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onday, March 7, 2011

乖乖,做個聽命的好孩子

區家麟|絢麗荒涼    (《絢麗荒涼》逢星期五刊於《信報》)

「哎吔,他好乖!好聽話!」父母老懷安慰,以「乖」形容子女,平常事;但工作環境中,不少領導與小頭目談到下屬,常掛在口邊的評語是「他好乖」與「他不乖」,出事;有些下屬三十歲出頭,還被上司摸着頭頂稱讚「好乖啊」,真的大件事;一個國家,領 導人擺出嚴父慈母的姿態,明示暗示「乖,你就有飽飯吃」,是大醜事。

乖,代表懂事、服從。乖人不問緣由,緊遵指令,通常是不錯的執行者。他們部分樂天知命,心思淳厚,理解上級旨意,從無怨言,不會反駁,惹人喜歡;部分「乖人」,則慵懶成性,得過且過,上級叫乜做乜,拒絕用腦,不過表現忠誠,也是主子的最愛,升官加薪,總有他們的一份。

披着儒家外衣

「乖」本無不可,每個政府、每家機構,都需要有忠實的執行人,不需要每個人都有主見。上司如果英明神武,每個決定皆正確無誤,乖人好好配合,可省下爭拗時間;一往無前,更具效率。歷代中國,自詡深謀遠慮的統治者,老早懂得獨尊儒家,宣揚君君臣臣,尊卑有序,目的就是叫人服從、好好做個順民;二千年來君王最愛借屍還魂,每當國家昏亂,又要維護自身既得利益,就是抬出孔子的時候。

中國人愛披儒家的外衣,曾有學者說,當今最尊崇儒家的社會,其實不在中國,也不在任何華人國度,而是南韓。韓國人的文化傳統多移植自中國,他們收為己用,但沒有忘本。南韓國旗上是什麼?就是太極圖案,與乾、坤、坎、離四卦,韓國人保存着中國幾近失傳的儒教禮樂,他們的民族服裝還保留着唐朝風韻,一般社交,男尊女卑、長幼有序,清楚易見。

權威與服從

葛拉威爾在《異類》(Outliers)一書中,談到一宗看似無關的事:稍老一輩的朋友大概記得,七十至九十年代,很多大空難,客機殘骸總有一個「韓」字,為何如此?現代飛機設計先進,有很多監測與補救系統,人為出錯機會極低。意外調查的總結發現,大部分空難,都是由連串微小的巧合與誤會積累而成,在關鍵時刻仍未能糾錯,多是機師與副機師之間溝通出問題。兩崗位雖有正副之分,但實際操作時,副機師負責監察與指正,甚至發出警告。

調查發現,當年韓國眾多不應出現的空難,乃因為駕駛艙內太和諧,副機師面對經驗豐富、狀甚權威的正機師,指出問題時太婉轉、不敢堅持;正機師則剛愎自用,不聽人言,這些尊卑有序的傳統,滲入語言結構裏,談話時的尊稱、平日碰面的鞠躬問好,定義了權威與服從之間牢不可破的關係。據葛拉威爾說,南韓的航空訓練後來大改革,全用英語對答,改變觀念,問題很快解決。

首要尊重事實

尊卑有序,總有適用與不適用的時候。有遠見的領導,最怕「乖」的下屬,沉默順從,沒有創意,不敢嘗試;大禍臨頭時,又缺乏糾錯動力,大家嘻嘻哈哈食飯吹水外表融洽,實質一潭死水;國家推崇和諧,鼓勵人民做順民,以賺錢為志業,「乖」者餵你飽飯,得幾餐安穩;敢於指出事實挑戰權威者,則大刑侍候。民怨只堵不疏,湖光山色猶在,平靜一時,實則水壩正崩裂。

「乖」之為禍,沙士一役,大家記憶猶新。當時內地疫症蔓延但醫療系統封鎖消息,惟廣州醫生鍾南山力排眾議,挑戰北京權威,自訂醫療方案,最後獲抗疫英雄美譽。鍾南山後來說:「當我們看到這個事實跟權威不一樣的話,我們當然首先尊重事實,而不是尊重權威。」

由公司管理到大國之治,沒有任何人永遠正確,當乖人充斥,四處祥和氣氛,人人服從權威,缺乏意見激盪,只會越發庸碌,恨錯難返。最令人惋惜的,正是那些身處高位,手握權力的人,本來能有一番作為,卻代入服從者的角色,在最高權力跟前扮乖,做個聽命的好孩子。身為一市之長或一部門之首,有權不用,真心逢迎;身為人大政協,在北京人民大會堂內,難得一年一聚議政,所謂監督,卻總是騷不着癢處,一如飛機遇險前未能糾錯與忘記提出警告的副機師,實在有辱使命。

南韓空難的故事告訴我們,即使朗月當頭,紅酒在手,亦每有陰暝之晦;乖人過多,順從者眾,飛機會撞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