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riday, November 9, 2012

假如上帝擲骰子



區家麟|絢麗荒涼    (本文9/11/2012 刊於《信報》)


旅行的意義?很老套的,走過世上偏遠貧窮戰亂的角落,就是深切體會到你本來在香港都應明白的道理:香港真是福地。

曾經到過非洲的莫桑比克,當時二十年內戰剛完結,綠油油的田野掩埋地雷,無人耕種,路上滿是殘障青年;和平以後百廢待興,但基建盡毀,周邊國家也亂也窮,愛滋病肆虐,想浴火重生,險阻重重。後來在上海世博會,艱辛地找到了莫桑比克館參觀。強國的展館,極盡炫耀之能事,務求以自家的文化與新科技嚇窒你,搏你驚嘆歡呼;莫桑比克受中國政府資助參展,小攤位裡只有數幅發黃照片,一張是鐵路路軌,另一張是有電力供應的新平房,這就是他們拿得出來的成就。


莫桑比克館的「展品」
莫桑比克人口二千多萬,是香港三倍。簡單道理:如果上帝擲骰子,你生於莫桑比克的機會,是生於香港的三倍,幸福不是必然的。也許有朋友會說,不要抬舉自己太高,很多窮地方人們的「快樂指數」比香港高吧。聯合國估計,全世界有四千多萬人流離失所,數以億計的人三餐不繼;相對這群人而言,香港實在是一個詭異的地方,例如政府突然發瘋,天掉下來每人派六千蚊;這裡有一種東西叫「熱錢」,一大舊錢在銀行,不知怎麼辦;這個城市沒有地雷,但有醫學美容;這裡有好一部分的人,每天頭痕,不知到哪間酒店吃自助餐、然後預留時間到纖體公司減肥再吃中藥排毒。

旅行的第二個啟示,乃明白人世間貧富懸殊,自己享樂多、消耗多、污染也多,應該為有需要的人做點事,但個人能力有限,窮得只剩下錢,就捐錢吧。有時,捐錢不是安於好心,只想減輕自己的內疚,但問題又來,如何捐錢才好?其中一個常令捐款者猶疑的說法:那些善慈機構行政費很高,善款很多中間人落袋!

最近有雜誌「踢爆」很多跨國志願組織在香港街頭籌款,「原來」籌款工作外判,中間人吃掉巨額佣金云云。志願組織紛紛澄清,「無國界醫生」說,他們支付籌款公司的費用,只佔善款的百分之八,而這類籌款方式是有必要的。

往日拍攝新聞紀錄片,題材有關中國偏遠地區貧苦弱勢的,偶然會有觀眾動惻隱之心要捐錢,記者的麻煩就來了,如何把錢送到被訪者手上?如何保證錢能用得其所?如果捐款者不指明受助人,則更頭痛了,錢要交給誰?誰負責分配?誰來監督?那時候,很希望有志願組織幫忙,縱使他們要三成行政費,也是合理。

很多朋友誤以為,慈善組織裡充滿高尚的義務工作者,他們講心不講金,然而,高尚的人也要吃飯、也要養家;真正能全身投入,朝九晚七、日曬雨淋,在街頭募捐的熱心人,如鳳毛麟角,而且慈善組織難以控制志願者的紀律,外判籌款工作是合理及有效率的做法。街頭勸捐是長期工作,更屬「專業」技能,長期定額捐款,能讓志願組織有更長遠規劃;善行的策劃、溝通、執行、監察,都需要行政費。

相比香港街頭的「賣旗」募捐,大家只要稍為留意錢袋上的團體名號,準會滿腹疑團,有時是甚麼街坊會,更常見的是某些教派的甚麼堂,他們做過哪些慈善服務,你聞所未聞。詢問賣旗的小女孩,這是甚麼機構,她們一臉茫然。

每當想起自己的十元捐獻,變成聯誼宣教活動中的三包檸檬茶,我寧願把錢留住,找一個有信譽的世界性志願組織,讓他們幫你把錢送到世上無數仍在顛沛流離、身體受病痛折磨、為三餐煩惱的貧苦大眾。幾百元變成一包牛奶、一針疫苗、一盞電燈,較令人安慰。

大英博物館館長Neil MacGregor在《一百物事看世界歷史》一書中,選出一百件有劃時代意義的館藏,壓軸一件物品是現代產物,乃東莞製造的「太陽能電筒」,此物與周星馳gag之最大不同,是它可以日間儲電,夜晚放光。

世間有十六億人,仍生活在無電力供應的地方,小功率的太陽能設備,近年成本大降。MacGregor預期,不斷改進的「太陽能電筒」,將改變很多偏遠貧民的生計。燃料費佔貧民近兩成生活費,有了免費的太陽能電源,省了錢,亦代表晚間有燈,小孩與成人可以晚上讀書、也可以為電話電腦充電,與外間溝通,擴闊視野,尋覓發展機會,掌握自己的未來。

聯合國難民署的經驗,世界各地的難民營,野地裡晚間一盞燈很重要,有光的地方,強姦案會大幅減少。

錢非萬能,但錢能換成食物、醫藥、電燈、電腦,令世上某些遙遠角落,一些不相識的人,生活好過一點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