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ednesday, July 10, 2013

演化論的誤解與錯覺



(《演化炒飯》之三)

生命中的點點滴滴,歲月留痕,假以時日,總會點連成線,線織成網。

還記得中四時,學校有科學展覽,我們自選題目做project,講課程外之生物演化論,自修自學,好像還得了一點獎。當年讀天主教學校,神父老師放任不理,沒有審查,沒有自閹,更沒有提醒我們「神創論」與「演化論」之爭,實在要感恩。一路走來,研習演化論,成為本人業餘興趣,啟發之多,往日寫過不少,不贅。

討論演化論,甚為有趣,前陣子貼了兩篇〈 高皓正與猴子變〉及〈摩西與missing link〉,又再發現一些評論,他們不了解演化論,卻熱中討論;不了解是正常的,但不了解卻又拒絕了解,而又激烈地討論批判,則是各種科學討論中罕見,你聽過有人批判地心吸力嗎?有人批評量子力學嗎?

演化論惹火,當然有其因由,生命演化論的根本概念,觸及部分耶教徒理解《聖經》之方式,就算對非教徒而言,演化論從一開始,容易令人直覺「反常識」,甚或「不安」。

未談演化論基本框架前,本文先提出一些普遍對演化論的誤解與錯覺。質疑者宜先放下種種「直覺」,才能得其門而入,就算不同意,最少先理解才不同意。

3.1 「生命怎可能演變?」

好些人相信,生命「根本不可能會變」,相信上帝創造萬物的朋友,認為上帝的作品是完美的,故此不須改變,也不會改變,更不會把物種造出來後又把它滅絕。不信《聖經》字字句句皆真的人,也許相信每種事物有其「本質」、或柏拉圖所言的「理型」,例如馬有馬的「理型」,大概是說,「馬」有一種終極的、獨特的本質,這種本質永不改變。但達爾文告訴我們,最少生物學上的物種,沒有「理型」這回事。「馬」會隨時間環境而改變,例如「狼狗」是狼還是狗、豹貓介乎貓與豹之間、南美的駝羊似駱駝又以羊、非洲的角馬似牛又似馬;Okapi上身似鹿,腳似斑馬,它又是甚麼「型」?

演化路上,變幻原是永恒,佛教言「空」,不是說「什麼都無」,而是講事物的「空性」,即「無常」,即事物一直在變。

事物一直在變化,動物的演化也可幾代之間觀察,微生物及病毒之演變更常常成為新聞頭條。如果生物是上帝設計的話,衪心中沒有一個理型,衪是讓其演化的。

有很狗的狼,也有很狼的狗。
 
似駝的羊,似羊的駝,有人叫它駝羊,有人叫它羊駝,別號「草泥馬」
3.2 「生命怎可能沒有目的?」

演化論另一驟眼間很難令人接受的原因,是演化論似乎在告訴人:生命沒有目的。

例如,很多生物學家認為,精確地說,Evolution Theory應譯作「演化論」而非「進化論」,因為生命的演變沒有「進步」(Progress)可言。何謂「進步」?論數目多寡,你身體裡的細菌數目比你全身的細胞還要多。論構造複雜,人腦的運作與意識的起源確是難解。論生命力頑強,很多人相信,當人類滅亡後,繁殖力與適應力強橫的老鼠(齧齒類動物)將要統治全世界,當哺乳類動物的時代終結,細菌會在旁竊笑:你們都只是一刹那的光輝。如何衡量所謂「進步」?
 
南美的水豚,體型最大齧齒類動物,被稱為「最大的老鼠」,有一隻豬咁大。
若說生物總是趨向更複雜與更適應環境的方向演化,故謂之「進」,又如何解釋十多億年來的六次生物大滅絕?(最近一次正是現代----人類文明造成的大規模絕種) 在大西洋海底火山口找到的耐熱細菌,三十五億年來,還大概是老樣子,他們又算不算「進化」?

「進步」觀的最大問題,是它隱含了生命的演變有一個「目標」,有目標才能量度是否「進」。

我們看生物教科書的「生命之樹」,生命明顯由單細胞生物逐步變得更複雜,由海裡的一條蟲變成魚、魚偶爾上岸變成兩棲動物、兩棲動物變作爬蟲類、再演變成哺乳類,然後變作了打煲呔打電腦的人。這幅圖畫很容易令人以為這是一種有目標,甚至有意識控制的「進化」。

事實上,課本上的「生命之樹」都是極度簡化,現在掛在「生命之樹」上的物種,可視為時間洪流洗擦十數億年來的「死剩種」,超過九成半曾在地球上冒起頭來的生命,早已化成飛灰。

生命的演化充滿巧合,能適應環境者,自能繁衍下去,當中難言進或退。若不是六千五百萬年前的一塊巨型隕石,相信我們仍只是四腳爬爬、以地洞為家,鬼鬼祟崇地偷吃恐龍蛋的小老鼠一只。

演化論概念下,生命之流轉既沒有目標、更沒有宏圖、自沒有一個細心的設計者,一神教的原教旨主義者感到難以接受,一些沒有宗教信仰的朋友也會感到不安:這世界一切是巧合嗎?人類的出現沒有一個使命嗎?「我」的存在原來不是必然嗎?

粗略了解過演化論的人,很多時會有錯覺,看到這是一個弱肉強食的世界,生物圈殘酷無比,物種為了繁衍後代,武器競賽,是一個無情無義你死我亡的機械世界。一些讀過《自私的基因》的人,更或會頓感失落無助,誤解我們都是基因的奴隸,是基因的行屍走肉。

生命的演化規律中,的確沒有「愛」、沒有「同情心」、沒有「目標」。但承如Richard Dawkins所言,我們絕不必為此而感到憂傷,因為:人出現了。

時光流轉三十多億年後,基因的排列與自然選擇的過程中,製造了Homo Sapiens,從此改寫了生命的故事。人有意識,有智慧,如果外星人來地球旅行的話,他們立刻會發現,地球人是一種非常奇怪的生物,他們竟然會因赤身露體而感到羞恥,覺得「性」是尷尬的事,甚至會避孕。試想想,交配、繁衍是生命最原始基本的規律。人的出現,打破了億萬年來的規律,製造了無數的例外,甚至開始透過操控基因,去主宰自身與其他生命的演化。

人的智慧,創造了新的遊戲規則。生命的演化沒有目標,不代表人自身的生命沒有目標;人的出現是無數的巧合湊成,不代表我們不能在混沌中尋找生存的意義。人創造了文化、語言、道德、宗教、哲學,擺脫了基因的囚牢,更跳出了沒有目標可言的生命演化規律。一個演化而來的物種,最終洞悉演化的因由,再親自為自身尋找生命的意義,我們應為自己生在這個年代而高興。

3.3 「演化論太殘酷了!」

一個科學理論,本來沒所謂殘酷不殘酷。但提到演化論,很多人就想到那句Herbert Spencer讀完達爾文《物種源始》後的「總結」 “Survival of the Fittest”,人們想到了一個弱肉強食的世界,想到了國家地理頻道中獅子狂追羚羊,鬃狗滿口鮮血的畫面。上世紀初,“Survival of the Fittest”更成為了法西斯主義者的理論根據,所謂「社會達爾文主義」的誤解與曲解,製造了優生學,更大條道理發動戰爭,進行種族歧視、種族滅絕。達爾文沾了一身污氣。

Survival of the Fittest
一語,現代生物學家甚為避忌。事實上所謂生物演化中的適者生存,「適」不一定是透過弱肉強食的無止境鬥爭,也可以是透過合作而互惠互利。如磨菇與樹木共生、昆蟲與開花植物互相倚賴;細胞內的線粒體(mitochondria)與葉綠素,曾是獨立生活的細菌,後與真核細胞「共生」,成為所有生物細胞的能量工廠;你肚裡的細菌,很多是有益的。(還記得益力多「有菌」嗎?)。既有合作、又有競爭,每種生命都有自己的生存策略,世界本如是。

科學理論,本來就不應賦予任何道德價值的解讀,它的判斷標準在「真」,我相信沒有人會因為愛因斯坦的相對論「感到失落」,或覺得牛頓力學「太機械化」,或認為電磁學「違反聖經」。演化論百多年來爭議不絕,是出於很多的誤解、曲解與錯覺;或是因為演化論有太豐富的涵義,而出現過度的演繹。「無情」、「殘酷」、「沒有目標」等評語,從來不應是看待一個科學理論的態度。

(演化炒飯之三。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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演化炒飯(2): 摩西與missing link
 
還有,伴隨我長大的《聖經》:由處女產子到鄧小平復活
過往寫過很多演化論的筆記,正重新整理,還望各位專家指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