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onday, August 2, 2010

那天,在漩口狂奔

(本文收錄於中大新聞與傳播學院出版之《一人一故事》)

紀錄片與新聞不同,最好的紀錄片,應能經得起時間考驗,五年後、十年後重看,仍有價值。在中國拍新聞紀錄片,總能經得起時間考驗,因為五年後、十年後重看,你立即發覺,怎麼深層的問題從沒改變過?


漩口?似曾相識嗎?是的,你應該聽聞過。

2005年春,四川岷江邊的大山,仍滲著寒意。當年西部最大的水壩紫坪鋪大壩快將建成,水庫即將蓄水,淹沒漩口鎮。居民搬遷的最後限期,斷水斷電的一天,我們趕到漩口,看見電工奮力把全鎮的電線扯下來,卡車運走村民家當,深谷內塵土飛揚,一派末日景象。

一踏進村子,正想拍攝,幾個大漢厲聲斥喝:「你們哪裡來的?」

「廣東。」

香港記者的本能,首先是不隨便自揭「境外記者」身份引起無謂恐慌,我們都是廣東人,這話沒錯,雖非事實之全部。

怎料眼前的村民情緒激動:「廣東記者信不過,四川記者信不過,你們走!」

我們莫名其妙,再多番議論,最終只好揭露身份:「我們是香港記者。」

奇妙的事情就發生,村民態度瞬即大變,拉著我們談搬遷苦況,附近村民聞風而來,我們身旁圍了幾重人,七嘴八舌投訴發洩咒罵痛哭:「你看我們是高高興興搬遷, 還是狼藉地搬遷?」「大壩五年就建成,為何一個小小的集鎮都沒搬遷好?」「收兩萬多塊錢能生存一輩子嗎,我的子孫靠鋪子能夠維持生活!」「像舊社會國民黨一樣,吃光殺光!」

「我一個人,一分錢也拿不到。」一位婆婆趁怨罵稍息的空檔,哀愁地說了一句。

我們找了個案詳細訪問,後來才知道他們為何不相信內地記者,他們曾遇過四川的記者,認真採訪拍照以後,報導卻從來不見天日;有假記者向村民收錢;真記者採訪 時也向村民收錢,叫「有償新聞」,怎料記者轉頭採訪官員時,同樣收錢,記者吃兩家茶禮,最後什麼都不用寫,天下第一好工。

內地有很多好記者,他們認真嚴謹、洞悉時弊、筆鋒銳利、也敢寫敢言,但奈何險阻重重、關卡處處。「香港」的聲譽,在這些事上,還剩下一點黯淡的光環。

居民不滿,是因為要先搬遷後賠償、政府承諾的新屋完全不見蹤影、賠償標準低、離鄉別井又頓失生計。一路訪攝,漸漸發現,身邊有一群人默默跟著我們,他們容顏憔悴,一望而知是蟻民而非秘密警察,他們每人手上都有一個公文紙袋,盯著我,是渴望的眼神。初時只有三兩人,後來有一群,他們是來向我伸冤的。

向我伸冤?

一位五十來歲但臉容枯槁的阿伯,從幾公里外的村子趕路過來找我,投訴縣政府修路砍了他的果樹卻賠償不足;另一位女士伸冤,說被國營企業不合理解僱;另一人則聲稱手持村官貪污的真憑實據;有人謂請願時被公安違法拘留數天;有人貌似精神異常反反覆覆說不出所以然。

每個人手上都有一叠文件,每個人都請我詳細閱讀,每個人都懇求我盡力幫忙。看著他們的悽楚眼神,我知道他們是走到絕路,不顧一切,藥石亂投了。

這些事情,在一個文明社會裡,可以找社工幫忙,但共產主義烏托邦生養死喪全照顧,社工還是太新鮮的事;官民糾紛理應可以循司法途徑解決,但這裡律師是稀有動物,民眾又不相信司法體系;有投訴大可向傳媒反映,但他們已經絕望;地方問題不是由「人民代表」監督反映嗎,但監督者與被監督者都是同一夥人。

弱勢社群的訴求不一定全對,但最少要有機制去解決糾紛。這塊土地,沒有社工、律師難尋、傳媒失信、人民代表失蹤;更遑論反貪污公署、行政申訴專員、法律援助處等維護公義與協助排解糾紛的制度建設。找不到這些,結果找著我。

我何德何能?

突然,有人走過來大聲喝問:「你是哪裡來的?」一看他們衣著光鮮,說話氣焰逼人,就知道是地方幹部,要來抓記者了。

當香港記者,若未曾被公安或地方惡吏抓過、從未被充公錄影帶、從未簽署悔過書,也就枉稱中國線記者了。但此時此刻,我不想被抓,我們身上有幾盤辛苦訪攝的錄影帶!

還未來得及反應,村民有默契地行動起來,整整二十人立刻圍著那數名村官理論,不讓他們抓我。另外幾位婦女,立刻拉著我和攝影師狂奔,我們跟著村民,穿越他們家裡的廚房、衝過後門、奔過窄巷、抄小路竄逃。

一如廢墟的漩口鎮裡,我們抓著記者簿、攝影機、三腳架和村民們的申訴文件,白日逃亡,拐彎抹角在狂奔,村民引著路:快!快!快!我喘著氣,心裡迷亂,什麼事?拍戲?我們做什麼了?要如此荒誕?

跑到大馬路,我們的車子就在前方,最後五十米衝線,仍有三五村民護駕,我們發足狂奔,一頭裁進車廂。司機急忙開車,村民在窗邊向我們揮手:「把我們的情況傳出去,把我們的情況傳出去!」

那一刻,就凝住了,我才知道,原來記者真的肩負重要使命。

*** *** ***

漩口鎮的居民,部分後來遷到了成都,部分沿山「後靠」,遷到新城。

漩口…漩口…是的,你讀這篇文章前,一定曾經聽聞過「漩口」。

2008512,汶川八級大地震,震央映秀鎮旁,就是漩口。老鎮被水庫淹沒後重建的新城,仍取名「漩口」。地震一周年,全國悼念儀式,就在漩口中學的廢墟前舉行。

當天揮著手送別我們的村民,他們在何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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