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ursday, June 30, 2011

想起一些故事


從前,為了書,買了一間屋;今天,為了書,把客廳的沙發都扔掉,安裝了大書櫃。幾個月來,慢慢執拾,新書櫃差不多填滿了。

重新整理藏書時,在書架暗處,發現了一本薄薄的小冊子。

啊,是一位英年早逝的朋友,她的安息禮拜小書。

她是一位有原則的記者,我尊重的上司,她去世時,四十三歲。遺照上,她深邃的眼神,仍令人動容。

翻到小冊最後一頁,有她的最後一句:


Tuesday, June 28, 2011

為了世界第一


中國不止有很多世界第一,我相信連「世界第一」銜頭之多,也是世界第一。

上星期李照興在明報的文章《和諧國家博物館》,談到天安門廣場旁,新開放的國家博物館,館內有以下文字說明:

「無論是從6.5萬平方米擴大到19.2萬平方米的建築面積,還是各種硬體設施,改擴建後的國博都已達到或超過了世界發達國家現代化博物館的水準。目前中國國家博物館已經成為與美國大都會藝術博物館、法國羅浮宮、大英博物館比肩的世界一流大館。」

李照興提到《紐約時報》這篇文章,也值得一讀,規劃時,主事中國官員不斷問外國建築師:羅浮官有多大?大英博物館有多大?他們直認不諱,中國就是要建全世界最大的國家博物館。

只可惜,最「大」,卻不能是最「偉大」。人類歷史上和平時期最大的人禍:「世界第一」的三年饑荒、文化大革命,世界「最大」的國家博物館內,卻只有寥寥數語。

京滬高鐵快要通車,又有全球第一,是全球「一次性建成最長高鐵」。前陣子,心裡有個謎:事事追求世界第一的中國,為何願意把高鐵營運速度,由「世界第一」時速三百八十公里,降至三百公里?《廿一世紀經濟報道》《三問京滬高鐵》一文,揭開高鐵的黑盒,前鐵道部副總工程師周翊民現身說法,他的質疑,值得參考。

 簡言之,周翊民認為,高鐵的「全球最快」,乃罔顧安全;火速完工營運,要冒高風險;高速運行,又非常耗能;所謂自主創新,大部分核心技術都是搜購多國元件參考改良。所為何事?就是前鐵道部長劉志軍夢寐以求的「世界第一」。

他的指控需要受到官方反駁,但有幾點啟示:

若說高鐵突然宣布「減速」運行非因安全隱患,而是經濟效益問題,那麼一路以來為時速四百公里設計的路軌與組件,豈非全屬「超規格」,白白浪費?

據周翊民說,以時速三百八十公里運行,耗費的能源要比時速三百公里,多百分之五十六,越高速、代表越耗能、又脫離人民負擔。再看另一組數字:全球新建電廠的電能,八成在中國;中國一年新增的發電量,等同巴西、英國和意大利現有的發電量總和。驚人的數字背後,讓人聯想,究竟全國為了「世界第一」的虛榮,肆意開礦挖煤起水壩,枉費多少寶貴資源、犧牲多少山水草木、污染多少藍天白雲?

基建大計,事涉萬億計公帑、人民生命安全,為何事前沒有公眾討論?公帑使用,為何國民毫不知情?種種質疑,為何只能於米已成飯後才談?

幾乎每天都有「世界第一」,前天杭州西湖被列入世界遺產名錄,官方新聞例必報告爭逐世界第一的情況:中國的世界遺產數目,已進佔最球第三,僅次意大利與西班牙。

中國還有很多世界第一的:礦難死亡人數世界第一、貪官轉移資產往海外世界第一、記者被捕人數世界第一。

還有「天下第一雕」,及在華山另一根勃起的雕塑,相信也是世界最大的。(不好意思,我又忍不住再貼。)

如果一個人,事事都說自己第一,這要第一,那要第一,正常人會以為,他一定是自卑又自大,心理變態。

華山論劍

Friday, June 24, 2011

草原狼與看門狗


區家麟|絢麗荒涼    (《絢麗荒涼》逢星期五刊於《信報》)



草原狼 (coyote) ,你有一個令人嚮慕的野性名字。加州死亡谷的荒原上,你是我第一頭邂逅的狼,你蹲在路邊盯著我,我在車上瞧著你。

常有人問,狼與狗有什麼分別?看著你,狼大概就是狼一點的狗吧。草原狼的眼神也許有點兇,你不會伸長舌頭扮可愛,當然,我也不會上前摸摸你的頭、或為你搔搔背。人狼對望,我們互相尊重。

我的草原狼朋友,你蹲在這裡幹什麼?狼的領地,應是廣闊草原,金色的夕陽餘溫下,浩瀚黃土有點荒涼,蔓草看來乾枯瘦癟;但在荒原追趕落日,奔馳捕獵,是草原狼的命途;滾滾紅塵的公路邊,不是你的地方,你不應久留。草原狼,看著你不肯走開,我明白,你肚子餓了,要吃的。

與你對望著,我從你眼眸深處,看到千萬年前,荒野一隅,你有些先祖選擇了一條不歸路。在那很遙遠的從前,人們還沒有車子、沒有照相機、沒有餅乾;那時的人,最寶貴的智慧,是懂得生火,懂得打造石器作石斧與箭頭。所以,我們縱使沒有你們的獠牙利爪,也懂得捕獵。

那時候,原始部落的火堆旁,一頭餓著肚子的草原狼,在篝火旁的暗處探視,人們拋給牠一塊骨頭,牠高興地啃,慢慢地,牠選擇了一種較容易的生存方式;牠跟隨著火種、隨著主子的腳步,等待骨頭與剩肉。從此,這些草原狼不需在荒原勞碌奔走,牠得主人庇佑,保兩餐溫飽。

你選擇主人,主人亦選擇你,舒泰的生活要付出代價。農業社會伊始,人們逐漸把野狼馴養為狗。草原狼啊,你的祖先們,每位都有不同外形不同個性,有的性格暴戾、面目猙獰;有的溫順可愛,討人歡喜。主子當然喜歡愛搖尾巴的狗,那些甘願放棄尊嚴,隔著三丈遠嗅到主人氣味就歡天喜地、撲上去替主人銜鞋的,總能好好活下去;那些野性難馴的,也未必一無是處,只要懂得牧羊,或作門口狗,守著家門對外人狂吠,忠心服從,不會獠牙對內,也可以好好利用。

草原狼,你不會明白什麼是演化論,但所謂「物競天擇,適者生存」,狗之演化亦雷同。由狼至狗,你的遠親,樣子由猙獰變得可愛、性格由暴戾變得溫馴,對主人恭恭敬敬,吐舌屈膝;對外則張牙舞爪,狼假虎威。這些變化,並非「天擇」,而是「人擇」,選擇者雖然不同,但機制相似。千百年來,人們根據自己的喜好,選擇樣子較可親、性格較溫和、唯主人是從的狼來飼養及配種,繁衍下來,一代比一代忠心服從,都是人們喜愛的樣子與性格。

看著你的眼神,草原狼,你有點不以為然的樣子,你不相信狼變成狗,就是這麼簡單嗎?其實「人擇」不難,俄羅斯科學家Belyaev,半世紀前開始進行一個著名實驗,嘗試把野生銀狐馴養。實驗室把銀狐幼子分成三類,餵飼時遠遠避開,從不與人接觸的是第一類;吃東西時不介意被人觸摸的屬第二類;第三類小銀狐,主動接觸人,還會向人嘶叫。科學家只選擇第三類小銀狐,有系統地配種,怎料野性的銀狐很快變得溫馴,銀狐繁衍三十代以後,竟有七至八成的銀狐愛與人嬉戲,會舔拭實驗員的手,愛吸引人注意,外型與性格,都變得如狗一樣。

草原狼啊,狗雖然豐衣足食,但被主人圈養,喪盡天性,實在可憐;忠心耿耿的狗,有奶便是娘,主子永遠是對的,對上奉迎,吐舌流口水;對外則惡相盡露,卻又愛惜自己,欺善怕惡。有些狗變成玩物,身不由己,更惹人憐,如沙皮狗,皺皮怪相,樣子魯鈍,狗不成狗,顏臉無存,一切只因主人喜愛;街上的芝娃娃,四腳穿著七彩冷襪,頭戴哪吒髮髻,這些狗,自以為高貴,甚得恩寵,感覺良好,卻不知自己是一個笑話。有些富貴人家,愛飼養純種狗,只能近親繁殖,結果多數體虛多病,羸弱難救。

草原狼,你明白了嗎?為了一口安樂茶飯,狗失去本性,身不由己。走上歪途,就從你乞求路過的人,丟一片火腿給你開始。

草原狼望著我,我望著草原狼,對不起,我不會給你食物,前路也許有點艱苦,但請你繼續在原野奔走,無拘無束地闖蕩,我不想你變成一頭狗。

 
相關文章,我的神獸系列:

Wednesday, June 22, 2011

彩虹觀賞指南


我要肉麻的時候,是可以很肉麻的,例如今天要談談看彩虹的事。

最近,常看到彩虹,最頻密的竟然連續兩個晴朗早上,在家窗戶望出去,彩虹近在眼前,仿若觸手可及。

趕緊拿起相機拍照,一剎閃現的彩虹,幾乎就消失了。

總算還有一點一滴

這張以前拍的,清楚一點

在希臘Delphi,一覺醒來,望出陽台,山邊掛著一道彩虹。

Delphi遇上彩虹,應是一道神諭。
看彩虹不難,了解彩虹生成的物理現象,就很容易把握彩虹的生滅。

一,留意乍晴乍雨的時刻。彩虹原理是天上的小水滴折射太陽光線,驟雨、陽光,是不可或缺的因素。

二,多在日出後或日落前一兩小時出現,這個時刻,折射角度適合,我們站在地面才看到。

三,早上的彩虹,多出現在偏西方;黃昏的彩虹,多出現在偏東方。這當然是跟日出日落的方位有關。所以在乍晴乍雨之時,記緊認清方位,找尋彩虹。

愛睡懶覺,日上三竿才起床的人,與彩虹緣分甚淺;有可能的話,旅途上要找a room with a view,家裡最好能有一扇向東或向西、景緻無阻擋的明亮大窗;彩虹一剎即逝,平日要習慣望天,才有機會觸碰。如此這般,在天時地利配合,常懷尋索的心情,七色彩虹,就如你老朋友,失驚無神出現。

我開始懷疑,彩虹常在身邊,你望一望,就有了。
加州, Eastern Sierra
西藏日喀則的彩虹
南美伊瓜蘇瀑布的彩虹
印度洋的彩虹

肯雅Lamu的彩虹
復活節島,摩艾石像吐出彩虹

Tuesday, June 21, 2011

這才是洗腦


痛恨「洗腦」,什麼國民教育、《建黨偉業》,明眼人與盲眼人都知道是笑話一樁。當我看見六歲侄女的幼稚園畢業照時,就明白什麼叫高明,這才叫洗腦。

現在的幼稚園或小學,除了舉辦珠海交流團,畢業還要穿袍,搞畢業大旅行。到哪裡玩?又是迪迪尼。畢業照片中,小朋友一排站好,每一個都戴著米奇老鼠的圓耳朵畢業帽,大家笑瞇瞇,開心快樂得很。前方的橫額,寫著「迪迪尼畢業慶典」,竟然連幼稚園的校名也沒有,記性差的小朋友,長大後大概會以為自己在「迪迪尼」完成學業。站在畢業生背後,自然是米奇或唐老鴨張開兩手作歡呼狀,構成一張畢業大合照。

據家長回報,畢業大旅行當日,最少有四間幼稚園安排小朋友來遊玩拍照。

幼稚園畢業,大概是小朋友開竅啟蒙的時刻,也是小生命一個開始抓得住記憶的階段。這一刻載著米奇頭飾大合照,必能在小小的心靈裡,留下美好印記,今後就是主題公園的死硬粉絲。迪迪尼果然是市場推廣的高手,不只各大公主與卡通人物無處不在,而且早於孩提階段,深植小孩腦海,利用畢業良機,軟銷洗腦,事半功十倍,利害之極。

這樣的宣傳手法,孩子們應該是免費入場,接受洗腦吧。嘿,竟然不是,孩子、家長都要收入場費。家長師長校長心甘情願,貼錢送羊入鼠口;主題公園一手收錢、另一手培植忠心擁躉。首先製造「夢想」,定義「歡樂」,然後把夢想與歡樂賣給你,你就覺得夢想達成,開心滿足,這樣的世界,真美好。

相關文章:公主的遐想

網上找到些迪迪尼畢業禮照片,老鼠耳四方帽,噁心

Monday, June 20, 2011

小小觀察


在希臘山區小鎮,有這樣的一幕,一群中年婦女在樹蔭下歎茶,一位約三歲的小男孩四處亂跑,就在我眼前絆倒了,小孩的頭狠狠地撞在地上,只差幾厘米就撼在大樹樹幹,他呆了一呆,爬起來,望著我,咧嘴大笑。

在旁的阿姨阿媽目睹過程,若無其事,繼續談天,不會衝過來呵護備至。(而我吧,雖然小孩就在我腳邊絆倒,我是用絕對冷漠的眼光盯著他,不動如山的。)

這樣的情景,不太特別吧。改天,在山區路上,碰到一對男女,揹著行李與一個嬰孩,在踏單車,他們說,是剛滿周歲的兒子,他們踏單車環遊歐洲!

然後,在山區的上坡路,迎面而來一部疾衝下山的單車,尾部拖著一部類似行李車的小車,但有透明窗戶,幾朵小花點綴,看清楚,裡面坐在兩位像雙胞胎的嬰兒,好奇地望著窗外疾馳的景物。

在香港,一個二十歲的成年人絆倒,有不少阿媽會跑過來噓寒問暖;如果碰到有人在香港踏單車,拖著嬰兒當行李飛馳,大概很多人會報警,投訢虐兒,警察會追捕涉案父母,帶返警署調查。

下一代羸弱,首先要撫心自問的應是父母。安排子女的飲食起居是否太過周詳?有沒有教育子女洗碗、熨衣服、繫鞋帶?有沒有放手讓子女冒險?激發他們的好奇心?香港的沒落,就從我們這代人的過分呵護開始。

Friday, June 17, 2011

香趕特別痕淨區


區家麟|絢麗荒涼    (《絢麗荒涼》逢星期五刊於《信報》)

也許出身「廣播界」,對「懶音」有點執著。往日面試實習生時,若要硬性規定應徵者不能有懶音的話,只需開口對話三十秒,已大概可「叮」掉七至八成應徵者。

語言不斷演化,沒有永恆的讀音,懶音不是什麼關乎生死的大問題,但學生們雄心壯志,想當電台記者,想做權威新聞主播,懶音問題就是一座難以逾越的大山,告訴他們噩耗:你說話有懶音。換來的總是驚訝表情:「吓,懶音?身邊朋友都是這樣說話啊。」

「恒生銀行」,變成「痕身銀寒」;「寒冷」讀成「航懶」;「香港」變作「香趕」;「特別行政區」就是「特別痕淨區」,嘴型扭曲、舌頭放在錯誤位置、尾音拉長變調;最大問題,是不知自己有懶音,要花很大力氣才能改善;很多菁英分子就此被擋在廣播界門外,甚覺可惜。究竟懶音潮流如何開始,為何普及,對我來說,一直是個未解之謎。

懶音普及,理應無關個人性格,一定源於深層次兼影響範圍極大的因素。有人說,是某些紅透半邊天的歌星,美艷紅唇總是張不開,愛說不說,矯揉造作,令年輕人不自覺模仿。不過,幾個明星有這樣大的影響力嗎,不太可能。最近在中學的演講場合,讓我發現懶音謎團的線索。

每次演講前,學校的訓導組老師總要上台訓話,叫學生安靜、留心、不准睡覺。有一次,一位年輕的訓導主任上台,他銳利的目光橫掃學校禮堂,一臉凝重、眉頭深鎖、憂心忡忡,以沉默等待同學安靜,然後輕輕搖頭,義正辭嚴,一字一字吐出來:「你們令我太塞望!」。老師滿腔熱誠,但一口懶音,勉勵同學:「你們要自盡!(自重)」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學生耳濡目染,刻骨銘心,正音懶音不能分。但是,不能怪老師,他的懶音又從何而來,總有個源頭吧。

有天飯聚,朋友一家大小齊集,好媽媽平日字正腔圓,怎料向三歲女兒說話時,竟然舌頭與上下顎糾結一團,嘟嘴捲舌、拉長音調,說起「BB話」,句句是最標準的懶音。腦裡的燈泡突然亮起:難道新一代的懶音,是從父母的「BB話」開始?這時代的父母,對孩子呵護備至,不打不罵,說話溫柔兼扮可愛;父母的「BB話」伴隨孩子成長,不離不棄;直至入讀大學,仍有不少父母以為子女只有八歲。

在大學工作的朋友報告,近年碰到有阿媽闖進大校校園,替子女查詢開學問題,例如:「到哪裡可以買齊新學期的教科書?」父母把大學當成小學,在旁的子女則呆若木雞,毫無反應;一個應當獨立自主的大學生,阿媽還會每天打五次電話問安;孩子入住大學宿舍,一小件行李也要開車接送,惟恐孩子搬搬抬抬太辛苦。忘記交學費,有父母找職員理論:「為什麼你不把學費單寄給我?不寄給我,我怎麼知道要交學費?」職員只能沒好氣地解釋:「學費單電郵給學生,不會寄給家長。」

從父母過分關愛的行徑可以推測,他們對子女的溫婉軟語BB話,可能延續一世。大學的門口,應貼大字標語:「嚴禁父母陪同子女進入」;父母對年滿六歲的孩子說BB話,理應接受再教育。

這懶音猜想是真是假,要勞煩語言學家探究。不過,語音由人創造,有常亦有變,所謂對與錯、正音與懶音,難以一概而論。如北京話的捲舌音,曾經有很多人奉為普通話「正讀」,實質只是全國一小撮北京人的習慣。但世情就是如此,又如「香趕特別痕淨區」,荒誕走調,很多事情大家隱約感到不妥,但無時間細想,又無力改變,時日一久,便習以為常,甚至心安理得,感覺良好;語音走調還算吧,不講邏輯則無可救藥,香趕特別痕淨區正是表表者。

要改變其實不難,說話斬釘截鐵,多點自信,多點剛陽之氣,懶音腔調已可十除七八;但很多人就是不會挺直腰板說話,甚至拒絕承認有問題,更認為歷史潮流,浩浩蕩蕩,不能阻擋。香趕特別痕淨區的走板腔調將成為主流,堅持舊日的一套,代表落後形勢,將為時代所淘汰。我等乃抱殘守缺、早死的一群,還是收聲為妙。

Wednesday, June 15, 2011

《死在路上也不錯》


莫問聚散原因,中學時代的單車郊遊組合,忽爾相約重逢,我們互道早已遺忘的故事,然後騎上單車,疾走從前的路。

新娘潭道,風景如舊,香港的郊野,是少數能保存著記憶的地方。中學時代郊遊,說穿了,青草綠蔭之外,總有她或他或她或他那一抹深邃眼神或窩心淺笑,清風撲面,曖昩中同行,是主要目的。

舊友四散,三十年後再遇,踏單車路線依舊,但心情迥異。舊友迷上單車,每次出動,例必沿吐露港、汀角路、沙頭角來回,以極速騎行數十公里,鍛鍊體能。於是大夥兒跟隨他的步韻,狂踩腳踏,挑戰極限,練習數回,竟然比中學時代騎得更快,走了更遠的路。

在四川山區時,常遇到成都往西藏拉薩的單車隊,四、五千米的高山,翻過一個又一個,高原反應下,單車手喘著氣拼老命,在艷陽、飄雪、狂風、暴雨之下,連踏數十天,難以想像他們的快感從何而來,究竟有沒有人真的能抵達目的地。

這刻回程路上,鍛鍊出自以為強勁的腳瓜,與腳踏融為一體,正念於呼吸,聽著自己的心跳,奔馳於新娘潭旁的林蔭道上;當景物向後飄移,密林綠葉光影閃鑠,滿身的疲累、汗液與舞動的心跳,變作一種純粹的存在。輪輻飛轉之間,往日的奇想再現,我開始細心思量,踩單車入西藏的可能。

喜歡一本書,通常需要一點前因,一點緣份,再加很多的巧合,和適當的心情。就這樣,我碰上周榕榕寫的《死在路上也不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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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中大新聞系的女生,獨個兒從大理踏單車到拉薩。越過高山越過谷,踩幾千公里不是大問題、一個女生上路不算大問題、路上無水沖涼都不是大問題。川滇藏的山區是什麼山,都是山高谷深的險地,很多大山海拔四千米以上,莫說踏單車上坡,普通人走路呼吸也困難;高原反應累人,晚上難安睡;而且上坡路都是瘋狂的,一個大山,就是連綿不絕幾十公里;路上有惡狗、有不守交通規則的大貨車;天有大雨、冰雹、白天熱、深夜冷;你還要把個多月的衣物用品,帶在身上。

這種考驗,和登珠峰相差不遠,分別是,死在川藏路上,應該有人收屍。

一口氣讀完《死在路上也不錯》,很喜歡周榕榕的文筆。

川滇藏深山裡,很多動人心魂的景緻,容易令語言顯得蒼白,但她真真切切地記了下來:

「爬到高處了,便看見遠遠層層疊疊丘陵起伏的山,厚重的雲就在山間牧養它們的影子,安靜地牽著它們的分身緩緩流動,沒有目的,也沒有起因。一切都是自然而然,像一場暴雨一片桃花,其實不具因果。我經常停下車,一面休息一面默默看山跟雲之間戀愛一樣的纏綿。這裡面一定有更大的、類似真理一樣的道理存在吧!我這麼想著,覺得自己被感動了。」

 
還有那種,連自己也會被自己感動的時刻:

「站在腳巴山山頂往下看,竹卡鄉就夾在山與山之間,近在咫尺,可上山的道卻蜿蜒曲折,毛線一樣將綠色的山捆了又捆。這麼多的路都是靠著我自己的力量走過來的嗎?這一刻,我不再問自己為什麼要騎車旅行。」

那種能夠觸碰的純粹的存在:

「漸漸地我不再計算自己沒有洗澡的天數;不再在意指甲邊上圈養的黑垢;也不再介意房間內沒有洗手間、上完廁所有沒有地方洗手──漸漸地我更在意的是「活著」本身;有食物吃、有地方過夜、呼吸順暢、沒有疼痛。活著,已經很好。」

常有朋友問我:「還有什麼很想去的地方?」我的答案是川滇藏的山區,因為那裡的雲、天、山、雪、草、木、空氣,最美麗最溫柔最暴烈,很接近一些什麼。那些什麼,就是令你覺得死在路上也不錯的小秘密。



相關tag: 川北行

Tuesday, June 14, 2011

喪行



接到「藍藍的天」Leslie的電郵,要為《他他巴》搞一個分享會時,正身處希臘中部山區Meteora

分享會談遊歷與讀書,需要一個講題,叫什麼好呢?

那幾天在Meteora,我每天瘋狂行山,只想到兩字「喪行」,講題就叫「喪行錄」吧。

為何「喪行」?Meteora地處較偏,一般背囊客不會到,但在希臘也有點名氣,本土旅行團絡繹不絕。遊客到此,主要乘車到崖頂,參觀中世紀的隱世修道院,每塊危石之上,總有一個避世僧人的故事。人家坐車,我選擇行山,走舊時的修士小徑;心想,這裡是主要旅遊區,山路應容易走吧。 

五月的南歐山區,遍地芳菲,春田花花與小昆蟲,似乎比修道院好看。不過沒走多久,山谷裡前無去路,巨石橫陳,斜坡濕滑,荊棘擋路;我沒帶開山刀,只能小心撥開會回彈報復的可惡尖刺樹幹、抓著巨石,喪而前行。有一次,千辛萬苦爬上兩個石頭山之間的山谷高點,以為翻過小山拗就是路,怎知走錯了路,前面是一塊絕壁,我面對懸崖,自己同自己冷笑了兩聲,「喪行」二字,就在腦裡散不去。



地圖上,每塊巨石之間都標示了小徑,怎麼大部分小徑都消失了?在山裡闖了幾天,想到了答案。

本來以為,這些路明顯不過,很多人走,但原來捨車而走路的人很少;又發現,草木旺盛,一季無人迹,小徑已被綠蔭藤蔓佔據,路徑消失,被人遺忘,眼前荊棘擋路,勉強前行的人更少;五月天,還未到旅遊旺季,於是我就成為喪行Meteora山區的先頭部隊。

這些地方這些路,其實很平凡。低著頭,疾走了好一段路,有點累,停步回望,原來已經走得很遠。

分享會的日期是618Leslie告訴我這日子時,有點熟悉的感覺。最近幾天突然醒覺,去年的618,正是我離開工作二十年崗位的日子。

如此撞日,純屬巧合。

日期:2011618
時間:1200-1330
地點:商務印書館尖沙咀圖書中心
九龍尖沙咀彌敦道132號美麗華商場
B1地庫1007-1010

由於講室座位不多,有興趣的朋友,可打電話向bbluesky留位。謝謝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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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unday, June 12, 2011

歐豬的美好生活


區家麟|絢麗荒涼    (《絢麗荒涼》逢星期五刊於《信報》)

看香港的街頭塗鴉,一個艾未未也容不下,大家就明白什麼叫潔癖;看雅典城的塗鴉,無孔不入,一個也抹不掉,就知道希臘真的快破產。

雅典城北大學區是激進學生大本營,滿街塗鴉,街頭雕塑的臉龐、胸脯、大腿,全部不能倖免,只可惜這些塗鴉,沒有艾未未頭像的美感,也沒有曾灶財書法的荒誕。當我要舉機拍照,有好心當地人走過來勸告:「不要拿出相機,這區很危險,快離開。」看看四周,街頭三五成群,坐滿年輕男人。城市森林法則:男性、單身、年輕、無業,這類人最危險,黑社會與恐怖組織最愛的門徒。


在牆壁塗鴉不稀奇,路邊橋邊塗鴉也不稀罕,但火車車身全是色彩斑斕的塗鴉,在南歐的青天麗日下穿梭田野,成為旅客爭相拍攝的瘋狂奇景;零四年雅典奧運後,幾乎所有場館都告荒廢,逐漸被塗鴉佔據,古希臘城邦的運動員,時光旅行到此時此刻,定必感覺奇幻。

這個古老國度,經濟增長-7%,失業率15%,二千五百年前的文明,曾帶領歐洲復興,但今天全世界盯著它,恐防它成為信貸危機爆煲的黑天鵝。無業遊民滿街,青年在牆上畫公仔亂簽名發洩;政府緊縮開支,官員無能為力。面對全城塗鴉,大家知道清理的速度永遠追不上塗鴉的速度,於是無人理會,放任自流,雅典娜之城,變為塗鴉之都。

犯罪學有所謂「破窗理論」之說,一個社區裡,若不修葺破窗,會予人「無皇管」的感覺,吸引鼠輩狗盜橫行;十多年前紐約以清理地鐵塗鴉的方式,令罪案率大減,成為「破窗學說」的經典案例。住在雅典核心遊客區不遠處的後街,街頭牆壁、店鋪大門、路邊貨車,全都是無美感的塗鴉,陋巷飄逸著零落渙散鬆弛的氣味,街角站著流民、睡著乞丐。的士司機搖頭說:「這區不安全,你們小心。」雅典城內的遊民,很多是來自東歐與拉丁美洲裔的勞工與非法移民,經濟崩潰,他們最先受罪。

「雅典令人有點失望。」很多人朋友這樣說。出入廉價酒店,每天提心吊膽,自然掃興;歷史名城令人充滿遐想,期望大,失望就是平常事。

衛城上的巴特農神殿,二千五百年前的光榮,代表這是年代久遠的廢墟,殘破是應份的。城中遠望衛城,夜色蒼茫,燈影之下,縱使樑柱已裂,但昔日光華猶在。世上大部分事情只宜遠觀,不宜親近,巴特農神殿也一樣,它長年是一個大工地,不停修葺、加固,裡裡外外都是支架、吊臂與起重機,工地辦公室乾脆塞在神殿裡。要發思古之幽情,遙想二千年前的城邦民主、尋找蘇格拉底的足跡,需要極度豐富想像力,還是去參觀博物館裡保存完好的遺物與雕塑較實際。


逃離雅典令人腎上腺素上升的城市流氓,往山區旅館小住幾天,總算尋到南歐人生活的雅緻與悠閑。四十歐元的價錢,算是中下價旅館,我心繫家國,不期然與內地同級旅館相比。同樣號稱五千年文明,希臘的小旅館,你會放心赤腳踏在地板上,不需擔心污黑的地氈藏污納垢;房間沒有煙味,廁所沒有坑渠味。消費主義尚未侵略南歐的小旅館,浴室內沒有明碼實價賣浴鹽、賣內褲、賣避孕套、賣情趣性玩具,往酒店開房不一定慾火焚身。

南歐旅館,多設有小陽台,窗門是厚重的實木,沉實的質感,令人感到小店主人的誠意與認真。推窗眺望,若非藍天白雲青草地,也是別具風情的破落後巷舊建築;不會是一望無際大工地,或是緊貼人家的混凝土高牆。

南歐的生活情趣,中國人很難學得來:三時半下午茶、五時多下班去酒吧、十點鐘才吃晚餐,大家放懷高論、夜夜笙歌,慵懶就是生活。

想起一個有關「生活」的故事,故事名字,叫「直接進入好生活」。

話說在海邊,一個風和日麗的下午,漁夫們都出海打魚去,獨剩一人,躺在海邊悠閑地曬太陽。旁人問他:「為什麼不出海打魚呀?」


漁夫謂:「為什麼要出海打魚?」

「打魚好賺點錢呀。」

「賺多些錢幹什麼?」

「就可以買房子,改善生活了。」

「改善生活做什麼呀?」

「那就可以輕鬆一下,閑來在海邊曬曬太陽了。」

歐豬五國,五居其四,都是南歐國家,當然不是浪得虛名。賺中國的錢,到南歐hea,與傳說中的美好生活,很接近了。

希臘其他:
灰娘與西西弗斯的悲劇

Friday, June 10, 2011

鄭和與哥倫布的歷史沙石


(本文10/6刊於《經濟日報》)

蔭權末年,教育局常任秘書長謝凌潔貞,選擇在福建中學談國民教育,她的奇想與錯亂,彰顯了特區高官腦袋的特別構造。

謝凌潔貞開宗明義說,公眾常質疑國民教育為什麼不討論六四,為什麼不討論艾未未……是不是有些什麼見不得光的事情?拉扯「論語」(*)兩分鐘後,她說:「在歷史的長河裡,難免有挫折,有點沙沙石石……我們回看我們從兒時到現在,難道我們每一個人,沒有做過令我們後悔的事情嗎?」

謝太自問自答的歷史「沙沙石石」,有這個比喻:「我還記得我小時候,忘記了做功課,老師問我的時候,我沒說我無做,我說我沒有帶,我不知道這個小小的謊話,你們有沒有撒過……」

「小時候向老師撤謊」與「六四事件」,在謝太心中,原來屬於同一層次的「歷史沙石」;謝太也許忘記了,我們教育孩子,撒了謊要認錯,而不是把「沙沙石石」視而不見。

謝太又說:「我們父母做過的一些事情,我們不一定同意,但是我們不會因此否定我們是這個家庭的成員。」又來了,官員最愛自比「父母官」,明喻「老子說話你要聽」。謝太還未搞清楚,一如韓寒話齋,國家是國家,阿媽是阿媽。國家不是你阿媽。

謝凌潔貞的致辭,也有令人深思的地方。她提到清廷割讓香港,「外國是用堅船利炮來打敗我們的」。她提到明代鄭和下西洋,寶船船隊之大,當時舉世無匹,她問:「我們泱泱大國,遠洋的船是我們先發明的,火藥是我們先發明的,為什麼我們就輸給這兩個因素呢?」謝太苦心了,想激發學生的民族情懷。

國人常慨嘆,明朝鄭和七下西洋,當時中國航海技術與規模遠超歐洲,要是探險能繼續,殖民非洲和發現新大陸的,就不是哥倫布,而是中國人了。史家研究明代航海偉業戛然而止的原因,主流觀點皆同意,乃由於黨爭,力主航海的派系失勢,明朝政策逆轉,實行海禁,更焚毀航海紀錄。黃仁宇則以明朝財政壓力論述,認為之前擴張過快,經濟瀕臨崩潰,遂令航海事業告終。

戴雅蒙 (Jared Diamond) 在《槍炮、病菌與鋼鐵》的結語中,提出一個更根本的問題:為何當年哥倫布有資金組織船隊探險,最後發現新大陸,而鄭和做不到?

哥倫布生於意大利,為了籌集資金探險,他曾奔走多國,先後被法國、西班牙、葡萄牙等多地的王公貴族拒絕。第五次嘗試,西班牙國王回心轉意,哥倫布終於得到資助,出發探險。若當時歐洲一如中國,由中央集權,控制一切,哥倫布碰壁一次,根本不會有機會再三嘗試。

中國是鐵板一塊的大國,只有皇權,沒有個人;以集體消滅自我,以強權埋沒個性;一切冒險與創新,只在當權者一時的喜好。舉國體制方向正確時,很有效率;一旦出現政治錯判,災難必屬全國性。皇帝一聲令下海禁,航海家告老還鄉,造船廠任其荒廢;毛澤東搞大躍進與文化大革命,禍及全國各省,正是因為中國一直是高度中央集權、不容異見的「泱泱大國」。

請問謝太,這些歷史上的沙沙石石,會否列入國民教育課程?

謝太致辭完畢,福建中學有同學在台上公開回應說:「大家放長雙眼,六四事件注定有個了結,原諒我的無禮。」香港有這樣的教育局高官,讓人感到悲憤;福建中學有這樣的學生,希望在人間。


 (附謝太講話錄音,她努力說普通話,令人感動。)

相關文章:

*註:10/6《信報》及《明報》報道,謝凌潔貞致辭中,開篇引用「論語」談「博學、審問、慎思、明辨、篤行」,其實這是出自《中庸》,非《論語》。

Thursday, June 9, 2011

審美也疲勞



旅行有很多方式,流浪式的長途旅行,能深入異地,體驗文化風土,當然很好;但人在旅途太久,容易感官麻木,出現審美疲勞。

在埃及希臘遊歷,古文明遺址如樂蜀神廟、金字塔,乃是公元前二千多年的遺物,隨隨便便也是四千年前的東西。試想想:中國三千年前的商周時代,留下一個鼎,已是難得珍寶,中國古建築以木為主,歷朝戰火,風雨侵襲,不能長久,難以同古希臘埃及文明石頭建築比較。

不過,舊東西看得多,再看二千多年前的神廟,會覺得「噢,很新!」,土耳其鄂圖曼帝國的遺跡,「噢,只是千多年!」容易感到不是什麼一回事。但回頭想想,中國的古跡,有哪一個能保持千多二千年,沒有重建過?大概只有埋在地下的墳墓,如秦始皇陵與兵馬俑。

到的國家太多,也容易令人迷失於舟車勞頓之間,觸覺漸鈍。每國每族,都有自己的歷史文化與民族性格,那些以「十天遊八國」作招倈的旅行團,只適合那些愛拍「到此一遊」照的朋友,旅程結束,連國家的名字也記不起來;流浪一年的長途旅行,如心理質素欠佳,亦容易出現審美疲勞,讓眼前景物白白流過。最理想的旅行方式,是用兩三星期時間,獨遊一國,既不會身心疲累,又能深入體驗,當然,這種遊歷方式很奢侈,未必人人能夠負擔。

所以,長途的自助遊,要安排休息日,找一個既便宜,窗外有風景的小旅館或小餐廳,小憩一回,讓腦袋休假,深深呼吸異地的一口空氣,當然,這是更奢侈了。

Delphi山區小旅館,一覺醒來,露台外有彩虹

Wednesday, June 8, 2011

埋在乳酪裡的腸

旅途上,總有一些地方,你曾經遊歷,於願已足,叫自己今生不需再來,但因緣際會,假以時日,又會重臨。這次是希臘。

舊日旅行,有的是時間,缺的是錢,尤其在歐洲背包行,每分每毫算死草,城市內,路程短距離的,寧願步行,也不願花十來塊去坐地鐵;住宿只選青年旅舍或極廉價酒店;旅館若包早餐,縱使只得面包果醬,也必定吃得飽滯,當作一天食糧,省回吃飯錢餐廳不敢上,地道食品無錢吃,一直覺得有點遺憾,畢竟,食物是文化的重要部分。這次來到希臘,上餐館飲紅酒,看到菜單上有一味「家鄉菜」,也不顧是什麼,立刻點了一客。

菜端上來,一睇就知弊;朋友看見,一見就笑。

賣相奇特,是四條自家製的肉腸,浸在一大pet黃色的乳酪裡,下面那些是薄餅,叫做主食。肉腸啡黑粗糙,沒有腸衣,一條一條,令人有噁心聯想。放進口裡,似是雜肉,但醃料味濃重,很鹹,加上乳酪的酸甜,百味紛陳,亂作一團,主次不分,名副其實重口味。不吃有遺憾,吃了更遺憾。

為了讓同行朋友一試「傳統菜」的滋味,我切了‘end cut’給他們試。有人一口也不願意吃;有人嚐過一口,面露奇怪表情;有位一吃,急忙吐出來,大叫「壞了」。

壞了……不至於吧,只是肉質鬆,醃料味很重而已。

勉強吃了一半,又再印證了一個自以為是的「理論」,那些你沒聽過的民族特色食品,一般都不會好吃。原因很簡單,在全球化的今天,那些好吃的東西,你可能未吃過,但不可能未聽過,名不見經傳的特色食品,多適合重口味的朋友,或者是勇於嘗試的人,或是想做文化研究的人。

以往旅行,山窮水盡時又想上餐廳,不夠錢點主菜,常點湯與沙律,有麵包送,吃得飽,湯熱呼呼的,總算一解背包客太刻苦的悲情感覺。問題是,歐洲人似乎不太懂煮湯,就算到top end餐廳,湯多不外如是,主要原因,可能是湯底單調,大概只有莫斯科的羅宋湯,能在記憶裡留下一絲味道。

在雅典的餐廳裡,餐牌上有露筍湯,但服務員說賣完,「蔬菜湯」要不要?又勇敢地點了一客,湯端上來,一看又知不妙。


蔬菜雜碎似的疏落,浮遊在橙紅色的開水中;喝到口裡,只有調味醃料的味,比不上一丁面的味精。硬著頭皮喝完,總算再次印證「歐洲人不擅煮湯」的印象,還好,沒有浪費,增加了新體驗,就當做文化研究。

在旁的同學一見又笑,急忙拍照,留下記錄。同學,請記住,我不是尋求好吃,我只是尋求新體驗,埋在乳酪裡的腸,正是新體驗,最少,留住了一個經典笑話。

Tuesday, June 7, 2011

僭建特權


香港的僭建風暴,有一件很顯然易見的事實:僭建是一件奢侈的事,不是人人有能力做。

看著高官巨賈與新界原居民的僭建新聞,升斗市民坐在電視前,等同看戲一樣,評頭品足,自己無機會操心。我家沒有陽台又沒有天台,完全沒有機會嘗試僭建的滋味,想在窗外放一部分體式冷氣機,也會被管理處窮追猛打;父親又不是原居民,沒機會一生下來就擁有建屋或可供買賣的「丁權」、也沒膽量把法例規定的三層建築增至五層,更沒能耐把家門前的空地圍住,當作自家的私人花園,然後官府與鄉紳都隻眼開隻眼閉。

這種特權,姑且叫「僭建權」。僭建的前提,最少你要擁有物業,而且是有露台或天台或花園的資產階級;你也要有點餘錢,抗拒政府清拆令,隨時準備對簿公堂;在新界鄉村僭建佔地,更不容易,你要有點權威有點勢力,令鄉里鄰居與地政署官員視若無睹,你才能保有自己的家園,這需要很強大的能量與膽量。

這場僭建鬧劇中,小市民學懂了,斗膽賴皮與不守規矩,往往好處盡享,不受懲罰;更有違規僭建者,理直氣壯地大聲疾呼這是他們的權利,把已經享有的特權膨漲擴大,更令我等蟻民深深感受到,有錢、有權、有膽量、夠惡、夠厚面皮的人,確實可以把我們珍視的法治與合約精神,完全當佢無到。

Monday, June 6, 2011

灰娘與西西弗斯的悲劇


區家麟|絢麗荒涼    (《絢麗荒涼》逢星期五刊於《信報》)

遊希臘回來,滿腦子神話,見到特區政府亂象,想起「灰娘」。

「灰娘」在希臘神話中,是一個毫不起眼的角色。傳說中的大英雄柏修斯,過五關斬六將,取得蛇髮女妖的頭顱前,要向「灰娘」問路。

「灰娘」是三個女人,終日住在灰色的幽暗中,不見天日,不見月光,全身又灰又乾,沒有活力,亦與現實脫節。她們長相奇特,最怪的是,她們三人只有一隻眼睛和一顆牙齒,輪流使用,每當有其他人要看東西時,灰娘會把眼睛從額上摘下來,交給她的姊妹。

交接眼睛的一刻,就是灰娘最脆弱的時候,眼睛摘下來,她們什麼都看不見,不敢舉步前行,卻仍然心安理得,因為她會以為眼睛在另一灰娘手裡。大英雄柏修斯,就在眼睛交接的一刻,一手接下眼睛,灰娘還呆若木雞,不知道眼睛被奪,最後只能乖乖就範,道出秘密。

為什麼要製造灰娘這種怪物?天機難測,但神話故事並非不可理喻,它反映著古人對大自然的恐懼,為風雷雨電日月星辰各種現象尋求解釋;希臘神話裡的神祇,亦正亦邪,充滿人性。至高無上的宙斯很風流,四處留情;他老婆赫拉則善妒,不斷向情婦復仇,神話反映人性喜惡與事物規律。「灰娘」故事的現實意義,不幸地,穿越時空二千多年,在地球的另一端香港,我們找到了。

特區政府正處於灰娘眼睛交接期,當眼睛摘下,難免要慢下腳步,在黑暗中盲目摸索,甚至在幽暗中呆坐,等待時間流逝;眼盲,難免心閉,沒有眼睛,無法審視自己的過失,無睹四圍異象,只能等待下一位有眼的灰娘來處理。無奈地,香港灰娘的交接期,特別漫長。

灰娘雖然同坐一條船,但各懷鬼胎,每到特首跑馬仔時刻,管治圈子內外傾軋;精英權貴則看風駛艃,盤算泊哪個碼頭;特首不能屬於任何政黨,管治班子缺乏連貫理念,政策與政治人才培育亦難以延續。可憐的灰娘,摘下眼睛,也不知交給誰。

腦殘
於是,出現商務及經濟發展局局長一職懸空兩月,難尋接班人的局面,未來主子不可知,大家恐防押錯注;又出現政制及內地事務局匆忙提出的「立法會議席出缺遞補」機制,政府眼盲心閉「標尾會」,立例沒有章法,不顧理據,不理好醜,不要顏面。

灰娘的另一問題,是合用一隻眼,無論誰人戴上眼睛,都是一隻勢利眼,眼睛裡只看見錢與權。下任灰娘熱門人唐英年,呼籲年輕人反問自己,為什麼不能成為下一個李嘉誠/莎莎/米蘭站,愛上錢、戀上權的重商情意結發酵,仿佛人生目標就是賺大錢,搞上市吸水,成為億萬富豪;現任的曾蔭權,直指港珠澳大橋司法覆核,濫用司法程序,為了緊跟發展硬道理的大勢,出言不遜,香港僅餘的、讓我們引以為榮的法治核心價值,在勢利眼中,變得不值一哂;大勢所趨,負責「德育及國民教育科」的高官,連「普世價值等於西方價值,這些西方價值只是向中國施壓的方法」也說得出口,俯伏於權力之下,自閹下一代,令人心寒。

制度不變,灰娘無眼兼胡言亂語的現象將不斷重複。灰娘也是制度下的一顆小釘子,是誰把怪胎製造出來?還不是至高無上的主子。

希臘諸神,有可愛的一面,但他們多喜怒無常,對付異己,絕不手軟,又愛受膜拜與奉迎,遇上凡人對他們不敬,或質疑他們的法力,必會無情報復。特洛伊戰爭中,希臘人圍城十年慘勝,但進城一夜,得意忘形,忘了向神明致敬,惹怒海神波賽墩,艦隊回航時,海神興風作浪,大部分希臘將領命喪愛琴海。

主子的旨意能改變嗎?西西弗斯因為揭破宙斯的風流韻事,被罰推石頭上山,西西弗斯每天每晚辛勤勞動,又看著石頭滾回山腳,一切徒勞,從沒改變什麼,宙斯的詛咒,要他永無休止。西西弗斯的故事,一如特區施政,長年兜轉,原地踏步;又如民間呼叫,聲嘶力竭,幾無寸進。

西西弗斯推石頭是一齣悲劇,但也反映著明知不可為而為之的人性光輝。現實雖然難堪,但故事未完,說到底,諸神是人創造出來的,神話故事則是後世劇作家添油添醋創作的,結局可以改寫,也許,頑石有天會點頭。

雅典的市場裡,除了有蘇格拉底,還有很多無奈的死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