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riday, December 2, 2016

六年


也許是記者訓練與習慣使然,我們要提防別人的外衣。

電視上穿西裝的人不一定是好人,遇上穿白袍的人你要小心詐騙,叫自己做律師的人不一定懂法律,衣衫襤褸的人不一定可憐,叫自己做博士的人不一定讀過書(立法會就有),穿上學袍的人不一定有學識。

一襲外衣,行禮如儀,也值得紀念,總算是生命上的獨特經歷。

畢業禮當天,才發現四方帽上果執毛,聽講叫「帽穗」「流蘇」,鬆脫掉在地上,剩下了幾條零落的金毛,尷尬的扭曲形態,有如這幾年來頭上瘋狂湧出來的白髮。幸好,白髮多了,頭髮猶在。

來到這一天,用了六年時間。首兩年,要修課,共十科;工作了一段長時間,重回校園讀書,最大的優勢,是體會「理論與經驗結合」的實在;那些看似抽象的理論框架,結合實際經驗觀之,不再離地,原來皆言之有物、非常落地,而且能夠連繫工作經驗得來的零碎疑竇。

修了兩年課,最不好意思是拿了一個獎學金。還記得獎學金頒獎禮一天,坐我旁的本科生學生見到我,瞪大雙眼大聲直率地問:你都來同我哋搶?我要很認真地解釋,我是如何半推半就地申請……

修完課,剩下來的重頭戲,就是寫論文。

我是比較幸運的一個,因為決定讀博士前,已有一個相對確定而有興趣的研究題目。我不是為了讀博士而去找研究來做,而是為了做一個研究而唸博士。

我另一個幸運之處,是不如其他同學,因為助學金、住宿等、生活費等問題,而要盡快畢業。我預留時間,給自己慢慢來,寫一篇文,有幾年時間,似乎很奢侈。

當然不會如此簡單。

寫論文,當然首先要知道自己興趣,定下研究課題。同時,需要一個研究框架,引用理論,研究最後能豐富理論體系。把自己的發現,套進現存理論,才能開啟與其他學者對話的可能,也能令研究提升到較抽象層次,應用於其他領域。

這一步,從茫無頭緒開始,用了三年。

多謝指導老師們的各種意見,給你好書十本,建議各種方向,開啟了一道又一道門,最後只能由研究者自己一人上路。

老實說,學術書的「知識密度」是頗低的,讀十本書或期刊論文,可能只有兩三篇合用,不是說他們無用,而是大家的對焦範圍往往很小,未必重叠,未必直接對論文有用。那兩三本之中,往往又只有幾段合用,這些字句又再指路,給你指向另一個無底深潭。

零碎的概念與發現愈來愈多,就在讀博士第五年快要完結的一天,終於給我遇上一套理論框架,把零散的發現安頓下來,而且顯得更具意義。

框架既定,研究數據已得;接下來,就是落筆寫了。

大教授們一直忠告,寫論文要非常專注,放下雜務,而且要極有紀律,每天逼自己寫兩頁紙,連續半年,就完事了。

這最後階段,我用了一年。

早已發現自己的寫作與讀書節奏︰起床後的三數小時,是一天裏腦筋最清醒,思考脈絡最清晰,敲擊鍵盤最稱心如意的時候;晚飯後,呆在家中的時間,腦袋已轉不動,讀書不入腦,只能處理機械式的雜務,或呆望電腦不知不覺到午夜,好好幾小時無聲無息流逝。

於是,把心一橫,五時多就起床,等待黎明,寂然的城市,泛黃燈光下衝刺一輪,還只是早上七時多,頓覺一天平白多賺了兩小時。

早起而不損健康,還要精神奕奕,當然要早睡。反正晚上的時間甚多煩擾,時間不好用,腦袋亦難集中,索性每晚十時多入睡,就能每天保持六、七小時睡眠。要令習慣能持續,需要更大決心︰減少晚間應酬,不追劇,關電視、關電話,當然也須要家人配合。

如是者,就能於清晨天未光時,不須鬧鐘而「自然醒」,不會覺得冰冷黑夜爬起床太難受,也不會覺得在自虐。

時間挪移轉換,晚上的碎屑時間,換成難得寧靜的晨曦光影,盡用腦袋睡眠修復後最靈巧的時刻;不只賺得了時間,更能找到自己的節奏,開啟小宇宙,終於,大功告成。

畢業禮的意義,是要給父母老懷安慰一番。典禮完結後,有人說:嘩,乜原來咁多博士。是的,博士,半個邵逸夫堂,全部都係博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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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部分文字原刊於晴報專欄《風起幡動》,此為改寫版)

後記:論文寫完後,正忙於改寫,有望遲些出版普及中文版,概念以往於此blog一路零碎地寫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