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unday, August 1, 2010

我們的大浪西灣

區家麟|絢麗荒涼    (《絢麗荒涼》逢星期五刊於《信報》)

香港的地名很奇怪,在最西面有東涌,在最東面有西貢,西貢的最東端,有一列南北走向的沙灘,卻不知為何其中一個名為「西灣」。

我相信每位六十年代或以後出生的香港男生,求學時期一定到過大浪西灣,我們曾在營幕裏促膝談心,談理想談未來,細訴少年煩惱,分享泡妞經驗;我們曾在沙灘一同躺臥,細聽浪聲仰望星星;我們曾在岩岸一字排開,看誰的小便射程最遠最有力;我們夢想有一天,要把一枱麻將搬來,在大浪灣邊,讓浪花沾濕雙腳,看流星劃破長空,一同大戰到天明,等待朝陽在水平線升起。

兒時的回憶

我們這代人,聽慣五十年不變的承諾,很快就知道,我們是何等天真幼稚。變幻原是永恆,想在香港找真正五十年不變的東西,讓自己霎時感動,大浪西灣就是其一,也許是唯一。

這條路我們走過很多遍,從西貢坐街車,沿萬宜水庫,到吹風抝的西灣亭,再沿水庫落山就是西灣。藍天綠草、白浪細沙、和風麗日,澄明的空氣、謐靜的山野,在中環價值的狂潮裏,倖免於吊臂與挖泥爪的蹂躪,美景如昔,數十年未變。走得累了,簡樸村屋裏的山水豆腐花與餐肉蛋麵,是不能或缺的神聖儀式,有了它們,一切圓滿。

蒙古能源主席魯連城先生,你忽發奇想,收購大浪西灣村屋農地大興土木,顯示你懂得欣賞這塊土地,與那些同樣一擲數千萬,買「富甲一方君臨天下頤和豪園」的成功人士相比,你是多麼的脫俗。只是,你也許預計不到,原來香港人這般愛惜郊野,甚至流露難以置信的留戀。

魯連城先生,你定必曾縱橫四海,開礦探油;我也曾踏破鐵鞋,四方浪遊。一如詩人艾略特在Four Quartets的名句:「我們不會停止探索/當探索去到終站/回到起步之處/才第一次認識這地方。」遊過天下名城,方重新認識香港獨特之處,想必你也有同感。

試想想,世上的大城市,有哪個如香港,郊野近在咫尺,就在摩天大樓的後方?紐約、倫敦、巴黎、柏林、莫斯科、悉尼、東京、北京、上海,全都座落平原,哪有香港既臨海又山巒起伏之氣魄?海邊山城,地球上還有三藩市與里約熱內盧,但香港有最密集的摩天大廈,爭艷於青山綠水之間,景致獨特,世上難尋。

外國朋友到香港,驚嘆喧鬧的港島背後,十分鐘車程,就到達眺望碧海藍天的龍脊;距離最現代化的赤鱲角機場不遠,就是登上鳳凰山的幽深盤山路;煩囂的九龍公屋群,後山就是純淨廣闊的郊野公園。我最愛告訴外國朋友們,香港的土地有四成多是不准發展的郊野保護區,外國朋友準會目瞪口呆,他們不知道這個大都會的小秘密。

近年香港愛談產業支柱,航運物流業,數字上已被上海新加坡追過;創意產業,支柱成形,不過移進了內地;旅遊服務業我們要多謝阿珍與製造阿珍的旅遊業議會,只剩下金融服務業在奮力支撑。香港還剩下什麼值得我們自豪?我想起廉政公署與法治精神與司法獨立,再下來,就數到我們倖免於難的郊野後花園。

魯連城先生,很高興知道你暫停工程,你買起的那幅農地,如今草皮已鏟,水池已挖,如何善後才好?

睿智卻低調

記得麥理浩與衞奕信嗎?英國人深謀遠慮,睿智卻低調。當年港督要離任,想歷史留名,千挑萬選,麥理浩留下了橫跨新界東西的「麥理浩徑」、衞奕信則有貫通南北的「衞奕信徑」。今天,我們走在郊野,細味溫熙和風、放眼暮色蒼茫之際,總會閃過麥理浩或衞奕信的名字,英國人很高明。

魯連城先生,我們不是環保原教旨主義者,既已動土,不妨在爛地上種回雜草,建一個小營地,給遊人提供最基本的水源與草坪。你知道嗎,附近萬宜東壩的六角柱群與長嘴的海蝕岩岸,都是地質公園的瑰寶;蚺蛇尖以山勢險要聞名、大浪灣是衝浪之地;赤徑與鹹田灣是一家大小郊遊好去處。要一兩天遊畢,實在太累,小營地將成為郊遊的歇腳點與訊息站,由綠色團體管理,命名為「魯連城營地」。

你還可考慮劃一塊空地作觀星台,讓人在沒有光害的暗黑荒野靜看星河。你亦可架起一些較堅固的帳篷,方便老一輩住宿,讓他們重臨舊地懷緬兒時在沙灘小便鬥遠的時光。

為了方便,你當然要搭建一個帳篷給自己,邀約內地的富豪朋友,一同來西貢遠足露營,感受香港郊野風情。如果有一天,我們在蚺蛇尖落山,信步米粉頂的溫婉山脊時遇到你,我們會交換微笑,說聲早晨,然後擦肩而過。

一如麥理浩與衞奕信,某些年月以後,香港人將會惦記魯連城與大浪西灣的傳奇。

西頁東岸的長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