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aturday, February 29, 2020

山野無人之境(三):元朗三座大山

不是紅葉,是燒焦了的枝枒,近井坑山

改變不了現實,可以改變自己心情。瘟疫蔓延時,為了鍛鍊身體增強抵抗力自救,也為了放鬆心情長期作戰,更為了除下口罩透透氣,我行山。

香港城市都是依山而建,總有一山在左近,元朗大棠賞紅葉,一向是家庭樂熱點,紅葉早已凋零,但再遠點有「千島湖景點」,千島湖的湖,即是大欖涌水塘;水塘沒有千島,十個八個倒是有的,最近成為打卡熱點,旺過旺角。如要避開人潮,尋找無人之境,靠近元朗,大棠以東一帶的四排石、井坑山與掌牛山一帶,有驚喜。

千島湖,小小觀景台,人滿之患
從南坑排小村路出發,大夥兒立即除下口罩,清涼鮮風撲鼻,精神一振。上山路走荃元古道一段,可以避過太熱鬧的大棠燒烤區。山林清幽,剛下過一場冬雨,沿路小溪潺潺流水聲,伴我們一路上山。
 
沒有紅葉,是山火後的焦葉
四排石與井坑山在郊野公園邊陲,山不算高,在行山界中可謂默默無聞,重陽時節常聞村民拜山留下火種,更是焦土處處。不過,改變一下心情,焦土就是美景,山脊線視野開濶,火薰過的山坡上,長出了嫰芽,草坪翠綠一片;山坡叢林,瞥見一片紅葉林,想得太美了,那其實是燒焦了的枯葉,一片暗紅,散落常綠的枝枒中,別有一番情調。




元朗邊上的四排石、井坑山與掌牛山三座大山,海拔只是二、三百米,上落不算大,一些山友會順道攀上小崗,最北的蠔殼山。這一帶山嶺有一特色,正是視野開濶。

近年發覺,香港好些低矮的山脊,可能綠化得太好,樹叢長高,觀景點都被林木阻擋;但井坑山一帶是例外,可能是山火太頻繁,或是北風太凌厲,山脊線一片空曠,遠望就是元朗,一海之隔是深圳蛇口。

融合等同病毒一體化,保持距離,各自各精采,不是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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詳細路線,請參考TRAILWATCH

Thursday, February 27, 2020

山野無人之境(二):蓮麻坑礦洞詭秘異域




[警告:礦洞危險,雖然大部分洞穴及直井已封,遊覽時務必注意安全]

香港郊野中,位於新界極北的蓮麻坑礦洞一直很神秘。

蓮麻坑一帶的荒野,距深圳河對岸的樓房,直線距離最短只有一百米,往日被劃為邊境禁區,山客不得內進。近年禁區放寬後,規劃中的紅花嶺郊野公園仍是紙上談兵,全個區域幾乎一個路牌都沒有;加上長年遊人稀少,小徑蔓枝朽木擋路,傳說中要「爆林」前行;而礦洞環境複雜,掉下豎井會死人,更是不能掉以輕心……

終於,有機會遠征一趟,行山經驗豐富者,又想找點新意思,這路線不容錯過。

我們不走剛開放的邊境叢林地帶,免爆林覓路之苦;研讀地圖後,決定用最懶的路徑上山:坐的士直上紅花嶺山頂才起步。

[紅花嶺之巔有紅花]
[紅花嶺望深圳]
遠足,我愛偷懶,可以選擇的話,專挑有車路直達山頂的路線;只是數十元車費,大夥兒可省回個多小時通常沉悶的車路登山腳程,又可以不須太早起行。山友聽到這個安排,通常拍手叫好,因為省下腳程,可以延遲出發,假期不用大清早起床,才是真正放假,云云。

問題是,你會遇上的士司機的白眼。

部分的士司機一聽到目的地在荒野某處的山頂,立即耍手擰頭:「唔識路」、「車唔夠力上山」,明白的,因為山路窄,而且必定無回頭客,通常是蝕本生意;串嘴一點的司機,願意做你生意,但會裝作好奇地問:你們不是來行山嗎?行山都要搭的士?

這一回,上紅花嶺山頂,這條路我們從未走過,司機也是第一次來,一轉進山路,我們暗叫不妙,路非常窄,僅比一架的士闊少許,一不留神,就會碰上山壁或跌落陡坡,而且曲折幽隱,又有「髮夾彎」,若然有對頭車,真的不知怎麼辦。更大問題是,這條路很長,車子走了有十分鐘,司機不住問:到未?到未?我們施展遠足安撫術謂:就快到!就快到!轉彎就到!轉彎就到!……轉多幾個彎就到!

奇迹地,司機臉容有少許困擾,但沒有怨言,把我們送到山頂。我們非常感激,車費外自動加錢,聊表心意。
紅花嶺上有粉紅色吊鐘花
是日風勢清勁,紅花嶺之巔,果然紅花點點,鮮紅杜鵑與粉紅吊鐘花散落山野;不遠處已是深圳都會巨廈。我們向北落山往礦洞方向走,路徑清晰,原來不用爆林。可能近年遊人漸多,地上本沒有路,走的人多了,也就成了路。路上本來沒有任何礦洞的指路牌,但警告語句多了,也就成了指路明燈。

[警告牌就是指路明燈]
礦洞是鉛礦,戰後已逐漸荒廢,由於礦洞幽暗,又有隱蔽豎井,曾經跌死人,近來政府已用鐵枝把洞口圍封。著名的六號礦洞外之「大廳」,仍然開放,四個巨眼一樣的洞口,景緻奇特;旁邊尚有少許平坦安全的洞穴未封,可供遊人探索;同行朋友謂:香港竟然有這樣的地方!


[地上有坑洞,但旁邊有圍欄]

麥景陶碉堡之一
沿邊境線有一系列共七座「麥景陶碉堡」,建於二戰後的英治時期,當時的警務處長麥景陶決定興建觀察哨站,監察及堵截從內地湧來的難民。從紅花嶺到蓮麻坑的落山路,深圳的高樓近在咫尺,有些位置你甚至可以與深圳高樓露台上的居民打招呼。此時此刻,我回想起往日見過的半世紀前深圳影片,只是一大片水田

山徑毗鄰深圳
那些年,外國勢力窺探紅色的鎖國,就要來到此地瞭望遠觀;今天,如果你想目睹蒼海桑田,慨嘆深圳的石屎森林極速冒起而香港還是一成不變之類,可先看看以下影片,再登臨此地,向北眺望,就差不多了。


山野無人之境系列:(一):芝麻灣變與不變

*** 

蓮蔴坑村
回程路,可穿蓮麻坑村。由於蓮麻坑村往日位處禁區,長年隔絕,出入不方便,很多原居民早已離去,外人亦甚少搬入,環境寧靜,村中有池塘,尚保留傳統新界村落風味;村子不遠處林蔭中,有法定古蹟葉定仕故居,葉定仕與孫中山共同發起海外華人支援革命。參觀後可沿塘肚古道離開,這條往日村民用的山路,由於過路人稀少,部分路面已被枯枝殘葉掩蓋,


葉定仕故居

相關文章,有關的士遠足法:

類似「的士遠足法」可省回腳骨力,往馬鞍山燒烤場、大帽山頂、沙螺洞、流水響、西貢東壩等地,沉悶的路就留給的士。城門水塘的路,周一至周五容許的士從大埔道直駛到近金山山腳。各位的士大佬,不好意思,遇上這些乘客,就當百忙中抽空郊遊吧。

其他較容易行的遠足及郊遊路線:
情人節海枯石爛好去處:鶴嘴、石澳、大澳、塔門、嘉道理農場等等
「吓,行完嗱?」的行山路線:橋咀沙洲、鹽田梓、馬屎洲等等

睇開不如再睇:



Wednesday, February 26, 2020

山野無人之境(一):芝麻灣變與不變



瘟疫蔓延,全民行山,郊野吵鬧,名山之巔有堵路,樹叢生出口罩。

此時此刻,只能選擇避開人潮,走荒僻之路、尋找無人之境。果然,全程只碰到零星山客,寧靜得,白鷺拍翼與水牛嚼草的聲音也清晰可聞。

遊人棄之不顧,事出有因,很簡單:悶。

這一帶山野,沒有高山險峰、沒有壯麗雲海、也沒有奇石飛瀑,而且交通不便,路途又不短,誰要來啊?

我對大嶼山芝麻灣半島的偏見,始自中學時代,曾經踏足過,只記得沿海而行,山徑平緩,景色單調,小屋落泊殘破,無甚看頭。

重臨舊地,是記憶在欺騙,還是時勢不一樣?沒有露營客的貝澳沙灘,回復原有的靜謐,涌口潮汐與河水交戰,翻起波光粼粼;望東灣村破屋人去樓空,瓦頂塌下,藤蔓入侵,牆上衣掛勾,等待不會再來的衣帽。

貝澳河口

望東灣村破屋

空置破舊的芝麻灣懲教所
走到荒廢的芝麻灣懲教所,鐵網破損,雜草向破落營房宣戰;大家異口同聲:用來做隔離營啊!但可能太陰森詭異嚇怕人。南岸的澄碧邨更是香港異域,三十多年前的海景豪宅群逐漸荒廢,但原來還有住客在此避世;他們獨處荒涼一角,唯一對外交通是來往長洲的街渡。你可以試想像,留守於此的住客每天聆聽浪聲風聲,是怎樣的生活?以買樓為樂的香港人登臨此地,或可想像一下,九十五萬港元就買到豪宅,是否超值。
 
與世隔絕的傳奇豪宅澄碧村
十塱灌溉水塘,有靈氣

十塱荒田的水牛,可能是世界上最幸福的牛
山蔭之中的十塱灌溉水塘,青翠茂密,水鳥在綠蔭波光上飛翔;十塱村的水牛,可能是世界上最快樂的牛,沒有人要吃牠,沒有要牠們做苦工,每天就躺在荒廢農田享受泥漿浴,張口就是鮮潤青草。

日落時分,雲絮片片,漫天橙黃粉紅,原來芝麻灣半島很美。這些年來,景色從沒有變,是人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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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線補充,以上行程大概如此圖所示,平常步速要六個多小時,上落不大。新渡輪有航班於長洲開往芝麻灣懲教所的碼頭,可縮短路程。更多路線資料見oasistrek

其他無人之境路線:

Tuesday, February 25, 2020

色達是空:一個天葬主題樂園的誕生

[色達五明佛學院]

許多年前,我去過一個地方,叫色達。

朋友問:你走遍全世界了,最喜愛哪裏?我毫不猶豫總會答,是西藏與四川雲南交界的山區。那片土地,有延綿無盡的山嶺,地圖上的空白處,無名字的荒野間,天地明淨,你能看見永恆。

有時會想,死在那裏也不錯;有時會想,就去那片山嶺找間小屋隱世。現在,不用妄想了。


[色達一帶的山野]
西藏本土是高原,景色較單調,最美的雪山幽谷在省界邊陲;西藏中心已經是漢人天下,最純粹的藏文化不在拉薩,在四川雲南西藏交接的山區。那一趟旅程,川藏深山的初夏,車子越過高山越過谷,來到一個叫色達的地方,翠綠谷地一拐彎,漫山遍野小紅屋,住了過萬藏族僧人,正是馳名的五明佛學院。

五明佛學院是藏人的清華北大,藏文化承傳聖地,知識分子集中於此,自然氣氛緊張,司機還說監控嚴密,我們能進去是運氣。自古以來,這裏都不是漢人地方,一些較年長的僧侶盯着我們,眼神充滿猜忌,明顯不友善;不過,年輕一輩倒還是樂天,臉上常掛着笑容。
 
山谷正中,是佛學院的大講堂

煮食用的巨型爐具



爬上小崗,午後陽光明媚,一位喇嘛在打坐,我們一同眺望山巒中的世外淨土,紅小屋在山坡中綿延;言語不通,我們只能對望點頭,交換微笑,我說,我來自香港,他懂的。

有些地方,你來過以後,心再也離不開,一直留意近年佛學院宿舍遭強行拆毀的新聞。最近,在香港電台節目《31看世界》中,一套色達變色的NHK紀錄片〈西藏優化工程〉,帶我重回舊地。「優化」是強國用字,一見「優化」二字,你就知道是災難同義詞。色達五明佛學院的悲劇,散見一些文章與零碎報道,少見完整記錄;〈西藏優化工程〉追蹤三年,罕見記下了幾年來佛學院的變遷及遭趕走僧人的生活。

紀錄片撮圖:拆毀僧人住處

「優化」來了,地方政府驅趕僧人,清拆喇嘛住的小紅屋,東拆一片西拆一片,又不是全拆,想做什麼?

家園被毀、喇嘛哭別,有想法有堅持的僧人被排擠趕走;如果拆遷純粹因為官方所講「消除火災隱患」,又為何要趕走資深的僧人?其實就正同天朝一貫的管治哲學:不要有想法的人,只留下忠誠或愚鈍的人,為自己服務,優汰劣勝,服從者生存。

留下的僧侶,無力對抗強權,沒有選擇,只能隨緣、不爭、不執;他們逆來順受說:「出家人不能說話」、「忍耐」、「忍」;有人念佛偈:「聚際必散,高際必墮、生際必死」,即是有聚就有散,有生就有死,無常,無所謂。

人善被人欺,此乃定律,絕非無常。

往日的天葬,場地簡樸,山坡盡處一片空地,上百秃鷲在等,天葬師一刀割破遺骸,秃鷲享受盛宴,帶領逝者殘軀在藍天雪嶺間飛翔;也許遊人稀少,那些年,旁觀者只要心懷尊重,天葬師容許你近距離觀看甚至拍照。

有比較,才更覺傷感。今天,天葬場「優化」了,崇山峻嶺之間,明明就是無盡大山,竟然用石屎堆砌假山,活像一個表演舞台,還有一個巨大的骷髗頭雕塑,是想表達天葬很恐怖?而天葬師就坐在骷髗頭旁誦經超渡逝者往生。四周加建了平台圍欄,還有類似看台的東西,讓大批遊客觀看過程,一路有普通話解說,活像一個天葬主題公園。

約十年前的色達天葬場,非常簡樸,就是如此。

秃鷲在山邊等吃
紀錄片中新裝修的天葬場,加設假山兩座

紀錄片撮圖:天葬師旁,加建了骷髗頭雕飾
紀錄片撮圖:假山不遠處,有看台。
 附近山區,政府以扶貧為名,搬遷放牛放羊的遊牧藏民集中到路邊的新村居住,新一代的孩子接受漢化教育,學普通話;牲畜有價,叫藏民到小鎮定居等同徹底改變他們傳統的生活方式。但村官引導藏民在記者鏡頭前,感謝國家感謝黨,家中堂前換上了習近平畫像,神明只有一個;山坡標語,多了一句「同心共築中國夢」。有喇嘛想教小孩藏語,保存西藏文化,只是杯水車薪,最後還被趕離住處。

所謂「同心」,是你聽我話,你來同我同心。

紀錄片撮圖:佛學院旁新增加的口號
五明佛學院還在,只是滿布工地,千瘡百孔,似被秃鷲啄破皮囊,又有如文化的凌遲。政府以「優化」之名,改造佛學院,打造旅遊勝地。優化藍圖中,新建大道,有商場酒店,有外國品牌咖啡廳,山坡上新建九條樓梯,廣建觀景台。

紀錄片終結的一幕,夜幕低垂,新建的寬廣大路,電燈亮起,仿若遊龍巨爪,延展山谷每個角落,旁白最後一句:「信仰聖地,淹沒在文明的燈光之下。」
  
紀錄片最後一個鏡頭:信仰聖地,淹沒於文明燈光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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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刊於蘋果日報專欄《無名字荒野》,此為圖文加長版

有關紀錄片連結:香港電台《31看世界》的廣東話配音繁體字字幕版在此,但Youtube 有一小時四十分之長版本,日語及簡體字字幕,如要得知大讚此「優化工程」的意見,請讀一下   Youtube 版本下的簡體字留言。

古文兩篇:



Monday, February 17, 2020

一覺醒來,發現自己是共犯

[HBO劇集 Chernobyl 劇照,網絡圖片]

「一夜之間我們都長大了。」

「他們憂心的居然不是人民安危,反而是國家政權。這是個政權至上、不恤民命的國家,凡事以政府為先,人命則低賤如草芥。」

「炸毀的不是核反應爐,而是整個價值體系……」


看完HBO神劇《切爾諾貝爾》,意猶未盡,神劇不少人物的藍本,來自白俄羅斯諾貝爾文學獎得主、記者出身的阿歷塞維奇所著的口述歷史《切爾諾貝爾的悲鳴》(Voices from Chernobyl)。此書記蟻民於災劫中的命運,看不見觸不著的核幅射中,他們緊急撤離,卻不知道一別家園,竟是永遠。

《切爾諾貝爾》劇中的潛水員,冒死潛入核電廠底部開水閘,成功後得同僚鼓掌稱頌。現實中,幾十萬軍人與善後人員出生入死,他們根本沒有選擇,他們只是體制裏的小螺絲釘、被蒙在鼓裏的人肉炮灰,出發前不知任務,也沒有足夠防護裝備;有人不想上前綫,換來上級質問:「想吃牢飯?還是槍斃?你自己選」。後來癌病了,軍士只有幾個勲章,沒有人管他們死活。

曾經有吹哨的人,道出真相,卻被誣蔑為妖言惑眾、勾結外國勢力。曾經有核專家警示家人同儕幅射嚴重超標,也只敢偷偷吃碘片防幅射,因為保護自己的動作也被視為會引起恐慌,對黨國不忠。很多人身邊有碘片,但也沒有服用,為什麼?因為相信政府,政府沒有公告即是不需要。但他們信任的官員,只顧層層上報等指示,懶理群眾死活:「他們倒也不是什麼為非作歹的匪類,只是不學無術……他們的人生原則和走跳官場的習性,就是不強出頭,盡可能逢迎諂媚。」結果,三幾個人的決定,就主宰了數百萬人的生死。

好些年之後,過來人慢慢醒覺,他們目睹政府嚴禁記者拍攝悲慘畫面,只准歌頌英雄事蹟;他們懂得詰問:「我們國家的政治宣傳和意識形態是什麼?就是叫人拿性命去換取意義,跟你說犧牲生命可以提高聲望,讓你千古留名!」

他們也看透了:「權力的結構儼然一座以沙皇為首的金字塔,在那個年代,站在頂端的是掛著共產黨名義的沙皇。一切都和當初《鐵達尼號》上的情況一模一樣……明明船底已經撞出一個洞,大量海水灌入底艙……可是船上依舊燈火通明,笙歌鼎沸,杯光斛影……」(本文抄錄之譯文摘自台灣譯本《車諾比的聲音》)

他們發現了,國家的意識中「存在着石器時代與原子時代的時間斷層,而人就像鐘擺一樣不斷來回徘徊於兩者之間……」阿諾塞維奇筆下,倖存者夢囈一樣的自述中,他們發現這國家有最出色的鐵路工程硬件,但駕駛這龐大機器的人,卻是未開化的草苞。領導們一貫歌頌核電安全、造福萬民,是共產主義強國先進現代的楷模,但政府從來沒有教育人民如何應對核事故,一切聽候指示,相信政府,結果全民疏於防範,大禍當頭,幅射灰塵飛揚,仍懵然不知。

布爾什維克有句口號:「我們要用鐵腕將人類推向幸福!」

一場核災,變成動搖俄羅斯人民心理的一場浩劫;他們目睹幸福是脆弱的幻象,他們看清楚鐵腕背後的罪惡。

不過,醒覺卻帶來無限痛苦,他們一生之中,太習慣相信政府相信黨,相信民族復興強國夢,相信眼前的幸福美滿永遠持續,相信西方的批評都是外敵亡我之心不死。但是當有一天,原來反對派說的都是真話,「敵國」新聞是真相不是幸災樂禍,你所信任的黨國確實罔顧千千萬萬的人命,甚至奪去你摰愛的生命,你的烏托邦巨廈一夕之間崩潰,如何面對?

為了捍衛自己畢生的信念,有人只能無視現實,選擇相信自己願意相信的事,變本加厲愛國愛黨,他們絕不可能放棄那些縱使已化作輕煙的所謂共產主義強國夢的理想,因為「一旦喪失信念,原本參與行動的人就會瞬間淪為百口莫辯的共犯」。理性的人也頓感生命虛空,茫然若失,因為黨國的謊言,你曾經相信,並付出心力積極建設;眼前的煉獄,你有份築成,你也是劊子手,你就是共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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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刊於蘋果日報專欄《無名字荒野》,此為加長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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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riday, February 14, 2020

摩艾之魂說瘟疫


(作者註:文章原載於作者出版的第一本書《潮池》,原文〈摩艾之魂〉。瘟疫蔓延時,記起這個故事。)

茫茫無盡的南太平洋,有一個荒涼孤島。

復活節島據說是地球上最寂寞的地方,它距離任何陸地,都是不可望不可即,它離開南美智利海岸三千七百公里、距離夏威夷七千公里、往南極洲要五千公里、距新西蘭六千公里。任憑你在汪洋中漂流千年,也不會碰上這塊被文明遺棄的石頭。

人們來復活節島,是為了看小島上的神秘石像,這些石像叫摩艾 (moai),遍佈全島。朋友問:你住了整整一星期,來來去去都是看這些石像?

是的,有一天,摩艾開口對我說故事,他們的故事很長,我趕忙記下來,頃刻寫下數千字。


(1) 他們為我鑲嵌用珊瑚造的眼睛,祈望我發出靈光
 
他們為我鑲嵌用珊瑚造的眼睛,祈望我發出靈光
子孫為我們塑像,千辛萬苦把我們豎起,叫我們做摩艾。他們為我鑲嵌用珊瑚造的眼睛,祈望我發出靈光;他們在曠野燃起篝火,高歌起舞,祈求我們保佑。

我站在海邊,聽潮落潮漲,看日轉星移,轉眼數百年。我目睹悲劇如浪翻滾,最後也無力保護自己,頽然倒下。我仰天無言,從此躺於這荒涼一角,沒有人再來供奉膜拜。

每天凝望日月星辰去了又來,我仍在問,為何我們的土地、我們的子孫,落得如此下場。我想告訴你,直到今天,我還未明白。

一切本來很美好。大概是一千年前吧,那時候我們坐著小舟,帶著幾隻雞和一些種子,飄洋過海。歷數十晝夜,我們觀察雲彩的形狀、海鳥歸家的方向與水流的波紋,終於在大洋中,找到這個土壤肥沃的小島。後來,沒有人再有我們的勇氣,幾百年間,竟再沒有外來的人登上我們家園。

但我們不愁寂寞,小島農產品豐足,海裡的魚抓不完,人民衣食無憂。閑來無事,我們的子孫開始雕琢那些不太硬的火山岩,豎起一個又一個摩艾,就當作供奉祖先,祈求保佑。我們安坐神壇之上,看著兒孫滿堂,島運昌隆,甚覺老懷安慰。其實子孫們求我們降雨、請我們庇蔭,我們又怎會有此等能耐?他們太高估摩艾的力量,我們實在沒做過甚麼來保護他們。

一切都是他們自作的福、自作的孽。


(2) 我呆站一旁,阻止不了悲劇的開始

我呆站一旁,阻止不了悲劇的開始
     後來,子孫繁衍,走到小島的每個角落。他們大概淡忘本是同根生,開始分成不同部族。為了炫耀,雕鑿摩艾變成競賽,他們付出的人力與時間越來越多,還要為我們加上以巨型紅色岩石製的頭飾,樂此不疲。當時我們沒有輪子,也不知銅鐵是甚麼一回事,子孫們只用石頭與木頭,加上自己雙手,就把摩艾豎起,回想起來確是了不起的成就。

那時是最美好繁華的年代,也埋藏了衰敗毀滅的種子。我呆站一旁,阻止不了悲劇的開始。

為了把神像造得更高更大,他們要用更粗壯的樹幹來搬運、用更多的樹皮來編織繩索。我還記得,千多年前我們登上這塊福地時,滿島是茂密森林,只數百年時間,島上的樹一一消失。最後,我們的家園變得光秃秃,一棵樹也不剩。

後來的人常常問,為何我們的子孫這般愚蠢?當島民把孤島上最後一棵樹砍下來時,心裡在想甚麼?

我目睹了一切,我可以說句公道話。我們不應以當今的想法量度他們的作為,他們砍樹時,心裡只想:造更多摩艾!造更多摩艾!每一代人,都只看到眼前的樹減少了一些,但從沒察覺從森林變成荒野的巨變,我們怎能怪責他?況且,我們的小島也不算小,當他們砍下最後一棵樹時,他們不知道是最後一棵,就算他們知道,也不理會。

偶然,一些祭師能聽到我說話,我很努力勸戒他們,應收手了,神像造得更高更大,都只是一塊石頭,但他們老是不聽。祭師們就是靠著號召群眾建造摩艾,來鞏固權位,受島民膜拜;他們摧毀森林,豎立虛妄的圖騰;他們傾盡國力,製造盛世假象。祭師是小島上最有智慧、也是最懂愚弄民眾、迷惑蒼生的人,也就是他們,把我們帶上不歸路。

當島上最後一棵樹倒下,我們只能繼續呆呆地站在神壇上,看更不堪的情節上演。


 (3) 當塵土散落,我看見自己身首異處
 
當塵土散落,我看見自己身首異處
木材用光,子孫們的屋子越來越脆弱;缺乏圓木與繩索,在火山口礦場鑿好了的摩艾沒辦法運送。你到過礦場,應看到幾百尊半製成的摩艾,橫七豎八躺在火山口的野草堆中。那時候,子孫們只管鑿呀鑿呀,竟沒想過樹木砍光後摩艾沒法運走。人的短視有時很令人吃驚,你們都是這樣嗎?還是我們特別愚昧?

建造摩艾的時代終結,惡運接踵而來,天氣反常,莊稼失收;沒有木頭,有時甚至連柴火也燒不起來;沒有樹幹製造新的獨木舟,他們不能再出海打魚。小島是茫茫大海中我們唯一認識的土地,孩子們無處可逃,只能等待命運的作弄。

捱饑抵冷時,子孫們總是說因為沒有造新的摩艾,激怒了祖先而受懲罰。我要再次鄭重聲明,一切與我們無關,我們不會忍心、也沒有能力令災禍降臨人間。我們也一直不明白,為何小島惡運接二連三?有人留意到,樹木砍光後,本來肥沃的泥土變了堅硬的砂地;又有人說,豐年之後總有荒年,盛極必衰本是世事規律;也有人認為,是海水變暖令氣候大變;也可能是,島上人口太多,我們把海鳥與海貝吃得絕子絕孫,總有一天大家要一起捱餓——但總之與我們這些呆立岸邊的摩艾無關,我們沒有發怒、只有嘆息。

饑餓、寒冷、物資匱乏,子孫們開始爭鬪。我想悄悄地告訴你,他們還開始人吃人,是的,這是歷史的一部分,我不想隱瞞,我看見了。
 
你看見我們眼窩長滿青苔嗎?那是因為我們流過太多的淚。
你死我活的殘酷爭戰我看得麻木,他們以為摩艾是村子的保護神,於是衝突一開始,總是要把敵對村子裡的摩艾推倒。一些人則心懷怨憤,把世間一切悲苦都歸咎我們,要把我粉碎。我想張口大叫:摩艾只是旁觀者,我何來力量保護你們?但他們充耳不聞。

一聲轟然巨響,我倒下了。當塵土散落,我看見自己身首異處。

倒下來的感覺沒怎樣,接著發生的事才真正讓我痛心疾首。你看見我們眼窩長滿青苔嗎?那是因為我們流過太多的淚。


(4) 子孫們終於明白,我從來沒有神力保護他們
 
子孫們終於明白,我從來沒有神力保護他們
在他們爭鬪之時,一些奇怪的大船開始來訪。這些稀客都是白皮膚,他們手上的武器會噴出火焰,單是那響聲也能嚇唬人。最初,白人沒拿我們怎樣,但對島上我們一尊尊摩艾很感興趣。這些白人似乎一天到晚都在航海,待幾天便揚帆往大海的另一邊去。

我後來才知道,這些白人為我們家園起了一個名字,叫復活節島,因為他們在復活節那天第一次登上我們的世界。聽說白人的神是全能全知全善的,那位神有一個兒子,兒子死了,又爬起來。復活這回事,相信你比我更清楚吧。

當初,大約十年八載才有一艘白人的探險船登岸,子孫們見到大船都很高興,因為船上有很多木材,他們恨不得把船拆掉,用來蓋房子和製造各式器具,木頭太珍貴了。我們的子孫也很愛頭飾,白人的帽子很新奇。島民用農產品與石雕和白人交換帽子與木材,大家總算一團和氣。

後來,船越來越多,白人也越來越凶悍。每幫白人來到島上,總宣稱復活節島是他們的土地。白人帶來牛、馬、狗、羊,手上的武器是銅和鐵打造的。但我們的子孫,從沒有和白人狠狠地拼一場,因為幾代人的內耗,已無能為力,還因為一些更詭異的事情。

有些大船瘴氣衝天,他們到訪後,我的子子孫孫們全身長滿膿疱,發熱發冷,痛苦地死去,但奇怪地那些白人卻非常健康。結果,我們不戰而敗,貧病交逼,走進絕路。我們的後代淪為奴婢,而且心甘情願。

全盛時期,我們的家園曾有一萬五千人。白人帶來的可怕瘟疫,把我們徹底擊潰。倖存有千多人吧,都經歷家破人亡的傷痛、淪為奴僕的悲哀。那時候,島上的摩艾全數倒下,子孫們終於明白,我們從來沒有神力保護他們。

然而,最壞的那一天我不會忘記。


(5) 我彷彿聽到上天說,苦海無盡,更悲慘的事還未到臨
 
我彷彿聽到上天說,苦海無盡,更悲慘的事還未到臨
那一天,數艘大船登岸,大肆搶掠。我們沒有金銀銅礦,沒有珠寶玉石,但想不到那些來自一個叫秘魯的地方的白人,竟來搶人!

我又一次看著悲劇上演,這次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白人強行把子孫們運到大洋的另一方當奴隸,共抓了一千人!少數子孫躲到隱秘的地下火山溶洞,避過一劫,但被白人抓去的,包括了島上的長老與祭師。那些有學問的人,隨船遠去,小島的光輝歷史與我們的圖型文字,從此沒有人再記起,只剩我們這些默然的摩艾,躺在地上,無語問蒼天。

我們做錯了甚麼事?命運要如此作弄我們?我彷彿聽到上天說,苦海無盡,更悲慘的事還未到臨,且不要大驚小怪。

後來才知道,我沒有聽錯。

我還記得那天人們妻離子散的哭聲,我不會忘記他們的絕望眼神。大船向太陽昇起的方向駛去,我以為從此永別。

十數年後,聽說那些被俘擄的子孫要坐船回來了,我高興得要掉下淚來。你們不是有個古老的智慧說「否極泰來」嗎?據說是奴役他們的西班牙人,受到他們的神與那些穿著白袍的巫師譴責,說他們把整個島的人都綁架,太兇殘。西班牙人為了表示懺悔,把奴隸送回家園。

島上還活著的人跑到灘岸,準備迎接至親,看到的是滿船屍骸。

十多年間,被騎劫的一千人經不起遙遠土地的苦工與疾病,只剩百多人能走上這條歸家的船,但他們身體本已虛弱,受不住艱苦航程,最後能活著望見家鄉的,只剩下十五人。

但我們沒有慶祝的理由,因為又一場瘟疫傳開了。短短數月,我看著僅餘的孩子們一個一個倒下,最後連低泣聲也不聞。

我仍是仰天躺臥,啞然長嘆,我的子孫們都到哪裡去了?

日頭出來,日頭落下,我聽到野草爬到我身上,幼如細絲的根要悄悄把砂石撕裂;我聽到螞蟻們觸鬚輕碰的細語,商量如何在我面頰上鑽洞。


(6) 已過的世代,無人記起
 
潮聲依舊,人面全非。現在的人,我一個都不認識
漸漸地,我們見到很多白人。他們把我們祭壇上的大石移走,來建造他們的祭壇。白人把土地圈著,築起農莊養羊。我的子孫們都到哪裡去了?

那場瘟疫有多少人活下來?有人說也許有幾十人。我們的根,幾乎完全斷絕,無跡可尋。人們忘記了祭禮的儀式、忘記了我們創造的文字、忘記了岩畫的方位、也忘記了摩艾如何雕造、如何搬運、也不清楚我們為何一一倒下。已過的世代,無人記起,一切遺忘。

島上人不夠,白人從大海的其他島嶼運來工人,幫他們打理農場,當他們的奴婢。那些來自其他海島的島民,我們也許一千五百年前是一家,但我感到很陌生。他們的話我不太懂,他們的舞蹈似曾相識,但總是不一樣。

這百年來,復活節島很平靜,你們這些遠方遊客,開始編造故事,說摩艾有魔力,懂得從石礦場自己走路站到祭壇之上;又說我們的眼睛能發出青光,切割岩石雕造摩艾;一些人更言之鑿鑿,說我們是天外來客的遺跡。我們真的啼笑皆非,當一切歷史被遺忘,甚麼無稽故事都能亂講。

但一些認真的白人智者,似乎愛上摩艾。他們勞心勞力在泥坑中挖掘,令我們重見天日。他們重建祭壇、修補我們的身軀,千方百計嘗試以古老的技巧,把我們重新豎起來。

世事難料,我從沒想過有這樣的一天。我再一次昂首挺胸站在祭壇上,好好回望我們的故土。

潮聲依舊,人面全非。現在的人,我一個都不認識。

我聽到那些白人祭師說,日光之下無新事,已有的事,後必再有;發生過的事,以前的世代早已發生過。你是從大海另一邊來的,你聽說過其他地方發生過這樣的事嗎?

今天,看你盯著我好久,我就告訴你摩艾的故事,希望你不會嫌太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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