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aturday, May 4, 2013

葵青港的迷霧



(本文4/5/2013刊於《明報》)



有關香港人對「自由經濟」的迷戀與迷思,與籠罩著貨櫃碼頭工潮的迷霧,應該從英治時代談起。英國人把「不作為」包裝成「積極不干預」,並塑造成殖民地遺產,為眾人膜拜,實屬政治化妝術最高境界。

香港連續第十九年獲選為「全球最自由經濟體系」,義無反顧,走在最前。香港營商手續簡便、效率高、少貪污、零關稅,固然是我們所珍重,亦令香港蟬聯第一;但看清楚,香港「勞工自由」一項得分甚高,其實是代表「資方主導勞工」的自由,炒人容易、工時規限少、勞工保障少,都為「最自由經濟體」這貞節牌坊,貢獻了分數。

貨櫃碼頭工潮中,資方在《明報》(葵青港的烽煙) 撰文,自稱「昔日以開創變革的商業模式促使香港成為世界首屈一指龍頭港口」,前人的奮鬥,自由經濟體系創造財富,固然值得稱頌,但不要忘記歷史大背景。大陸的動亂與封閉,令人才資金聚集香港;一直到九十年代,香港是全中國唯一有效率的港口,獨享天時地利,正是時勢造英雄,「想窮都難」。

當天的經濟奇迹,大家卻習慣歸功商家的奮鬥和自由經濟體系。和黃大班霍建寧謂,碼頭工人做廿四小時,是「自願的選擇」;電台烽煙節目,亦有打工仔相信資方一套,工人罵工人、弱者鬥弱者,說「唔鍾意就唔好做」、「簽咗合約嘈乜嘢」;「一個願打一個願捱」的講法,深入民心。

這個時候,就要重讀哈佛政治哲學家桑德爾談公義:很多人誤解,以為簽了合約,雙方同意,就是公平交易。事實顯然易見,當其中一方擅於談判,或處於強勢,或有更多籌碼,或掌握較多資訊,協議不一定公平。

大家習慣擁抱自由市場,更順理成章,相信富人的金錢地位,來自個人奮鬥與堅毅不屈,發達有理,值得尊崇。桑德爾於《錢買不到的東西》中,指出當今市場經濟與貧富懸殊的新趨勢:「錢」的作用,越來越大。桑德爾指,若富人的錢,只用於買遊艇跑車等物質享受,貧富之差距,未必很關鍵。然而,「市場經濟」觀念威力宏大,正演變成「市場社會」,每樣東西都有價,以往買不到的,現在都可用錢解決。

以香港而言,富人子女,直資私校選擇多,錢能買到好的教育兼寶貴的青梅竹馬人際網絡;大富豪的子女為何多是長春藤名校出身?又是巨額捐款錢作怪。這個時代,錢可以買代母生三胞胎;新醫療技術,有錢可以買到青春、整容變臉、買肝買腎、甚至大病能活命;日常生活,主題公園遊戲可以買「貴賓票」奉旨插隊;巨富之家,買不到一官半職,也可以撈到一個政協。大財團以自由市場之名,外判工種外判責任;有錢人可以賣全版廣告,組織輿論反攻,可以買起傳媒左右大局,可以買起最好的大狀同你玩法律;金錢,能夠買到機會、健康、權勢、影響力,富人鈔票的含金量,持續提升;與此同時,窮人上流之路收窄,議價能力下降。

「市場社會」,滲透到生活每一層面,正中馬克思所講:人與人之間的關係,只剩下冷酷無情的現金交易與利益算計。而香港正是走在最前的自由經濟體。

還記得九十年代末,香港電台製作《傑出華人系列》,李嘉誠是傑出人物之一,節目為人稱頌,不聞異議。李嘉誠當年獲頒榮譽博士學位,學生簇擁愛載,他談成功之道:「勤力、節儉,有毅力,肯求知,肯建立信譽。」

俱往矣。

論財富之累積,李嘉誠是香港極端市場經濟的最大受益者;凡事走到極端,自有反彈,論信譽之插水,李嘉誠也是極端市場經濟的受害人,舊恨新仇難免要算到你頭上。被奉若神明的「最自由經濟」,正是香港今天不解矛盾的根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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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5 補充:資方拒絕返回談判桌,拋出全體加薪9.8%,不談職業安全、待遇等問題,正是以為「錢就是一切」的典型。和黃、HIT與外判商一直以來的氣熖,尤其今天明報所引述外判商一句:係唔畀雙位數,吹呀?」亦可見勞資雙方實力之懸殊,什麼你情我願,多餘;與這群惡狼周旋,需要無比的勇氣與堅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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參考書目:
Michael J. Sandel, Justice, What’s the right thing to do What money can’t bu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