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uesday, October 30, 2018

紅色新聞兵李振盛:三心兩意聽黨的話

[哈爾濱極樂寺和尚被批鬥,網上圖片]

 《紅色新聞兵》中文版終於面世,這本相集紀實文革,早已蜚聲國際。老攝影記者李振盛來港宣傳,有幸一睹丰采,買了新書,一口氣讀完,折服。

文革時,李振盛是《黑龍江日報》攝影記者,有攝影器材也有官方身份,現身各大文革批鬥場合,但攝影記者眾多,為什麼他拍出來的能成為經典?

李振盛以一幅批鬥和尚的照片作例子。當時紅衛兵威逼哈爾濱極樂寺的和尚,拿着寫上「什麼佛經,盡放狗屁」的橫幅遊街示眾,和尚們一臉無奈、面容僵硬。李振盛正要舉機拍攝時,旁邊的記者喝令和尚們低頭,更準備親手撕破橫額,才能拍一張「有用」的照片。

當時的記者皆「聽黨的話」,相片合符主旋律才叫「有用」,負面的東西「沒用」,就連按快門也不按。什麼叫負面呢?據李振盛歸納,如「掛牌批鬥、戴高帽、遊街示眾、打人抄家、刑場槍斃以及各種折磨人的照片」。這些題材,縱使攝記目睹也不拍攝;就算拍下了,底片也不能保存;若遭發現,小則被指浪費公家膠卷,大則被指抹黑文革,會招橫禍。

這種「聽黨的話」心態,令平常攝記們習慣了一套拍攝模式,除了鶯歌燕舞大好形勢之外,就算拍攝批鬥場面也是千篇一律,只用反黨份子彎着腰低頭的姿態。當時李振盛心裏暗叫,要和尚低下頭,豈非只見到一個個圓圓的光頭,看不到他們表情,有什麼意思?於是他急忙阻止同行「擺拍」,先按兩下快門,拍下和尚們的臉容與完整的橫額。

幾十年後,李振盛成名了,舊行家看到這照片時說:我們一心一意聽黨的話,只拍了歷史的一半;你三心兩意聽黨的話,就拍了歷史的全部。

這些相片能流傳後世,得來不易;須知當年很多人的舊相片都成為批鬥的罪證,李振盛深知留住這些「負面」底片非常危險,遂早着先機,把底片逐批從報社移送回家,在家中書桌底的木地板,鋸了一個洞藏進去。他謂,用了個多星期,每一下鋸下去,都要非常輕聲,生怕驚動鄰居起疑心遭舉報;妻子則在窗前把風,留意有無人經過房間外的走道。不久以後,敵對派系的紅衛兵果然來抄家,幸好沒找到那數萬張底片。

李振盛當年算是身家清白,也渴望入黨,但因為年少時膽敢「上訪」向上級表達意見的「叛逆性格」,及愛集郵而被指與外國有聯繫,多次被拒入黨。由於不是黨員,平時採訪黨的內部會議也被拒門外,甚覺不是味兒,而探訪批鬥衝突大場面時,記者證也不管用,於是自己成立了一個革命組織「紅色青年戰鬥隊」,直上北京拿到了毛澤東提字的「紅色新聞兵」紅袖標,方便出入造反活動中採訪。幾十年後,「紅色新聞兵」成為了傳世攝影集的名字。

李振盛說:「我愛黨,但它不愛我;單向的愛,不會持久。」
 
典型的正面「有用」照片,網上圖片
李振盛於書中亦憶述了如何「改圖」造相,例如此相片,因群眾的拳頭揮向毛像,要先抹去毛像前的手臂才能出街,否則有「打倒毛澤東」之嫌。網上圖片。
他說,當年的攝影記者,大部分都是黨叫你拍啥你就拍啥,其他人拍的都是主旋律相片;他當時已有一種朦朧的感覺,知道自己拍的相片珍貴,知道有用,但不知何時有用如何有用;拼死藏起底片,那種勇氣,就如父母拼了命也要保護自己的孩子。

《紅色新聞兵》攝影集中,很多相片印象深刻。

其一,造反派之間武鬥,闖入哈爾濱建築工程學院圖書館搗毀書架,北國的陽光自窗邊映照,藏書一片狼藉,淒冷陰寒。他們為什麼要破壞圖書?因為要搜羅精裝硬皮書,運上樓,用作投擲敵人的武器。

其二,如書的封面,一群人穿着泳褲的男人落水前捧讀毛語錄,避免下水後迷失方向;又見空軍飛行員起飛前在機艙內研讀毛語錄,解說謂「避免飛上藍天後迷失方向」。當年的日常,今天是黑色幽默。
「依法」之妙用,網上圖片
有一幀相片看似尋常,被批鬥的人頸上掛牌等候宣判。書中解說謂,因為常用的「現行反革命」罪名已無新鮮感,所以提出一個從未見過的罪名「破壞公報反革命犯」,被批鬥者掛着的罪名牌,還煞有介事多加四字「依法逮捕」。一個從未見過的罪名也能「依法」。

六親不和有孝慈,國家紛亂有忠臣,無法無天的時候就有「依法」。老子的智慧總是歷久常新,對「依法」二字的迷戀與執著,於今猶烈。
 
[任仲夷被批鬥,網上圖片]
李振盛慣見大場面,幾十萬人的大集會,他常用連拍方式,把相片接合,以見聲勢。眾多大大小小批鬥會,人臉總是看不厭,研讀他們的表情,你會深刻洞察,人心很愚昩,群眾很盲動,笑容也很純真,龐大的管治機器下,他們被黨呼之則來,揮之則去;林彪之死也沒有引起什麼風潮,大家仍然很想入黨;中國有太多自覺順服,甘心聽話的人,掌權者不加利用,對不起自己。
 
[王守信行刑前,網上圖片]
攝影集尾聲,以一圖輯作結。主題是文革結束後不久,貪污犯王守信被指侵吞公款約五十餘萬,有「建國以來最大貪污犯」之稱號,圖輯記錄了她被判死刑的審訊與行刑全過程。王守信因此案的報道文學《人妖之間》而廣為人知,書中最後一段解說詞:非此即彼的鬥爭思維仍大行其道,「人妖之間」的命題並未過時。

毛澤東終於死了,四人幫倒台,文革才算正式結束。李振盛去採訪追悼會,發現要找一個流淚的人很困難,絕大部分人都空有哭相,卻哭不出一滴眼淚。

書中結語段落謂,毛澤東死後沒有遭到清算,部分乃因你沒可能把毛澤東的名字與共產黨分開,也無法把文化大革命同共產黨分開來談。「結果就是,在這個國家,幫兇與受害者一起陷入沉默。」
旅居美國的李振盛於中大演講,新聞與傳播學院圖片
這些年的香港,一路有很多幫黨出聲的人謂,祖國崛起強大機會難逢一日千里,為何還要拿出舊日的苦難不停在講;這些幫黨出聲的人,一方面叫年輕人認識國家,熟讀歷史,卻刻意抹去近在眼前慘絕人寰扭曲人性的悲劇。

李振盛說:「記錄苦難是為了不讓苦難再度發生,記錄歷史是為了不讓歷史悲劇重演。」
 
[網上圖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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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原刊於明報專欄《2047夜》,此為合併加長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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