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unday, September 9, 2018

如煙往事:記古巴被遺忘的華埠




寫古巴,意猶未盡,還有一個奇特地方,不得不提。

參觀歐美各大城市的唐人街,一般都是頗無聊的事。華人尋找他鄉的故事,由荒涼小鎮到烽火大地都有,耳熟能詳;去唐人街找飯吃,鬼佬唐餐雜碎咕嚕肉受夠了,就算是地道點心,「味道同香港一樣呀」,那就自我推翻了旅行的意義。

一踏入古巴夏灣拿的華埠,感覺詭異,你會問自己,是否走錯了路?滿街小販叫賣、配給店排長龍買面包,望來望去,沒一個中國人臉孔;唐餐館是有的,拙劣的中式飛簷下,侍應與收銀都是拉美裔臉龐,說的是西班牙語。

走了半小時,不見華人的華埠

變了調的中餐館總會有
早知道古巴華埠式微,但這時代全世界名城都會見到一群又一群中國人,「華埠」竟然見不到中國人面孔。無錯,窄街小巷裏,散落標示着繁體中文字「宗親會」「同鄉會」的舊建築,但出入的老人家,好像不似中國人。後來才知,他們一丁點中國人臉孔,當地人叫「唐人仔」或「唐人女」,即父親是中國人、母親是古巴人,大半生在古巴鎖國,與中國文化幾近斷絕聯繫。

原來,古巴華埠於共產革命前非常繁盛,美帝黑幫賭場主導的夏灣拿是銷金窩,搵食賺錢甚至比美加唐人街容易,上世紀初,很多廣東人遠渡重洋到古巴謀生,生活寫意。怎料1959年革命成功後,古巴實行共產主義,華人經營的小生意收歸國有,外滙受管制,他們錢財散盡,離境困難;去留之間,很多人以為時局會變,總有否極泰來的一天。

怎料,一念就是一生,一等就是一世;好些人困於古巴,鬱鬱而終,或與外界隔絕數十年,他們與當地人結婚生子,融入當地社會,華人文化了無痕。

正當慨嘆一番後準備離去時,我們在街頭偶遇「古巴花旦」何秋蘭。

遠行前我們做足功課,買了雷競璇教授所著的《遠在古巴》,又在Youtube上看過劉博智拍攝的紀錄片,知道「白人唱粵劇」的故事。不經意街頭碰面,一眼就認出了她;好客的何秋蘭一談粵劇就眉飛色舞,請我們到她家細談往事。(個多月後,譚惠芸也到了古巴找到何秋蘭,寫了這篇《古巴花的所謂鄉愁》,請參考,有關何秋蘭故事,本文從略。)


何秋蘭親手抄寫的曲詞
何秋蘭沒有中國血統,但身世淒涼,由一位來自廣東開平的中國華僑養大,養父教她唱粵曲。她在家裏找來兒時珍藏、自己手抄的粵劇曲詞,細述當年養父教她唱戲。何秋蘭八十多歲,她為我們唱了幾句《帝女花》,有板有眼;談了個多小時,我問她攰唔攰,她說:「一講粵曲我就唔攰!」

她說自己一世人最風光的日子,就是革命前跟着戲班在古巴四處登台唱大戲。當年華人富裕,而且人數眾多,養得起幾個戲班,閑時的娛樂就是聽粵曲。但1959年革命後,華人凋零,幾台戲都做不下去,加上何秋蘭結婚後,丈夫不想她拋頭露面,再沒有登台唱戲。

她家是典型的古巴城區古老民宅,落泊失修;她本來有一部簡陋的音響器材聽粵曲,但壞掉了,買不起新的。聽着何秋蘭從父親學回來的開平口音,看她家的舊相舊物,彷若時光倒流,忽爾回到一個鮮為人知的歷史暗角。

年前,有心人帶她去廣東開平「尋根」,她家裏還掛着當地政府贈送的錦旗「身在他鄉,心懷祖國」。和她談了大半個下午,我們沒有談過「祖國」,她心裏念記的,是她父親的教導、她唱戲時滿足的日子。
 
江門市政府所贈的錦旗
住宅天井,何秋蘭在二樓目送我們離開
何秋蘭又介紹了我們認識祖籍新會的趙肇商,今年85歲,他是古巴最後一份中文報章《光華報》的負責人,寫稿編輯一腳踢,《光華報》幾年前在趙肇商手中出版了最後一期,再捱不下去了。他看來是際遇較好的華人,古巴革命時,他是左派,支持革命黨,當過警察;他住的老人院,我們入內望了幾眼,地方整潔,每位老人都有獨立房間,他看來生活不錯,社會主義古巴重視老人福利,最少對老革命的待遇相對地好。

趙先生說,現時夏灣拿剩下的純正老華僑,只有約120人,每隔不久,就聽到有人仙遊的消息。

我們又誤打誤撞,闖進了「中華總義山」,即是當地的華人墳場,墓誌銘所見,他們大多來自台山新會等地,當年也有不少從美國移居過來的華人,他們的妻子多是本地人。

夏灣拿的華人墳場「中華總義山」

中華總義山一景
看門人引領我們到收藏在義莊裏的骨灰盒子,滿滿叠起一堆,都是當年客死異鄉,至今沒有歸期的華人。簡單的鋅鐵骨灰盒上,沒有任何裝飾,盒上有墨迹,只寫上他們的名字,祖籍與生卒之日,骨灰盒叠在櫃裏,似乎以後都無人認領。

孔子在夏灣拿
近年,夏灣拿華埠起了變化,中國政府資助,在大街上架起了與洛杉磯唐人街一式一樣的牌樓,無處不在的孔子學院也進駐,成為華埠裏最新最堂皇的建築。

何秋蘭的孫子,最近都到了孔子學院上課,學習「中國話」,她孫子唸的是普通話。

何秋蘭說:「佢講中國話,我唔識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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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文部分文字原刊於明報專欄《2047夜》,此為加長圖片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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