區家麟|絢麗荒涼 (《絢麗荒涼》逢星期五刊於《信報》)
黃河源鄂陵湖 |
朋友問:「你這次到甚麼地方?」
「黃河。」
「黃河,你去哂?」
參加了北京環保組織綠家園志願者的採訪考察團「黃河十年行」,從青海省的黃河源頭,一直走到山東的黃河入海口。不少同行內地朋友對黃河有深刻情意,內地語境,黃河是「母親河」,孕育華夏文明,潤澤神州大地。有內地朋友認為,登臨神聖的母親河源頭,理應感觸無限,並且不准笑。
香港人如我,對這位「母親」沒太多感覺,我們的教育,黃河是黃河,母親是母親,「母親河」概念淡薄。我等南蠻,沒機會喝黃河水,喝的是珠江東江水;論親切,可能長江更親近一些。
同行的北方朋友說:「那麼,珠江才是你的母親河,長江是大姨媽,黃河只能算是二姨媽了。」
問題是,我也不覺得東江是我阿媽,香港人飲的東江水,每一滴都用錢買,阿媽一般不會跟你講錢。
行程第一天,我們從青海省會西寧,直奔青藏高原,終於擺脫了搶錢的旅遊景點與俗氣的人工斧鑿。青海的山很溫柔,披著嫰綠的外衣,一片看不到彼岸的青綠波濤。青海的雲,晶瑩通透,一時淡若輕絲,一時烏雲壓頂,觸手可及,是抓得住的真實。
我們在黃河源區的入口瑪多,換乘越野車,開進荒原深處的源頭。海拔四千多米的苦寒大地,綠草夾雜幾抹枯黃,鄂陵湖、星星海,如詩似夢的名字,孕育草原上的生命:從地洞探頭張望的鼠兔與旱獺、虎視眈眈的秃鷲、遼闊天地裡奔馳的野驢、緊張兮兮的藏原羚,原來中國還有這一片淨土。溫婉的溪流與草原上起伏的小山坡纏綿,河邊的牧民帳篷,升起裊裊炊煙,所謂和諧,大概如此。
繼續前行,杳無人迹,路開始消失,黃河最上游的支流,靜靜流淌,只如一條小溪,越野車翻山涉水,濺起冰涼清澈的水花。哎喲,我們的車輾過了母親河,爬在她身上前行。
我們輾過了母親河 |
但一條河,究竟從何而始,總有一個官方說法,現時地圖上標示的黃河源頭,叫「約古宗列曲」,它位處源區深處的一個盆地。我們的越野車,顛簸一整天,黃昏時分,才抵達約古宗列曲一處山坡。
噢,那塊巨大的石碑處,看來是源頭了。走近一看,碑上是江澤民的題字「黃河源」,我們千山萬水,走到荒原盡處,尋覓母親河之源,第一眼就見到江澤民的墨寶,那種錯愕、錯配、在明淨空谷的藍天白雲映照下,無疑是後現代裝置藝術的極緻,與北京301醫院的大招牌同樣由江澤民題字,實在是異曲同工的幽默。江先生愛寫字,他提醒大家,黃河,從來是一個政治符號。
同行內地朋友對我的詫異感到很詫異:「有啥特別?江澤民連菜市場都要題字的。」
領導人總是要在最顯眼的位置 |
黃河源在哪裡?就在大碑下數米處的山坡,一股柔弱的水泉,無聲無息地從石縫裡靜靜流出來,只有二、三十厘米寬,江澤民的題字石碑,要比她闊好幾倍。為何山坡上有水溢出?那是高原地層裡的凍土層受熱融化,「綠家園志願者」發現,源頭數年來退縮了約二米,可能是全球氣候暖化令凍土層縮減所致。
靜看黃河源頭,她就是如此平平無奇,但很多偉大、荒誕、感人、嚇人的事物,都始於平平無奇。黃河的故事,就從這裡開始。
黃河源頭第一家人,是藏人牧民,他們家剛有位歲半的孩子因感冒去世。遙遠的草原上沒有基本醫療,嬰兒夭折是平常事;他們家門前掛著新造的黃色經幡,風吹幡動,一陣清風就是無量的祝禱,讓孩子安然睡去。
黃河源第二家人,兩位藏族婦女在河邊打水。藏族傳統,打水前,先向天澆水,以敬天地,感恩淙淙流泉,滋潤萬物。
黃河從涓涓細流,匯集成川,繼續流過千家萬戶。她在青綠的草原上扭腰,在青藏高原的深谷跌宕,被沿河的大壩阻攔、在黃土高坡上被摻染成泥黃色、承載著化工廢料、滾滾黃泥,奔流大海。此行目的,正是沿河而行,細看她如何潤澤人民;人們又如何把她當成無私奉獻、取之不竭的母親,肆意利用、發展、蹂躪;口裡喊著母親河,卻忘記了感恩、失卻敬仰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