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unday, February 2, 2014

黃耀明:飽暖之後



是的,伴我成長的歌手都死了。黃家駒、梅艷芳、張國榮、陳百強,那部丟失了的walkman裡的錄音帶,就只剩下達明一派還在,當然,達明都是歷史陳迹了,所以,當黃耀明活生生坐在我面前,說實話,真的有一點點緊張。


(本文撮錄自香港電台《七百萬人的先鋒》訪問)


嘗試篇

黃耀明談他的成長,我發現一個規律。

他從小愛演藝,當年胡裡胡塗,讀九龍工業中學,讀工科、商科,家人說「對你有用」,明哥笑說「害我一生」。

中四要選科,黃耀明選了木工,才發現好難,要學附加數;央求校方給他再選一次,「仲錯,商科、選了會計,唔知數字擺去邊,更難,更衰,更無心機讀書。」

中學其實沒有「害他一生」,黃耀明愛玩,參加音樂社,花很多時間在課外活動,他好早已經知道自己鍾意乜嘢,不是做歌手,而是做編導,想當電影導演。

「考完會考那天,我好開心,以後唔駛讀書,我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

會考,只得四科合格,去TVB攞訓練班表格,想讀編導訓練班,但因為會考不及格,表都不合資格攞,最後入了學歷要求較低的演員訓練班,同班有梁家輝、劉德華同戚美珍。

畢業,不做演員,終於有機會做助理編導,但初哥要做《香港早晨》,五點鐘起身,好辛苦,做資料搜集,他問自己,係咪要做這些,於是,又轉,做了兩個月,離開TVB,試過做商台DJ,也做不長。

工與工之間,有時等多月,無收入,要問阿媽攞錢。「很感恩,家人讓我嘗試,那時,1819歲,想睇戲,聽音樂,但無錢,要問阿媽攞,那時,想吸收很多新東西。」

直至有天在報紙上看見一個玩電子音樂的青年要找人合作,便打電話應徵,前往試音,結果一拍即合,組成了達明一派,the rest is history

黃耀明的成長,是不斷的嘗試,唔對路就轉,再選擇,機緣巧合其實不是巧合,是主動製造機會給自己,不停試不停撞,最後終於撞到正。試下試下,終於試出一片天空。

八十年代初時,黃耀明沒想過當歌手,因為那時香港樂壇流行的歌,不適合自己。但是八十年代中,可能「香港人覺得沉悶,需要有變化,等待刺激的新鮮事物。恰巧,不同的年輕人也蠢蠢欲動,或多或少是時勢造英雄。除了我們,Beyond、太極、區新明也先後帶來新元素,不同的音樂人一下子走了出來,才發現世界原來還是充滿可能性。」

黃耀明說自己好好彩,一開始覺得係玩,生於小康之家,又是家中最小,沒有養家壓力,可以任性少少,玩吓先都得,所以一直抱著「玩」的心態。結果,達明一派一出來,就得到最大的商業成功;一成功,唱片商就「唔會搞你」,他可以走自己的路。

談創意,黃耀明記得,他初參與進念時,榮念曾曾經說過:你點解一定要站在台中間?你可以企到台的最邊陲,人家擔心你掉下台,觀眾會注意你。「這句,我記左好耐。」

黃耀明說,永遠要有好奇心,多問這問題:「點解唔可以咁,點解我要咁?經常提醒自己:avoid the obvious,最明顯最容易做的東西,不要做。」


出櫃篇

「好細個已經知道自己係同性戀者,我的音樂裡,很含蓄地討論同性戀議題。」

「那年代,不能講得咁清楚,家人不會不知道,從來都是don’t ask, don’t tell.

1990年,黃耀明要同一位男朋友同居,因為母親經常到他家送湯與打掃,於是要話畀阿媽知,有個男人在家。

黃耀明還記得父母的反應:「阿媽覺得無可能,係咪有啲嘢搞錯咗,他們亦責備自己。」「我說,不是你錯,不是我錯,如果是錯,是基因的錯,無謂搵誰的錯,就讓事情發生。」

「父母心裡,是有點不甘心,不能一時間改變到他們。但後來,父母生日,男朋友都出現,也一起食團年飯,心裡感恩。」

黃耀明說,若是為了私人原因,他無須出櫃,身邊的人都知道,雖然沒有明言,歌迷都明白。但上次演唱會,「講的是香港人身份,如果那個唱歌的人,也搞不清自己身份,是講不通的。」

於是,演唱會最後一場,唱完《禁色》之後,黃耀明決定,不如一次過同大家搞清楚自己的身分,要自己搞番清楚。

這幾年,他覺得香港社會越來越保守,有一股勢力令人覺得窒息,社會上有很多人被歧視,失去機會。

「同性戀者上電視,往往是一個黑影,聲音經過處埋,太多神秘感,如果光天化日,坐喺度講,大家會明白,同性戀者都是尋常百姓。」

他不想社會繼續保守下去,要用自己的舞台,講些有用有啟發性的事,更自由表達自己,希望推動一小步。「提高同志在社會上的能見度,很重要,因為你比更多人見到,人地唔會覺得你係怪人。」

創辦了大愛同盟,推動同志平權;創辦了文藝復興基金,推動年輕人創意,今天的黃耀明,出現在港聞版,多過娛樂版。


飽暖篇

「飽暖思淫慾」,訪問裡,黃耀明說了最少兩遍。

他的新歌、演唱會,為何是「太平山下」?

「飽暖思淫慾」,他答。

七十年代,我們說「獅子山下」,追求飽暖,那是一個為了基本生活所需而刻苦奮鬥的年代;今天,雖然還有貧富懸殊,但大多數人已經食飽,飽過以前的香港。

飽暖之後,我們對生活有更高的要求。「飽暖之後,我們追求思想上的奔放、追求多些言論,及自由的空間。」

放眼太平山下,是現代高樓、金融中心、國際都會。「倫敦紐約東京,都是經濟城市,但他們有很豐富的文藝活動。文化豐富,人真正做嘢的時候,都會醒神一點。」

「一個完整的人,不只是工作;一個只是經濟掛帥的社會,這不健康。」

「以前香港是英國殖民地,現在的香港,是自治的行政區,但我們有無得話事?太平山下的香港,大家在講,誰有話語權?我們需要發聲,爭取自己的話語權。」黃耀明希望,香港進步、內地進步:「香港,無論文化,甚至在民主都應該做一個先鋒,因為香港最言論自由,資訊最自由的地方,為何我們不好好利用這個橋頭堡?」

他說:不要為自己設限,不要自我審查,不斷地Push the boundary

明哥說,他上台唱歌會緊張,第一次上立法會談平權,好緊張:「以前不懂public speaking,只懂在public唱歌。」參加台灣同志遊行,總統府前大道上演講,「驚到我死,寫咗篇野,成晚無瞓,講咗三分鐘國語的演講。」

「舊時未試過,對我來說,都是新的刺激,新的冒險。」

「香港的創業產業,比起八十年代,是萎縮了……產業萎縮,但創意發達,主流以外的東西很有趣,不要用以前的眼光,要歌壇樂手雄霸東南亞,我諗創意唔係咁睇,我們不是要雄霸人地,我們要百花齊放,……香港如果只有四大天王,社會好悶,主流以外,有很多東西很有趣,香港發展了很多小眾的音樂,很有創意,做得實淨,有機會。」

訪問之前,聽聞明哥只習慣在台上唱歌,訪問時不擅詞令,不太流暢。這天的訪問,看來明哥已習慣,不只對答如流,而且不只是歌手風範,他已經走得很遠。 

黃耀明知道,自己有一個舞台,可以多走一步,讓世界更美好。

上次聽達明的「兜兜轉轉演演唱唱」,最後一幕,看太平山下的璀璨香港,在我們眼前崩潰粉碎。從獅子山下到太平山下,飽暖之後,望每個人都在自己的小小舞台上,做些有意義的事,保住這塊土地的一分光與熱,這叫感恩圖報,不辱使命。這是馬年願望,也是每年之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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