起了,但國民沒有崛起,甚至還沒有站起來。中國經濟總量佔全球第二,太空站在建,飛船快要登陸月球;但中國新聞自由全球尾六(「無國界記者」排名),基本人權指標全球尾三(律師組織「世界正義工程」排名)。眼前的中國,是人類歷史一道獨特的風景線。

借用內地傳媒人熊培雲的「機艙寓言」,故事始於一次戰亂期間的飛行,所有人各自提著自己的行李物品,登上一架借來的救援飛機逃難,代表著國家從往日的思想桎梏中解放出來。這過程中,人們擠在狹窄的機艙,沒有怨言,他們團結一致,願意犧牲小我,換取未來的光明。

正常情況,當飛機脫離危險地帶,飛了好一會,就要找地方著陸,人們走下飛機,領取本來屬於自己的行李,按熊培雲所言,這是從「國家解放」到「社會解放」的過程,人們各自追尋內心的自由與幸福,開拓思想上的創造,是為「國民崛起」。

然而,飛機飛了好久,遲遲不肯著陸,機員解釋,外面的世界很危險;其實飛機早已著陸,但它佯裝飛行,製造假象,要機上乘客繼續在封閉單一的環境下屈從噤聲。

時日如飛,機艙也變得美崙美奐。最近坐過國航班機,機艙裡,最不缺的是娛樂,就是沒有新聞節目。密封的空間裡,你能夠讀的報紙叫《環球時報》、《人民日報》、《文匯報》;餐飲供應國產紅酒,實屬世間奇味。機艙環境最易控制,一亮燈,不可以上廁,不可以站起來,你請就乖乖坐穩,看電影、睡懶覺、吃大餐。機艙裡,偶然還有可人空姐,擠起笑容,向你噓寒問暖。

前新華社記者楊繼繩於《墓碑》中總結,六十年代大饑荒為何無人能阻止,正是共產主義理想以「大我」消滅「小我」,以強權剝奪個性,成為具說服力的管治工具,「權力的鞭子加上天堂的誘惑使幹部們失去了理智,變成了瘋子、騙子,變成了用鞭子驅趕著奴隸的惡棍」,造成和平時期最大的人禍。

今天「主義」消失,但管治機器更壯大,民間社會凋零。宗教組織、工會與行業團體,一概只能歸於當權者之下,維權組織被打壓,志願組織也未能興旺,社會扭帶撕裂,人民離散,不能自我組織,缺乏防禦力與抵抗力;在權錢的滋養又缺乏制衡下,共和國的惡棍已化成一群毒瘤,擴散全身。這樣的體制,終有一天機毀人亡,但歷史告訴我們,每次朝代的更替,皆生靈塗炭。內地學者梁曉燕說,希望體制的改變,像冰淇淋,不知不覺間慢慢融化,避免再一次慘劇;但是融化以後,還剩下什麼能支撐這個國家,我們不能一無所有,希望就在於自發的民間組織、公民社會。

許志永說的「讓一部分人先站起來」,這是說「讓這古老的民族站立成現代文明的公民社會」,他呼喊著「讓我們挺直脊樑,讓我們站直了,高貴地活著!」只是當前時勢,站著也不容易,內地律師孫渝在博客裡慨嘆自己的「苟且」:「人的苟且,很近乎一種生存態度,雖失之消極,卻有別於墜落。與仗義直言比,苟且是卑微的;與搖尾獻媚比,苟且是自愛的。倘與助紂為虐比,苟且簡直堪稱高尚了。」與獻媚唱贊歌者比較,保持沉默已經是高尚情操了。

今期《時代雜誌》有作家余華撰文,談到中國的交通燈。有外國朋友對余華說,文化大革命時代,中國有些地方的交通燈是顛倒的,紅色代表偉大革命的顏色,所以當時紅色燈號代表前進,現在又如何?余華說,今日中國,紅燈綠燈一起亮,你不能前行,也不能停步。

借用藝術家Ger Choi (蔡芷荺) 令人感動、心痛的作品



回到香港,據報部分居民很不滿意設在中聯辦旁的李旺陽靈堂;我倒希望,李旺陽的形象,能貼在每家樓下,長存每人心中。李旺陽長期在監獄裡被關在「棺材倉」,被逼屈身站不起來,他提醒我們,今天享有的自由,並非必然,能站得直的時候就要站直。一個能夠讓人站起來的香港,多少人卻甘願跪在地上,神像與火箭之所以偉大,只因大家跪著仰望。

***   ***   ***

補記:最新發展,湖南省公安廳公開聲明會主動調查事件,無非為了胡錦濤七一訪港降溫拆彈。如果有心查明真相,停止逼害,首先停止旺陽妹妹旺玲及其親友「被失蹤」,停止網絡言論查禁。一方面說認真查案,一方面繼續逼害、掩人耳目,天理不容,如果有天理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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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unday, June 10, 2012

有一種動物叫海鞘


區家麟|絢麗荒涼    (本文8/6/2012 刊於《信報》)

那年那天,從加州矽谷,翻過茂密的參天紅木林,走在一號公路旁的太平洋巖岸。輕柔的藍天,看夕陽掉進海裡,潮漲潮落,浪花淘過石灘上的巖礁,瞥見潮池裡,有一片依附在岩壁上的奇怪東西。

拿在手上,像一只乾枯的辣椒,又像一朵不幸地落在鹹水裡的小花。問身邊同行的海洋生物學教授這是什麼,他說:sea squirt。噢,這就是海鞘


海鞘奇特之處,在它的生活方式。你看它的樣子,會以為是植物;不,它是動物。生物學分類,海鞘屬動物界,脊索動物門 (Chordata)。它本來有脊樑,也有一丁點腦袋,但成年後,它倚傍岩壁,附於高牆,脊索退化,對周遭世界麻木不仁。

你能想像嗎,這位海鞘老兄,年輕時的幼蟲像小蝌蚪,在大海裡暢泳,搖頭擺尾,在海浪裡奮力探索。大家都是天地間朝生暮死的蜉蝣、浩瀚煙海裡稍縱即逝的浪花,但年輕的海鞘,畢竟屬「高等生物」脊索動物,它有脊樑、有神經管束;生命演化史裡,千萬年過後,脊樑慢慢會成為腰骨,神經管道就是大腦的前身。然而,海鞘的生命之道,卻反向而行。

看來,那是天性的呼喚。成熟的時刻來臨,海鞘年輕時的活力、奮進,一下子消失,變得世故,追求安逸。海鞘如果活在陸地,它大概一頭裁進高牆裡;在大海,海鞘會鑽進海床或石壁,穩妥地把自己黏在岩壁,一動不動。海鞘不需再探索這世界,尾巴消失,它失去動力;它的脊索與神經系統,也大大退化。用演化生物學家道金斯的說法:海鞘settle down for life,它安頓下來。

海鞘安頓後,由於不再需要「腦袋」去調控身體活動,可以省卻思考,於是會把自己的神經節分解掉,變成養份,自己吃掉自己,簡單來說,就是 ‘eat its own brain’,把自己變蠢。

海鞘的生命史,是現代社會啟示錄。牛津大學教授道金斯說,海鞘就像一個已獲得長期聘約的大學教授,不再需要用腦,可以終日把自己黏在電視機前的沙發上。

香港的海鞘小角色,散見於官場,亦洶湧於民間,萌芽於各種自稱專業的團體。群發性腰骨軟弱與脊樑消失是本朝達官貴人的傳染病,也是聲稱要「做好呢份工」的香港仔之宿命。一干人等,年少無知時,未算熱血,也總算有一番雄心,有拍翼高飛的壯志;然而,一朝倚傍高牆,腰骨瞬即溶解,初則口是心非,繼而同聲同氣。你或許奇怪,海鞘明明有腦袋有脊樑,為何要自殘自閹?

海鞘們有自知之明,它們依附高牆,只求三餐一宿,蠅頭小利而已,搵食啫。這種生物安頓下來以後,會分泌出一種類似植物的纖維質,包圍自己,保衛小我。海鞘的身體,退化至大約只剩一個充滿海水的袋子,有兩條吸管,把海水吸入排出,過濾水裡的浮游生物。他們努力地吮吸,來者不拒,食得唔好嘥,蛇齋餅粽通殺,遊艇上的豉油王炒面也不錯,「被安排」的奢華總統套房也啃得下。黏附高牆雖得安穩,如何繁殖下一代?不用擔心,它們雌雄同體,近親繁殖。

生命演化史上,海鞘和人與其他動物,有共同祖先。五億多年前,寒武紀的大海裡,充滿了類似海鞘的生命,後來,那些像蝌蚪一樣的幼蟲,演化成魚,繼而爬上岸,演變成爬蟲類、哺乳類,迸發多姿多彩的生命,人也是其中一員。五億多年前那類似海鞘的生物,其中一支,存活至今,保留著這種「反智」的生活方式。

生物學上的Evolution Theory應譯作「演化論」還是「進化論」?當中涉及一大爭論,就是生命的演變有沒有「進步」可言?應以什麼來衡量「進步」?如何才算「最好」的生存方式?論數目多寡,你身體裡的細菌數目比你全身的細胞還要多,這叫「進步」嗎。論構造複雜,人腦與神經系統的運作變化多端,這又是「進步」嗎。若論生命力頑強為「進步」,很多人相信,當人類滅亡後,適應力強橫的老鼠(齧齒類動物)將要統治全世界;當哺乳類動物的時代終結,細菌會在旁竊笑:你們都只是一刹那的光輝。

海鞘們的生活方式,屬「可持續發展」,維持了五億多年。那些自命有腦,不願依附高牆的人,請不要高興得太早;也許,是附在岩壁上,不動聲息的海鞘,笑到最後。

參考書目:Richard Dawkins, The Ancestor’s Tale

其他動物農莊、人間禽獸之類:
變色龍
豬圈

Friday, June 8, 2012

還有無數的李旺陽



(本文8/6/2012刊於《香港經濟日報》)

「中國市場潛力龐大,充滿機遇。」不幸地,這句話,也適用於香港的新聞行業。

無數的香港記者同業,往內地採訪,都遇到過這種情境:璀璨都市的陰暗角落、廢墟一樣的鄉鎮小街,常碰上一張張憔悴絕望的面孔,他們得悉眼前是一位記者,瞳孔裡會燃起一絲希望。他們都常手持一個紙袋,滿是申冤的文件;投訴的內容包括:徵地爭議、拆遷賠償、勞資糾紛、醫療失誤、司法不公、官員貪腐、公安無理拘禁……

經濟發展失序、財富分配失衡、官員濫權失控、內地記者失語。草民有冤無路訴,香港記者,竟然也成為他們要抓住的一根稻草。記者天職,在盡點微力,發掘被掩埋的真相、揭露光怪陸離的現狀;對香港同業而言,中國的「新聞市場」,無奈地機遇處處,充滿了謊言、不公義與荒誕故事,市場龐大卻少人斗膽觸碰。

李旺陽是誰?他是那些默默無聞、在地方省市聲援八九民運、幾乎遭遺忘的義士。二十一年牢獄生涯,令他雙眼失明、雙耳失聰、行動遲緩。六四周年前夕,他從被監控的醫院內短暫逃離官員的監視,接受香港電視台記者訪問,痛陳獄中被虐,疾呼平反六四,感謝香港人的六四燭光。結果,數天後他在醫院離奇死亡,腳不離地「上吊」,「被自殺」。

負責採訪林建誠兄,請不要自責。中國線記者都深知,每位投訴的訪民、每位堅持說真話的義士,他們都知道背後有龐大的惡勢力監控網絡。每次我們憂心忡忡地問被訪者:你怕報道後被報復嗎?他們都會說:不怕,我要說出真相。你看見李旺陽無畏的眼神,你知道他為自己的堅持無悔無疚。更多的蟻民,為了說一句真話,他們豁出去,他們無畏無懼,因為強權之下,他們已經一無所有。

六四事件,已經發生二十三年。酷暑的日子,誰想每年回憶;人浮於事,為何每年要往維園裡擠?只因當權者不停製造荒誕悲劇,二十三年來,無休無止,提醒大家不能忘記。

夜愈暗,維園燭光愈亮。回歸十五年,滿有大志的政客,侃侃而談香港的出路、北望內地市場、尋找核心價值。維園的燭光與日俱增,事實擺在眼前,香港是中國最後一塊自由的土地。這些燭光,只能在香港點燃;李旺陽的報道,只能在香港出現。這些事情,香港不做,誰還能去做?這就是香港的核心價值,香港的宿命。

六四周年前後幾天,內地微博發帖,明示暗示六四的字眼全部被刪除。一位不知道「六四」是什麼的內地年輕人,六四周年紀念當天,似乎感到氣氛不對勁,在評論裡問:這天發生什麼事?

無人回應。也許無人知道,也許所有回應都被屏敝了。

年輕人連續發問:這天發生什麼事?

這天發生什麼事?

這天發生什麼事?

無人答話。

微博的沉寂,像一場無止境的默哀,悼六四於二十三年後,再添冤魂。
夜愈暗,維園燭光愈亮

***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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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uesday, June 5, 2012

荒誕直至麻木


有些事情,需要釘在恥辱柱上,立此存照。

是年,六月三日與六月四日的新浪微博,又一如既往地,瘋狂刪帖,封鎖搜索。

封鎖搜索的,最少包括如下數字:[][][][]

最少有如下字眼:[上証指數][維園]。每次見到這句話:[根据相关法律法规和政策,維園搜索结果未予显示],你就明白什麼叫「以法治國」而不是法治。「以法治國」,法在我手,有權就是法。

微博上這個笑話帖子,不停被刪:

女:我想你了,今晚来吧~
男:你男朋友呢?他半夜回来了怎么办?
女:放心吧,今晚他加班删贴,很忙,到后天......”

有一個朋友說:今天是他生日,有朋友微博送他一個生日蛋糕,可能因為有燭光,可能因為六月四日不能生日,刪了。

我又寫道:有一個朋友,今天生日,但她自從13歲後,無人和她慶祝生日,刪了。

我又寫:每年到六月三日,總開始覺得哀傷。這句也刪了。

轉發了一些談法治、人權的,刪了。

貼燭光,刪了。


貼上證指數開市收市報價,刪了。(2012年6月4日,上海股市顯靈。)


結果,剩這張還沒刪。(以為沒刪,原來你只能在自己微博上看到,它騙你「成功發布」,給你還剩一點點自由的錯覺,我差點都被騙了。)



這種事,已荒誕至麻木,每天遇上,已不懂笑,不會哭,不會哀,不會怒。直到一個地步,荒誕已是生活的一部分,每個人都準備好在微博上轉世輪迴。

拜託,你以後要刪我帖,就隨便刪,不用假惺惺,裝作禮貌周周又「通知」又「抱歉」又聯絡「客戶服務部」。

負責刪貼的「微博小秘書」有多少人,有沒有六十四萬人?(這句好像沒刪吧。)

這晚的維多利亞公園,有十八萬人。(這句也刪了。) 
 
這一年,香港人與很多內地朋友,終於逼爆了維園,明年今日,後年今日,也許,維園再盛不下這股洪流。

每年六四,最感動的時刻,也許不在維園裡,不在晚會中,而在天后站擠擁的人潮。每一年,我們都在潮水中寸步難移;廿多年後,我們沒有忘懷,每個人都是一個個體,但每個人都懷著同一心情,向著同一目標,安靜前行,燃起一點燭光。

這些事,我們不做,誰還能做?

這就是香港的宿命。

***   ***   ***

程翔說,堅持就是勝利
屠城者的自白,亦只能在香港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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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riday, June 1, 2012

三本護照的故事


區家麟|絢麗荒涼    (本文1/6/2012 刊於《信報》)


請恕後知後覺,新版2007香港特區電子護照到手,打開一看,每頁正中都印著大大個「華」字,心裡有一剎那的驚訝:「嘿!為何未徵得我同意,就把我太太的名字印滿每一頁?」

定過神來,當然,那是「中華」的「華」,每頁不同書法字體,還有金漆長城、金紫荊標記、四季中國花朵,花花綠綠,每一頁都充斥著國家民族偉大標記;資料頁更不得了,都什麼年代?背景圖案是青馬大橋、會展中心與金紫荊;唯發展是尚、當基建是寶,都變成護照標記。


要形容這本護照的設計,四個字:俗不可耐;要詮釋這本護照彰顯的發展觀,大概是比中環價值更落伍的「青馬大橋價值」;至於這本護照想說的話,很明顯、也很重複,幾乎每一頁每一個圖案,都在聲嘶力竭地呼喊:「你是華人你是中國人你是華人你是中國人…」

特區政府對護照最自豪之處,在四十多項高科技防偽特徵,密度之高,可能是世界之最。在美國過關,口痕關員檢查護照,’wowow’有聲,紫外光燈所到之處,護照閃閃發亮,絢麗耀目,每個圖案每絲線條都幾乎是防偽特徵。關員微微搖頭,有點嘖嘖稱奇地道:'Jesus!'

朋友謂,一本護照,何須太認真?你太偏執了。好的,為了客觀持平公正不偏不倚,在飛往美國的漫長旅程中,我特意找來兩岸三地的護照作比較。

特區護照對國家民族經濟建設的激情,既艷俗又澎湃,你以為同樣會在中華人民共和國護照裡找到嗎?原來那些花花與長城與「華華華」,是香港同胞專利。中國護照的設計,平淡無味,只有幾何線條。內地同胞手握中國護照,一般不感到自豪,多少有點屈辱;無論你如何富裕有學識,拿著中國護照,氣焰會熄滅大半,處處都要簽證,海關問長問短,自我形象低落。中國護照免簽證的國家,寥寥十數國,較多人認識的是古巴,還有如瓦努阿圖等那些淹沒在太平洋裡、地圖幾乎找不到的小島國。

一本護照的受歡迎程度,反映國家的軟實力,代表她的底蘊、體質,與人民去國出逃的可能性。很多大陸人以摔掉中國護照為短期奮鬥目標,一本連自己國民拿在手裡也感到面目無光的護照,設計甘於平淡,盡量減少任何對國家民族的聯想,是明智做法。

中華民國的護照是另一回事。內頁圖案,淡淡的藍,主題是台灣景點地標及風土民情,山地農民在採茶、原住民的獨木舟、暢快游弋的海豚、瀕臨絕種的寬尾鳳蝶,線條含蓄、平和恬淡,暗藏山水靈氣。對比特區護照的銅臭與俗套,身為香港人,又再一次在台灣人面前抬不起頭來。
茶農
海豚
抬不起頭,早有前科。香港與台灣,都有「選舉」。香港的梁振英,得票 689台灣的馬英九,得票 689 萬。在台灣,選民不喜歡國民黨,你可以選民進黨;在香港,你不喜歡董建華嗎,好的,給你一個曾蔭權;你不喜歡唐英年嗎,好的,給你一個梁振英。

台灣要搞文化部,馬英九找來了龍應台先生;香港要搞文化局,梁振英找來一個許曉暉先生。人家叫龍應台作「先生」,出於敬重,是一個有見識有學問的老師之尊稱;人家稱許曉暉作「先生」,乃出於對許先生完全陌生,不知你是何許人,更不知道許先生是女人。

然後,候任特首梁振英說,香港有能力成為「東亞文化中心」,身為香港人,我汗顏。香港當然有人才,但壟斷權力的人,是什麼眼光與思維,從特區護照的設計可見一斑。

這群長期手握權力的高官與既得利益者,經濟願景,是青馬大橋加會展中心金紫荊,他們認為這些東西值得放在護照中代表香港去獻世;他們的美感泉源,是萬里長城與內頁延綿不絕的「華」字書法;他們的擦鞋方式也妙到毫巔,每頁的「華」字書法與古字體,只有兩頁是簡體「」字,用簡體字寫書法是否恰當已有疑問,而這個簡體字偏偏「碰巧」地寫在正中一頁,即是,你隨手揭開護照,通常就是看到的一頁。

這個國家,文化是意識形態的管治機器,「政治正確」先行,許曉暉先生當文化局長,早已是劇本的一部分。官員既重視「政治正確」,特區護照倒有一個嚴重政治問題:我第一次使用,把護照放在貼身腰包,可能電子版護照的個人資料頁太厚太硬,不夠柔韌,護照和我的肚皮廝磨數天,封面正中的國徽,中間那星,磨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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