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ednesday, May 29, 2013

金沙江明月下


區家麟|絢麗荒涼 (原文25/5/2013 刊於《信報》)

前陣子,中央電視台的調查報道裡,有這樣一個故事:記者走到污染的農田上,田畦上鋪一層薄薄、金屬顏色的東西,明顯是工業廢水流過剩下的污染物,在農地上竟然結了一層「痂」。

田上有作物,農民在耕種,來自城市的記者驚訝地問:「那麼污染,種出來的東西,誰吃啊?」

新聞片段裡,農民瞪著記者,理所當然地說:「你們吃啊!」

金沙江畔,你們告訴我這故事時,哈哈大笑,高呼:「太真實了,太真實了!」這裏的農家都有大院子,高掛一串串金黃玉米,是貨真價實的裝置藝術;我們在你家灶旁吃飯,聽到淙淙流水聲,你說修房子時特意繞著新屋挖了小水道,讓流泉跌宕,你喜歡聽流水的音韻。

你們家,在雲南虎跳峽附近,水土豐沃。車大叔家裡十二畝地,種玉米、小麥、青稞、大米、蠶豆。原生態的,不用農藥化肥的,留自己吃;其他的,賣出城裡;車大叔善意告訴我們,路邊見農民擺攤子賣水果,不一定安全可靠,農民把最好的留給自己吃。

車大叔的農舍,有幾十隻快活的走地雞,有鵝有豬、有小水池養魚。屋前房後種了木瓜、梨、桔子、柿子、栗子、李子、核桃、石榴等果樹。家家戶戶的作物,種一年,可以吃三年;根本吃不完,用不完。雲南不是連續四年大旱嗎,你說不怕;你們家有三個水源,河水、井水、山泉。你還語重深長告訴我:你們城市人,喝自來水,只是安全水,不是健康水,我們飲山泉水,才真夠清甜。

你家門前就是金沙江,你問我們,知不知甚麼叫「水流三尺清」。你說,河水流動,會自動淨化,就算有死豬,農民習慣都是丟到河裡,大自然會處理。

車大叔說:若是築了大壩,河水不流,就是一潭死水,河就死了。

你們是普通農民,但又不是尋常農民,你們在乎農家生活,不甘隨波逐流去追趕國家機器所宣傳的城鎮現代化。多年前,水電巨獸窺覬虎跳峽險谷,企圖一壩攔河,淹沒你們的良田沃壤。當年環保團體與村民奮力反對,總理溫家寶下令暫緩計劃,但新班子上場,項目重新上馬傳言不絕,你們一直擔心。

核桃樹下乘涼,富饒農村的悠閒生活
這村子的大叔,都是異人。田大叔在家中大院,月旦時局,反對當今之水壩狂潮,論據出自農民口中,令人眼前一亮。

規劃中的大西南壩業,建成後發電量,相當於六至八個三峽工程。田大叔說:「現代人太自私,全部開發完,子孫怎麼辦?」

聽說國家需要能源,煤電廠太污染,水電清潔,要大力開發,田大叔說:「北京天津地區,煤電大污染,環境災難,預言都好像實現了。但是你們北京有霧霾,要清潔能源,就讓我們金沙江的農民埋單?你們毀了自己的家,又來毀我們的家?你們已讓一些人受了傷害,現在又來傷害另一些人?」

田大叔說:我們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少用電;也不駕車,不排廢氣。為甚麼要我們農村人為城市的奢華浪費付出代價?

你們的房子用古法建築,木樑柱入榫,沒一口釘子:「我們這麼富饒的家,他們賠得起嗎?這些建築又如何計算?」

政府說,是為了國家利益,能源大局啊。田大叔說:「說得動聽,說是國家利益,為人民謀幸福,實際上不少人被國家欺騙著生活。」

「社會契約本來大家都應該遵守,可現在建水壩分明就是剝奪了我們農民的權利;為什麼他們說了算,不是有資訊公開和公眾參與嗎?讓我們做出犧牲應該先問我們是不是同意!」

金沙江畔的農民們,你們為何思路清晰,看透大局?無他,這片土地相對富裕,而且山高皇帝遠,保留著傳統的文化格局,多年前開始與志願民間組織有接觸,掌握較多訊息。

農村滿月夜,金沙江畔,天水澄淨,銀色月光灑遍。城市人追尋璀璨霓虹,以光害為榮,夜空的星宿天河,欲見無從。對農村山野的美好想像,不是我等城市人食飽飯不耐煩;這裡的農民大叔,明白自身權利,洞悉傳統與環境之可貴,並非人人聽信政府、渴求發展至不惜家園盡毀。

當權者要傳媒與大學「七不講」,當中包括了不講公民社會,不講公民權利。人民的聲音,都由政府操控,由政府代表,被政府騎劫。當權者壟斷媒體,不容人民開竅;遏制公民社會,不容人民自我組織。

你們的聲音,微弱、孤立、零散;清風明月,只能存於金沙江峽谷深處。

(大西南壩業之八.待續)

註:為免令大叔們惹上麻煩,以上名字皆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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