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ursday, July 4, 2013

給二十年前的我

這篇文章寫了好一段時間,現在看來,有點老套,題目老套,故事又總要有教訓,更老套。文章收錄於《一人又一故事》中,無得改了。

「老套」的東西,一般而言,乃已經有千千萬萬人說過千千萬萬遍,從曾祖父輩或以前的世代已開始,聽落都覺得厭煩;不過話說回來,既然說過千千萬萬遍仍有人在不斷重複,應代表這些「老套」的說法,經得起時間考驗,才老套得起。

但願如此。

這故事,我一直以來,只對新聞系學生說過,今天分享,希望大家不覺老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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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區仔,進來!」

每次新聞主管叫我入房,我都會輕嘆一聲:唉,又有古怪。

主管盯著我,以發現新大陸的語氣說:「馬鞍山有偷渡客。」


「現在出發,去找吧!」

??

那些年,初入行,電視台新聞部的年輕男丁,被叫作蕭仔、輝仔、區仔,統稱「蕉仔」。蕉仔們的任務,通常是mission impossible

那些日子,香港新聞界為一件現在看來頗無聊但頗經典的新聞在抓狂。九十年代初,天水圍新市鎮剛開發,警方連日在工地追捕黑工。

你知道為何天水圍叫天水圍?當年的天水圍,沒有嘉湖山莊、沒有濕地公園、沒有公屋居屋、沒有悲情城市;那年的天水圍,一望無際大平原,只見天、只見水、和魚塘的堤圍,名副其實「天水圍」。

新市鎮急速冒起,勞工不足,承建商僱用黑工,政府跨部門聯合行動大追捕。新聞畫面很有喜劇感:黑工在高樓棚架外攀爬逃循,如一群蜘蛛俠,警察在窗戶探頭張望徒嘆奈何;黑工掘地洞躲藏,狡兔三窟,兔子偶然在窟窿中伸出頭來,警察如狼,見狀狂奔殺到,卻見兔子在另一個地洞露出一雙眼睛在窺探。滑稽、搞笑、好睇過戲。

新聞就是這樣,頭條了兩天,就想找找新意思,新聞主管要殺出天水圍,延續尋找黑工的故事。

於是叫我入房。

我強作鎮定,壓抑著滿臉問號,謙虛求教:「是馬鞍山哪裡有黑工呢?」

「馬鞍山囉,我聽聞的。」老細的口吻當然權威。

我知道,馬鞍山是一個很大的山,馬鞍形的頂峰海拔七百米,當時新市鎮剛動工,馬鞍山也是一個大工地。我(自以為)很有禮貌地問:「是聽誰說的呢?我可以再查詢一下具體地點再出發。」

「總之是我聽聞的,現在就出發吧!」這就是當老闆的氣勢,說了,就等如做完。很多年後,我也學會了。

然後,我坐在新聞採訪車上,向著馬鞍山奔馳。一路上,是攝影師與車長狐疑的眼神:你究竟去馬鞍山什麼地方找黑工?

假設真的有黑工,工地範圍,不可能讓記者隨便亂走,要找黑工,應直搗他們居住的地方。當年的馬鞍山,只有建築中的公屋居屋,黑工藏匿的地方,應在山上。馬鞍山上,我唯一認識有人居住的地方,是往日礦工聚居的馬鞍山村;採訪車往山腰越爬越高,不甚對勁,若我是黑工,怎會走這麼遠到山腰住?果然,馬鞍山村的老人聳肩搖頭,說這裡從來沒有非法入境者。

車子回頭走,我茫無頭緒,一個大山,往哪裡找黑工?我四下張望,採訪車快回到山腳,見到山邊有一條引水道。我把自己代入黑工的生活,若我要在工地打工,我大概會躲在地盤附近的山邊,這條引水道較平坦,不如從這裡進山找一找吧。

「這裡走進去?」攝影師語調平淡,不熱心、也不拒絕。眼前是看不見盡頭的樹林,我覺得自己有點儍,左足踝在投訴,才記起剛做完手術,接駁斷骨的鋼片,昨天才取出來,傷口還在痛。

「既然來到,就走幾步看看吧。」我安慰攝影師,也安慰自己。我負責揹的crew bag很重,攝影師加了幾塊巨大鋰電池,我心想,你真係穩陣。

走了幾分鐘,一樣的引水道,沒有任何動靜。攝影師低著頭,我們默默地走。

揹著沉重攝影器材,在馬鞍山茫無目的找偷渡來的黑工?我真的覺得自己瘋了。「反正來到,走多幾步吧。」

又走了幾分鐘,杳無人跡。我繼續安慰自己,反正來到這裡多走幾步吧反正來到這裡多走幾步吧,轉角可能有不同的風景呢。

是的是的,那是誰說的,你不多走一步,又怎知道前路有不同風景?

又是幾分鐘,拐彎再拐彎,當然是一樣的風景。

我四下張望,嘆了口氣,差不多是時候放棄了。

就在此刻,前方很遠有一道黑影,快速橫過引水道走上山。嘿嘿。我和攝影師立即醒過來,快步奔前,沿小徑追趕。但是,人跡杳然,密林內到處是路,也似無處是路,轉了幾圈,回到原地,我和攝影師你眼望我眼,如今怎麼辦,明知有人躲在不遠處,卻無論如何找不到。

不甘就此放棄,卻又無計可施,不試白不試;我最後把心一橫,衝口而出,用普通話向著樹林大叫:「有沒有人呀?」

只要你肯嘗試,奇跡就會出現,密林裡竟然有人回話:「有!」

我們立刻沿聲音方向走去,發現一個臨時帳篷,住了幾個內地來的黑工,他們眼神疑惑卻願意接受訪問。不要以為他們是好勇鬥狠的危險人物,偷渡來的黑工都是弱勢社群,他們棲身於擋不了風雨的帳蓬中,每天一、二百元工資;非法勞工,法例所不容,但他們都單純善良,冒險偷渡,只為了討生活。

我們拍了片段、做了訪問。報道即日播出,同事譁然:你如何找到的?

那天的事,當時只道是尋常,也實在不是什麼大新聞;潮起潮落,就算是大時代的頭條故事,也無一不是汪洋中的小水滴、滾滾紅塵裡一抹輕煙。

然而,那天的馬鞍山奇遇,縈繞我心,廿多年後,越發鮮明;我明白,那是因為,二十多年前的那天,那位年輕的蕉仔,那條馬鞍山的引水道,那些走過的路,埋藏著一點很淺顯的小秘密。

我想多謝廿多年前的自己,他一直提醒我,要打開心扉,睜開眼睛,尤其在氣餒時,更要張開眼睛,四下張望,走路時不要光低著頭,不要老盯著iPhone,否則那道黑影一閃即逝,就沒有以後的故事。

他一直提醒我,用心過活,窮盡一切可能性;你希望奇跡出現,就要發瘋地嘗試,例如,在絕望中,喊一聲「有沒有人呀」。

我也要感謝當時的新聞主管,還記得,新聞播出後,主管又召我入房,他真心地笑著:「咪就係咁囉!」簡直如雷貫耳。

大道理都是平常談,能做到卻很艱難;年月催人,理想被圈養,人浮於事,不想睜開眼、稜角被磨平、凡事交差不用腦。馬鞍山的蕉仔記者提醒我,那怕是多微小無聊的任務,都認真面對;不是為了討好上司,而是為自己鋪路,走得更遠。

在起跑線上,只需要比別人做好那麼的一點點,離奇古怪與罕有難得的採訪機會越來越多、運氣也更有把握抓住。跌跌碰碰,看過世情,成敗難論,但至少見識增廣,明白自身興趣和能力所在,以後路上每一步,自能知所進退,一路前行,無懼無悔。

當然,我也記得,馬鞍山一役,是一個記者的奇遇,卻是黑工的倒楣日。

我一直懺悔,並希望坦白從寬:那位年輕的記者,一心完成採訪,沒有認真想過報道出街的後果。

翌日,警察出動搜捕;我希望,那些善良的黑工,能夠及時逃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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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人又一故事》收集了106位香港新聞工作者的難忘故事,乃《一人一故事》的續篇,由中文大學新聞與傳播學院及新聞教育基金策劃,天地圖書出版,書展中開售。

記者的工作很入世,走在最前綫,與時代共呼吸。我很相信,這本書與《一人一故事》一樣,無論是想做記者做不成記者的朋友、堅守崗位的行家、脫離記者行列仍念念不忘的老兵、或想一睹新聞行業運作的廣大市民,都應該能在這本書找到動人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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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一人一故事》,有些文章,真的令人嘆十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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