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riday, August 8, 2014

伊波拉演義(下篇)



[筆者註︰此篇為前文〈伊波拉演義〉之下半部續篇,未讀前文者勞煩先讀,否則會不知前文後理。]

上回講到,1976年,非洲剛果雨林、扎伊爾北部發生前所未見的疫症,患者全身內外出血幾天內死亡。專家趕到調查,在一片恐慌中,調查傳染與病發過程,證實當地一間比利時天主教會的附設醫院,是疫情的放大器,衛生條件差、沒有防護裝備、病人共用針筒,乃病毒擴散原因。病毒學專家以附近一條河的名稱,命名新發現病毒為「伊波拉」。

伊波拉河  (圖片︰BBC)
然而,還有眾多疑團未解︰蘇丹南部差不多同時間有疫情爆發,病毒如何從扎伊爾,經過四百里的距離,傳播到蘇丹南部?哪種動物是病毒的天然宿主?謎團繼續。(第一至三回見《伊波拉演義》


**第四回︰穿越**

McCormick 是傳染病專家,1976年,世界衛生組織急call,他臨危受命,趕到扎伊爾北部,陸路轉往蘇丹,調查另一波的疑似伊波拉疫情。

他很快就發現,錯、錯晒。

軍用運輸機把他「棄置」在最近邊境的小跑道。然後,他一個人,駕駛塞滿裝備的land-rover,穿越剛果雨林。

這裡,一年有九個月落大雨。熱帶雨林裡,越野車要穿越暴漲河水、茂密森林;交通不便,這一帶,只剩村落間的小規模交易,一些常見的受歡迎現代商品,例如廁紙、火柴、乾電池,都基本上絕迹。這裡資訊封閉,沿路村落,當地人操不同的方言,言語不通,很多人無聽說過怪病。
剛果的路 (圖片︰Congo Classic)

這片森林,平常人難以穿越,很多路面亦日久失修,荒廢已久。

病毒如何在這片森林中,傳到老遠的N’zara ?

McCormick用此迂迴路線到蘇丹南部的N’zara,調查伊波拉疫情,也是迫不得已,為何不直接從蘇丹出發?因為政治問題。

蘇丹之南北,本來就不應屬同一國家,南北既有宗教衝突,又有資源爭奪。南蘇丹於2011年成為獨立國家,1976年,名義上雖然同屬一個蘇丹,但蘇丹政府並不合作,與疫區亦沒有完善溝通,正式的調查組遲遲未能出發。穿越森林的 McCormick,反而最早到達 N’zara 疫區。

四驅車幾經艱苦,接近扎伊爾與蘇丹南部接壤邊境。McCormick在邊境小鎮,找到一家意大利修道院。是的,除了傳道者的堅毅心智,沒甚麼人願意來到這種孤獨的地方侍奉苦行。這裡修士所擁有的食物儲備,是五年前買回來的面粉。

這裡,幾乎是無政府狀態,McCormick 靠修士們的關係,聯絡部族長老安排,沒有簽證,未得政府准許下,越過了邊境,到達疫區N’zara。同樣,當時疫情高峰期已過。

連續三星期,他睡在車上,搜集資料,這裡,距離扎伊爾 Yambuku 的疫情第一波,足足四百里。

McCormick 深信,Yambuku N’zara 兩處的伊波拉爆發,並無關連,那是兩次爆發,蘇丹與扎伊爾之間的密林,正常人根本不會穿越,文化鴻溝巨大,言語不通,路不通行,密林間,村民幾乎老死不相往來,經濟活動極少,無車經過,可能以月,以年計。

而且,兩地之間,沒有確診病例,連懷疑的病例也沒有。

那麼,為甚麼兩處相隔四百里的地方,幾乎同時爆發疫情?


**第五回︰意外**

調查、化驗、測試,無論你多小心,意外總會發生。

英國一名微生物學家,以動物做實驗測試毒性,實驗室高度設防,但一個高危動作是難免的,就是為活生生的guinea pig注射病毒時,小動物會掙扎。

出事的Platt,這過程很謹慎。

但是,有天,他拿著針筒時,盛著病毒的針筒滑下,刺穿了手套,刺到他手指。

他驚呆了好一陣子,拼命試圖擠出血液,但沒有血,甚至傷口也看不到。

幾天後,他病發了,經歷過神智不清的階段,最後九死一生。

還有一位在Yambuku,處理染病組織的研究人員,也感染病毒了。任憑甚麼最嚴格的防備措施,日子久了,人就鬆懈。

Sureau,另一位病毒專家,他在Yambuku發燒不適。不過,他認為自己無事,隱藏病情,因為他不想離開。

幸好,只是普通感冒。

Piot (左二), 1976年於Yambuku調查伊波拉病毒。圖片︰BBC
最戲劇性,是Piot的故事。Piot,就是那個比利時27歲小伙子,第一位用電子顯微鏡,發現新病毒並參與「伊波拉」命名的病毒學家。

這不幸事件,很多年後,他印象猶深。

在扎伊爾北部,伊波拉第一爆發地Yambuku調查期間,一天,他突然收到無線電通知說,有直升機會來接他回首都金沙薩,一個美國外交代表團來到,希望專家為他們講解疫情最新進展。

Piot 很憤怒,稱這些外交官行為是 sick tourism,勞師動眾,又幫不上忙。

扎伊爾軍方的美洲豹直升機降落,叫他快上機。

Piot 看到,附近烏雲密布,天色大變,他問機師,這樣天氣,不安全吧。機師未答話,Piot聞到兩位機師,滿身酒氣,是他最熟悉的扎伊爾土炮啤酒味。

「無問題!」機師堅持照飛。

是兩位醉機師。

「去死吧,我不會去!」Piot 拒絕登機。旁邊走過來一位 Yambuku 村民,對Piot說︰「醫生,我從未坐過飛機。如果你不去,空出來的位子就讓我坐吧。」

最後,Piot 沒有上機,村民上了直升機。

兩天後,收到消息,直升機在風雨中墜毀,機上三人全部死亡。

Piot 在比利時的太太,收到死訊。幾天後才知自己丈夫不在機上,虛驚一場。

扎伊爾軍方,可能想推卸責任,一度聲言︰那是「外國勢力」放的炸彈,並指Piot 要為事件負責。

「外國陰謀」的指控,最後不了了之。而Piot 負責任的方式,是帶隊到酷熱的森林裡,把發臭的屍體運走。

這位當年27歲的 Peter Piot,後來有人稱他為「伊波拉之父」,現為倫敦衛生暨熱帶醫學院院長。


**第六回︰源頭**

要防止伊波拉再爆發,需要找出病毒源頭,誰是天然宿主?此外,也要追尋病毒傳播途徑,才能有效防止病毒散播。

在剛果雨林,「野味」豐富,人們習慣食用羚羊肉、野豬、猿猴,人吃過受感染的「野味」,有感染風險,但這些動物染病後亦會快速死亡,不會是天然宿主。

至於傳播途徑,綜合扎伊爾北部與蘇丹南部的病理學調查,傳播途徑開始有眉目。

世衛專家197611月才抵達蘇丹南部的N’zara,當地的疫情,從一家棉紡廠開始。N’zara人口二萬,有二千人在棉紡廠工作,這工廠是當地經濟命脈,但機器是十九世紀的,環境惡劣,棉絮四處飛揚,屋簷有蝙蝠出沒。
蘇丹南部 Nzara,1976年首先爆發疫情的棉紡廠。(photo: Public Health Image Library)

原來,N’zara 第一個伊波拉病例,六月底已出現,即是比扎伊爾 Yambuku 那邊,早了兩個多月。N’zara才是疫情最早爆發的地方。

第一個工人在棉紡廠內布匹倉庫工作,染病後十天死亡,其後每星期有兩人感染,到九月,廠內共有35名工人或其親屬死亡。

把病毒帶到大城市醫院的,是一個叫 Ugawa 的歌廳老闆。他在 N’zara 開了一間爵士音樂歌舞廳,是棉紡廠工人在當地的主要娛樂。工人在歌廳飲食、買醉、也有性交易。

當地患者中,只有 Ugawa 有錢,能遠赴大城市 Maridi 的醫院求醫。Ugawa 成為超級帶菌者,他帶去的病毒,感染了醫院三分一醫護人員,41人死亡。總結,在蘇丹,有最少284病例,151人死亡。

病毒散播,主要透過體液傳播,相信主因為醫院共用針筒、防護欠佳、當地人的葬禮習俗,以及性接觸。

源頭是哪處?專家組發現,棉紡廠內「死人最多」是布匹倉庫的員工,首兩名死者都在布庫裡工作。而棉紡廠又確實衛生惡劣,那裡簡直有如一個動物樂園。有老鼠、蝙蝠、蜘蛛、棉花裡有象鼻等等。

化驗結果,沒有一個樣本有伊波拉病毒。


**外一章**

這個故事,與任何一個真實故事一樣,未必有圓滿的結局,不能解釋所有謎團,問號更可能越來越多。

第一次爆發十年後,微生物學家仍未找到病毒天然宿主,有科學家曾在喀麥隆一種果蝠,找到伊波拉抗體。病毒天然宿主,頗有可能是果蝠,但不能確定。

距離第一次爆發近四十年了,伊波拉仍然無藥可治,沒有疫苗。現時醫護人員能做的,是紓緩治療,即是肚瀉太嚴重的話,防止病人脫水,補充體液;利用各種抗生素防止其他細菌趁病奪命。始終,要看病者能否熬過去,聽天由命。

回看1976年第一波伊波拉爆發的故事,我們最少可學到這些︰

──病毒主要為體液傳播,特別是接觸死者屍體、病者嘔吐排泄物等。第一波爆發中,多次有醫護人員染病後被送往隔離,長途運送病者,也沒有其他人感染;另外,亦多次有研究人員在普通實驗室打開盛載病原體的試管,病毒亦無散播。醫學界相信,伊波拉病毒不會在空氣傳播;當然,病毒有可能變種,若然有種病毒,既有伊波拉的死亡驚慄,又能空氣傳播,將是人與醫護界的惡夢。

­­──伊波拉病毒多於非洲最落後地區爆發,以往的傳播周期相對短,往後的幾次只屬零星爆發,疫苗少人研究,藥廠無興趣投資。無錢賺,無市場;而且病毒有可能變種,疫苗作用不一定持久,亦令投資者卻步。結果,距離第一次爆發近四十年,伊波拉病毒,仍然無藥可救,無疫苗可預防。最近有研究人員以抗體研製新藥,彌猴實驗中,感染伊波拉病毒的樣本中,用新藥的有一半存活,沒有用藥的猴子全部死亡。於利比里亞染病之二位美國醫護人員,願意試用新藥。(見 The Scientist: Serum to Stop Ebola?)

──從四十年前到今天,每有伊波拉疫症爆發,都有聲音說,當地人的葬禮習俗愚昩、沒有衛生觀念。若設身處地去想,任何人生於當地,資訊封閉、地理隔絕,受困於傳統習俗的權威中,難以抽身反思,這種「愚昩」是難免的。

──世上有一個很危險的地方,叫醫院。香港人的沙士經驗,應該明白,醫院不宜久留,入醫院,能免則免;醫生叫你出院,就不要賴死唔走。有朋友話買了保險,身體檢查時特別要求住院,順道在頭等病房住一下,攞這種著數,儍的嗎。


**再外一章**

再長氣說一遍,本文資料,主要來自Laurie Garrett 1994年的著作 The Coming Plague「伊波拉」一章。本文是向作者致敬之「二次創作」。

很怕介紹人讀書,尤其這本 The Coming Plague,厚七百多頁,介紹人讀,多數挨罵。而且,喜歡一本書,多數帶著不能複製的私人感情。

這本書厚度很嚇人,捧在手上,就是一塊磚。作者是一位記者、也是作家、在哈佛做研究,寫的是全球衛生問題,以說故事的方式,訴說全球近代的傳染病爆發史。

伊波拉、黃熱病、鼠疫、瘧疾、愛滋病等,一段段歷史,是驚慄故事、是歷險小說、也是偵探破案實錄。

若要讀這本書,可考慮選三兩個你有興趣的「病史」開始讀。

我記得,那年那天,我在三天內讀完七百多頁。

[本文完‧伊波拉未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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