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ursday, November 26, 2020

新亞餐廳結業時

當一切都變了樣,一家大學餐廳結業,彷彿尋常事;勉強撐了一年,也是好好休息的時候,就讓一切隨風。

中大山頂,冷清多時,合一亭打卡的遊客消失、迎新營消失真人上課的學生也不多,新亞草地上的麻雀與紅耳鵯比餐廳食客要多。自從新亞餐廳傳出結業消息,山城之巔有奇景,舊生紛紛回校,人龍綿延,排隊半小時每個人桌上有一杯紅豆冰、配名物蛋牛治或芝士卷

我對新亞餐廳沒有什麼眷戀,曾幾何時,早餐的煎蛋是罕見地即煎的,蛋白有燶邊,蛋黃的生熟程度每次不同,熱騰騰上碟,簡單、美味,後來阿姐們看來太忙,不再如此折騰自己,新鮮煎蛋消失;近年我慣常在早上買一碗靚粥,一年來由於食客太少,阿姐說賣不完,已經沒有煲粥,後來早上根本不營業;紅豆冰勝在夠便宜,從前是跳樓價三元一杯,傳奇在其價錢,不在味道。我會懷念的,可能是收銀阿姐,每朝閑談兩句;世事變遷太快,校園變樣,彷彿只有她們才是永恆。

曾經對大學生說過,四年很短,小心時光失竊,你們都只是大學的過客,匆匆幾年,很快就畢業遠走;大學裏永恆的,是清潔工、收銀阿姐、懶散的保安,還有一月的山城濃霧、二月的知行櫻花、三月盛放的杜鵑、四月的台灣相思、六月同學離去後的空靈孤寂。一家大學雋永的,還有她的氣質。

一切回不去那些懷緬、浪漫,,已不合時宜、需要、亦無意義。

沙滾滾願彼此珍重過,讓我們狠狠捨割,勇闖新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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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原刊於明報專欄《2047夜》,略有加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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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飯局

Saturday, November 21, 2020

山野無人之境(九):蓮花山芒草的聲音

 


不知什麼時候開始,香港「芒草季節」上山打,變成一個類似朝聖活動。這個早上,我們已經挑了一個非假期日子,東涌巴士總站擠滿人,巴士竟然平日都開專車載客上起點伯公。人潮沿山徑綿延,很難想像周日假期時會是什麼景象。

芒草已盛開,呼朋引伴興奮打的嗓子也大開,遊人的收音機與自選懷舊金曲也盛放。你的飲歌,是別人的噪音;你聽歌的自由,不應影響別人耳根清靜的自由,這個簡單道理,看來一點不簡單。另有山客,應該是香港電台粉絲,登上芒草之海,不忘資訊時事,開大音量,高官廢話在山間隨風蕩漾。

二東山爛頭營

大東山「天池」

要逃離喧囂,地圖上還有很多遠離主要山徑的空白處,如二東山頂、往日傳教士所建的蓄水「天池」;再走遠一點,過雙東坳、登蓮花山,終於遠離人聲鼎沸,正是天涯何處無芒草。

大路上拐一個彎,仍是漫山芒草,卻已無人聲。山陰背風處,颼颼風聲稍歇,忽聞輕淡的唦唦聲,像流水,不會啊,此處近山頂,不會有泉水;細心聆聽,原來那是芒草隨風輕擺互相挨擦的聲音,比風起時樹叢枯枝搖要輕柔,比山坡上小草晃動要綿密。

遠離人潮,聽到芒草的細語。

蓮花山頂


蓮花山頂巨石


(本文原刊於明報專欄《2047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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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uesday, November 17, 2020

我寫我講我要唱出我夢

有些歌是這樣的年少時你突然在收音機聽到悅耳動聽輕輕觸動了一些什麼還哼得上幾句副歌但這歌和你擦身而過你沒有深究曲名然後人浮於事半生以後重,旋律依舊,已是物換星移

達明一派演唱會,原裝重唱兩張三十年前的大碟,不是懷舊,只驚覺栩栩如生。1990年的《神經》,六四鎮壓後香港人心動蕩,〈開口夢〉是壓軸一曲,黃耀明特意念出歌詞:「我歌我哭我笑我再默然沉睡我醒我知我驚見星轉月移我思我想我怕我會心意變灰我寫我講我要唱出我夢。」繼續寫、繼續講、繼續唱,明哥叫大家不忘初心,不忘我夢。

輕淡的旋律,三十年後仍然動人,也許因為掀動了每個人年少時不羈闖蕩的心情,聽舊歌,我們重遇年輕時的單純與勇敢;也許是因為達明一派的曲風與歌詞雋永,他們的〈今夜星光燦爛〉、〈情流夜中環〉,預示中環孤寂、璀背後光輝到此;〈四季交易會〉唱出一個「原則是供與求」、什麼都可以出賣的時代;〈十個救火的少年〉如警世喻言,「在這夜猛火像燎原,大眾議論到這三位少年,就似在怨,用處沒有一點……」;三十年前的曲詞,這麼遠那麼近。

明哥說,不知達明一派的歌是否真的雋永,可能只是不幸地,香港的宿命不斷在循環

年少時喜歡過的,陳百強、梅艷芳、張國榮、Beyond,都已經一一離逝,只剩下達明一派,仍然屹立台上,把握着窄路狹縫,唱在瘟疫蔓延時,唱香港故事,記香港命途。這時代,要找樂師願意上台伴奏很艱難,要有歌手在台上講真話很艱難,要人堅守我寫我講我要唱出我夢,也很艱難。達明堅持到今天,也請大家繼續堅持,團結前行。

共你悽風苦雨

共你披星戴月

共你蒼蒼千里度一生

共你荒土飛縱

共你風中放逐

沙滾滾願彼此珍重

Encore 最後一曲,明哥選了 “It’s my party”,香港是我們的地方,這是我們的派對,「年年月月我跳我的,叫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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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原刊於明報專欄《2047夜》,此為加長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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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riday, November 13, 2020

一個飯局


這個飯局,朋友都有一個共通點,愛吃。近年這個飯局的人腳,一個一個消失。

有一位,是黨員,或許這樣說,我肯定他是黨員,從他的背景工作單位,不可能誤會。從前的香港,政見不同,尚可嘻嘻哈哈,最近不見他出現,如果他來了,肯定話不投機。

另一家人,洞悉先機,兩年多前就走了,他們本來就有外國護照,後路現在用得上加拿大買屋,挑了一個遠離普通話的地區,重新開始。

還有一位,消失多少年了?屈指一算,五隻手指數不完。他在內地,生意做得很大,牽涉商業糾紛,合資另一方是地方政府,市場逆轉後官員不認帳,陷冤獄。上級法院認為證據不足,但下級法院一直不宣判上訴結果,一日審判未完,不得保釋,家人不得見。我認識回內地做生意的朋友不多,個個老實人,也許曾經一時風光,但毫無例外,最後個個損手爛腳,身心受創,大夢覺醒

又有一位,早在台北買了屋,現在你身在何方?

這夜的飯局是為了餞行,又一家人為子女學業急撤,斬釘截鐵,說走就走,寧願遠行至一個從未踏足的陰冷國度,一切重新開始;他說,確實很冒險,但自由更重要。

臨別拍照留念,才發現這群朋友中,有孩子的全部移民了;他們一個一個離開,有一個好處,我們以後飯局就不怕違反限聚令。

香港也許會繼續是美食之都,但這夜我食不下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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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刊於明報專欄2047

關於香港:

深圳河界,四十年來

悠長假期告終,美名消逝之時

品牌覆滅,精神不死

這本書,我信奉

 


《論暴政:二十世紀的二十個教訓》一書,一紙風行,書身細小,方便隨身攜帶

斯奈德是耶魯大學歷史學者,他在一次解釋,書刻意印得尺寸小,而且每個章節簡短,正是希望每個人都帶在身上,明白暴政近在咫尺,要隨時警覺。

作者寫這本書,原意提醒美國人警惕特朗普,斯奈德在讀書會上畫龍點睛,談《論暴政》反覆論述,不出幾個主題,其一,是 it can happen,意指繁華盛世轉眼可以灰飛煙滅,自由社會可以隨時消失,就因為統治者濫權枉法、詆譭傳媒、散布謊言、鼓動民粹、破壞制度。

其二,是 ‘it can happen fast’,暴政來臨,可以很快,這些事情經常發生。例如德國人如常在 1932 年投票,捷克人如常在1946 年投票,那時的人,沒想過是一代人最後一次投票。縱使巨變未必是一夜之間血流成河,暴政逐步顛覆既有制度,可以發生得很快。斯奈德說,歷史經驗可見,就算是這種慢性蠶蝕,只需要一至三年時間,已能帶來翻天覆地轉變。

其三,鑑古知今,還要知道 ‘we are the same people’,雖然歷史不會簡單重複,但人的弱點和愚昩,放諸四海皆準,美國有大把安於自己小小後花園的國民,他們只會相信自己想相信的事,全世界人民一樣容易為假新聞蒙敝,一樣會為自己的民族或種族自豪得發瘋而不分是非黑白。

還有 ‘ideas matter’,作者所指,是當權者有些看似匪夷所思的想法,總有辦法實行,不要小看極權體制的維護自己權力的意志,例如度身訂造新法律招呼異見分子,同時賦予自己超然權力為所欲為,另一方面文攻武嚇逼令傳媒就範,借故拖延選舉不讓民意彰顯,愛國教育滲透稚兒操控腦袋等等。

書中另一主線,乃「專政由我們建成」,提示人們不要順從得太快,因為此舉會令獨裁者自滿,感覺一切順遂,更肆無忌憚;專業人士如醫護、律師、學者、公務員,要看清形勢,堅守原則;庶民要重視公民社會,維繫民間團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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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刊於明報專欄2047此為加長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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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uesday, November 10, 2020

電視台中止特朗普直播 ── 當知情權遇上不實指控


美國總統特朗普早前在無證無據下,指控對手選舉舞弊,多家電視台受夠了,決定中止直播,引起激辯。

在討論媒體對錯時,先搞清楚,媒體職責包括報道與記錄,但不是什麼狗屎垃圾都播出,總編輯與監製坐在控制室,看着全世界的直播訊號,如特朗普講話、中央台播領導人講話、警謊每天記者會、林鄭講嘢、立法會咪兜幾十議員輪流說話、抗爭衝突十八區開花十八區有直播等,總編輯的職責就是要決定什麼可以播出什麼可以不理。

要討論美國電視台中斷直播是對是錯,宜先搞清楚一些基本概念:

一,沒錯媒體職責包括報道與記錄,但報道與記錄之前,必先經過選擇的過程,一來因為時間有限、頻道有限、觀眾的注意力有限,也因為傳媒本來就有「守門人」(gatekeeper) 角色。一直以來,傳媒自詡「守門人」,意指資訊紛紜,傳媒「守龍門」,過濾資訊,選擇正確無誤、有養份有意義的資訊給觀眾。

「直播」盛行,緊貼政客言論,不經刪剪、第一時間原汁原味,觀眾覺得爽,亦意味着中門大開,「守門人」角色減退,分辨真偽的責任很多時落到讀者身上;但傳媒作為訊息傳遞者,仍然肩負重要責任,不能隨便發放資訊垃圾,污染國民腦袋。意見大可自由,但事實卻是神聖的。最新一例,連一向親特朗普的霍士新聞,亦中斷白宮發言人的聲明直播,指其舞弊指控沒有提供證據,不宜繼續直播。

二,故此,傳媒從來沒有所謂的百分百客觀中立,選擇什麼材料就是態度,直播長、直播短、幾時開直播、幾時停直播、如何選擇重點,都是新聞製作的必經過程。如果有人認為這些選擇過程都是道德審判的話,無疑傳媒每個決定都要經過道德倫理的思考、去蕪存菁,這叫判斷,不叫審判。

三,這些選擇的判斷也從來不是新的爭議,抗爭運動期間,香港傳媒同業也熾熱討論,每天四點警謊記者會是否真的要直播兩小時,林鄭每星期二的廢話時間是否全部傳媒要直播招呼她?連一個什麼局長隨便說幾句話也要直播,是否合適?浪費大氣電波、破壞寧靜早晨,好大罪的。

故此,政客講廢話假話,是否要全程直播,很視乎當下一刻的情況,有關特朗普選後第二次發言美國部分媒體中斷直播之爭論,正反理據的爭論點大致可分為以下幾項:

公眾知情權之爭

我認為這是反對中斷直播人士中最有力的理由,就是特朗普是美國總統,就算他敗選,也得到近一半美國選民支持,他的話就算是假,公眾都應該知道,甚至越廢越假,越有時代意義,傳媒沒有理由中止直播。不過,維護觀眾「知情權」,也不一定要直播、不一定要即時,傳媒有「守門人」角色,可以延後、整理、查證後播出,確保訊息完整,甚或澄清錯誤訊息才播出,更能維護知情權。往日直播技術未普及時,很多重要場合都未必有直播,觀眾不會因此覺得自己知情權受損,只是遲了一點才知道而已。

即時查核是否可行

總統大選辯論中,美國傳媒普遍會做即時 fact-check,數算候選人的話哪句真哪句誤導,贊成直播的人提出,如果特朗普說謊,可以即時警告觀眾,主持可以加以解說澄清,根本不用中斷重播。這就牽涉到嚴謹    fact-check 工作所遇到的不對稱處境,大話精可以順便說句話,你要用上十倍百倍時間才能肯定地告訴人這是假話;騙徒說這裏有舞弊、那裏有死人投票,你要   prove the negative 證明沒有發生過的話,或全國各州都沒有系統性的舞弊,要花龐大功夫,不容易即時得到肯定答案,亦要長時間解釋。澄清的速度追不上謊言的滋長,謊言直播出街後,就算   fact-check,亦已覆水難收,傳媒變成幫兇。

真理是否越辯越明

信奉言論自由的人會相信,有言論自由就會有人濫用自由,但我們相信真理越辯越明,要阻止濫用自由,方法就是容許更多的言論自由,不須叫人收口,也不用滅聲,就讓特朗普講吧,是非黑白可以辯論到底。不過,現時互聯網的生態,已有很多研究指出,假話比真話傳播更廣,激昂的話比嚴肅分析更易入腦,真理不會越辯越明,因為很多人只相信自己想相信的,貪口爽貪過癮或高舉自己的先見之明,根本沒有打算辯論與分析。

言論是否已屬煽動暴力

什麼情況下言論自由不再受保障,從自由主義理論奠基者 John Stuart Mill,到百年前美國最高法院大法官 Holmes,到「約翰尼斯堡」原則,都一脈相承有類似講法,就是當言論造成 clear and present danger,會衍生即時暴力的話,就屬於煽動煽惑的級數,不應再容許。美國不少傳媒認為,特朗普的狂言,等同在擠逼人群中狂呼「大火速逃」一樣危險,當激進侵粉已想持械闖入點票中心,特朗普的聳動會造成清晰而迫切的危機,不能直播下去。

傳媒職責,除了提供資訊,為護公眾知情權,亦有責任確保資訊出街時,沒有誤導或錯誤訊息,畢竟知情權不應代表公眾被假消息轟炸。綜合以上原則,我相信以下應是大部分人共識:原則上,傳媒有責任作判斷是否適宜直播,但具體環境中,即時查核不容易、幾近不可能,傳媒有責任盡快澄清假話,提供較接近真實的詮釋,減少不實訊息的傷害,至於「真理越辯越明」這句話老早已不能再相信,特朗普的說話是否已屬「煽動暴力」的地步。這一點,則相信爭議較大。

美國傳媒面對的這個兩難處境,相信仍會繼續出現,因為特朗普還有兩個月總統任期,他隨時可以開記者會,傳媒再陷艱難抉擇。

如何是好?正如所有道德兩難抉擇問題,問題可能問錯了,選擇其實不只「中止直播」或「繼續直播」兩個,還可以有第三條路。或許可以這樣,主持可以打斷直播,即時解釋澄清,同時又可以返回直播畫面,繼續聽侵侵說什麼,同步的   fact-check 未必可能,但同步、即時、頻密的澄清解疑,不易做,但可以做一部分;不完美,但可以一路改善;過程會打斷特朗普講話,但未致於完全無視講話,又可以第一時間、持續地警告觀眾。

民主社會從來不完美,但電視台總算自主,斗膽中止直播總統講話,就連一向吹奉特朗普的霍士新聞也開始轉軚;說明了對媒體而言,公信力才是永恆,政黨政權有輪替,傳媒不需要永遠向同一幫權貴叩頭,才有真正的自立自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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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部分文字刊於《明報》專欄〈2047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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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onday, November 9, 20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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拜登應該會贏,但特朗普永遠不輸

每個人都懂得理性思考,但大部分時間擱下不用,憑主觀直覺、感情用事,這是諾貝爾經濟學獎得主康納曼在《快思慢想》一書的主旨。特朗普不須讀書,已摸清人性真諦,洞察人性弱點,成功全方位實踐。

他不相信專家、不相信科學,並以此為時尚,抗疫無為而治,「講笑」叫人用漂白水醫病,支持不見得大減;他鼓動種族對立社會分化,製造敵人,自己就是英雄;他把自己看不順眼的消息視為假新聞,他把不願見的點票結果與開票趨勢視為選舉舞弊,堂堂總統未查核真偽就發放假消息,聲稱對手「偷走」選舉,還未開完票就宣布自己勝出,自己輸了還是堅持自己勝出。

美國人不能控制特朗普的口,但能夠用選票請他落台,要他為自己的言行負責;看不順眼就換人,這是民主要義,不過接近半壁江山的美國選民沒有這樣做。開票一大啟示,正是很多人認為世俗的真真假假不重要,只有《聖經》的教誨和自己相信的才叫真相;很多人認為,專家論述太煩擾,不願意聆聽複雜論據,人們寧願相信直白的謊言、愛上爽快的謾罵,相信有圖就有真相,縱管圖是假的;特朗普四處樹敵也有意想不到的效果,由於敵人的敵人就是朋友,他的敵人有太多敵人,於是特朗普突然增加很多朋友同仇敵愾。這就是特朗普的勝利。

特朗普不會輸,不只因為他好勇鬥狠、永不言敗,更因為他打開了民主制度的幽暗鬼域。民主制度之能順暢運作,在各方願意踐行很多憲法規章中不明文的界限,例如求同存異、願意寬容共對,尋求和解,當權者自我設限,有權不會用盡、有話不會說盡,尊重對手、不用人唯親。這些潛規則,特朗普一一打破,向全世界獨裁者示範民主制度的弱點。

特朗普四年,他最恨的專家學者們曾歸納四種在民主社會中的威權先兆,若見到掌握權力的政客有此等言行,大家要擔心:一,掌權者否定民主的遊戲規則;二,否定對手的正當性;三,容忍或鼓勵暴力;四,打壓對手包括傳媒的公民自由。縱使美國制度有重重制衡,特朗普已成功做到首三項。

民主制度也許能夠自我修補缺陷,社交平台營運商開始醒覺虛假訊息的重大危害,但猛獸已經出籠,對立的種子已經撒下,修復過程漫長。特朗普是曠世奇才,在任四年,成功開發人性最脆弱環節,善用人的感性、偏執、慵懶、仇恨心,開拓政治文明新版圖。莽撞四年,仍然深得支持者厚愛,民意調查果然偏差甚巨,特朗普留下治世經典,不朽不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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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原刊於《蘋果日報》專欄〈無名字荒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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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unday, November 8, 2020

撐港台、撐香港、撐自己

調查報道記者用查冊方式尋人,追蹤新聞人物背後的利益與關係網絡,一向是慣常手法、教科書上的基本採訪方式。政府以私隱為由,鬼祟修改車牌查冊申請表格條款,設陷阱限制記者蒐集資料;特區政法部門更以7.21專題報道查冊填表時「虛假陳述」,拘捕及起訴香港電台《鏗鏘集》編導蔡玉玲,已經不只是選擇性執法,而是報復性執法。

記者以車牌查冊,不知凡幾,黨媒如《大公》《文匯》最近亦查過,為什麼警方不一併控告,浩浩蕩蕩上門拉人?為何偏偏選中蔡玉玲?自然是源於她有份參與的7.21《元朗黑夜》及《誰主真相》專題,記者查冊、搜尋閉路電視錄影,踢爆警察在7.21白衣人襲擊事件中隱瞞、縱容、不作為等等的警鄉同謀疑點。警方失職,證據確鑿,無可辯駁。

蔡玉玲回應擲地有聲:「希望香港新聞工作者繼續信守我們的價值,無畏無懼無私,繼續做我們應該做的事。」《鏗鏘集》被視為眼中釘的兩集7.21專題,其採訪手法與表達之嚴謹有據,實在是新聞採訪教材;以下謹以美國專業新聞工作者協會 (SPJ) 的專業守則綱領作框架,講述什麼是專業記者信守的價值,什麼是繼續應該做之事;此守則以簡明見稱,但每項條文都有詳細解說其理據與做法,有興趣者可上網參考

尋找真相 (Seek Truth and Report it):一個專業記者,不是說「白衣人打人」、「黑衣人也有動作啊」,然後各大五十大板,就叫平衡,然後收工;「平衡」從來不是專業的追求,更高目標是探求真相,但真相不易掌握,《鏗鏘集》記者懂得謙卑,不懈追尋,也只會在標題中問「誰主真相」,而不會狂妄地說這是「香港的真相」

《元朗黑夜》一輯,不自限於「問人反應」就滿足,記者坐言起行,不辭勞苦,尋找事實,用事實說明問題,總好過你訪問警察訪問何君堯訪問林卓庭就完事。蔡玉玲及同事第一時間到鳯攸北街搜括商戶的眾多閉路電視片段,發掘了獨家資料,證實襲擊前白衣人聚眾多時並手持武器市民多番報告,警車亦曾多次巡經現場坐視不理,踢爆警察前言不對後語。

減少傷害 (Minimize Harm)車牌查冊,出於公眾利益,所得的個人資料雖然涉及私隱,但公開的內容恰如其分,無關的內容,例如接應白衣人私家車號碼或登記公司名稱等,已在畫面上隱去。事實在眼前,記者處事公道,亦充分尊重涉事者,給予充裕機會回應,《誰主真相》一輯,既千方百計追查背後鄉紳大佬,深入虎穴,只求一個回應,也訪問了何君堯;過程不卑不亢,用字嚴謹,是非黑白,留待觀眾判斷。

獨立行事 (Act Independently)慶幸還有蔡玉玲及團隊,獨立自主,無私無畏,明知事實擺出來,必得罪權貴,仍然勇往直前,只為追尋真相,不受社會壓力左右。蔡玉玲本人,曾長年在香港電台工作,本來是一位公務員,年前放棄穩定崗位,轉職傳真社開荒,主力做調查報道,其專業認真為同行稱頌,她不惜犧牲政府工去「做應做的事」,我只能拜服並自愧不如;蔡玉玲近來以自由工作者之身協助港台製作,明知合約中,港台可以明正言順不負責法律訴訟,仍然義無反顧,繼續做應做的事。

獎項與榮耀,她為香港電台拿了不少;一切權貴施加的罪與罰,香港電台的官僚現在說與我無關、不能支援。

負責而透明 (Be Accountable and Transparent):「透明度」是相對較新出現在專業記者守則中的要求。今天的傳播環境,眾說紛紜,先入為主,「事實」可以扭曲,每個人都可以質疑任何事情。記者除了追求事實,更應盡可能向觀眾說明資料從何而來,如何得到,甚至描述採訪及調查過程,不只增強報道的說服力,也是負責任的表現。《誰主真相》一輯,具體描述記者追查過程,講述線索從何而來、查過什麼、查不到什麼,整個過程盡可能用畫面呈現。大家亦可留意,《鏗鏘集》的社交媒體專頁有時會補充採訪細節與過程,個別編導亦會撰文,記述構思、感想或選擇追查某題材背後的想法。編導們正是身體力行「透明度」,解釋每個編採決定背後的因由,既是向公眾交代,也是一種公眾教育。

有關7.21元朗襲擊,很多主流媒體幾近不再主動觸碰,不深挖真相,但為了扮作中立持平,又總要象徵式報道一下,於是採取人云亦云,人講我又講的「被動報道」策略,絕對不是負責任的表現。

香港電台用的是市民稅款,不是「政府錢」;服務的是市民,不是政府高官;香港電台員工堅守崗位,才有今天的公營廣播,才見到鳯攸北街當天發生的事。慶幸香港還有一群充滿新聞熱誠的記者,厄困中逆風飛翔,當有一天這點最後的自由燭光被打壓殆盡,也就是香港壽終正寢之時。撐港台,也是撐香港、撐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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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文字原刊於蘋果日報論壇版,此為加長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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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unday, November 1, 2020

悠長假期告終,美名消逝之時

 

夾縫香港,難以名狀。百多年來,人們嘗試描述香港,有各種各樣的稱號、比喻。百年前殖民管治者視角,我們來「開埠」,香港島是一塊「光秃秃的石頭」,後來締造了「經濟奇蹟」「東方之珠」、成為紅色中國難民的「避難所」、人才資金的「孵化器」、「生金蛋的鵝」、是中國連接世界的「橋樑」、「窗口」、要「長期利用」、也是強權邊陲「最後的自由堡壘」、「一國兩制給台灣的示範」。韓素音曾寫過,香港是「借來的時間、借來的地方」,今天,悠長假期告終,香港名號一一改寫。

把「避風港」變作難民輸出地:往日的香港,悲憫眾生,北方強權倒行逆施之時,大開中門,成為我們祖輩在亂離中的救命草避難所。短短一年變局,香港出現難民潮與移民潮,警察作惡、法政失信,香港青年買下單程機票、甚至投奔怒海,香港成為西方國家難民收容地列表上最新一員。新一波移民潮爆發,中產家庭急撤,寧願放棄一切,遠赴彼邦重頭再來。林鄭一朝,施政成就達致如此高度,無疑驚天地泣鬼神。

東方之珠蛻變東方巨嬰:往日都市燈光璀璨,惹人艷羨,成為「東方之珠」;今天大灣區連城競艷,香港早已視過度照明為破壞環境的光污染。時代已變,香港本可以堅守制度優勢,自力更生,繼續發光發熱。又是林鄭一朝,為了投誠效忠,自我矮化,把向中央求援、伸手要「惠港政策」視為正業,施政報告都要讓路;一眾謀臣,忽發奇想要珠海「割讓」桂山島給香港大填海。種種吃相難看,內地人看在眼裏,不需要小粉紅,就是正常人都聯想到,為何東方之珠突變為東方巨嬰?「惠港政策」出籠,林鄭本星期上京聽旨,黨媒加緊宣傳「中央送大禮」,高官謝主隆恩。可以預計,「東方巨嬰」之名,很快不單是內地網民倜侃之語,而是香港新形象。

生金蛋的鵝變身礦坑裏的金絲雀往日香港,點石成金,堅守自由法治,引來無數人才與資本,如今「生金蛋的鵝」搖身一變「礦坑金絲雀」,那是礦工測試深淵毒氣的警示物;金絲雀奄奄一息,代表毒氣蔓延,提醒人境況惡劣,此地不宜久留,香港正成為新冷戰的原爆點。

人間好景一朝破壞,香港本來作為一國兩制的示範,誘導台灣大一統,現在成為強權進擊的示範;自由堡壘崩陷、法治危在旦夕,香港走過死蔭的幽谷,台灣人才明瞭他朝君體也相同。

濁浪滔天,活在此時此刻的香港人,最少有一件事可以聊作安慰,我們目睹了大時代;什麼叫做大時代?就是我們珍重的價值與我城的地位,在每個人眼前崩塌的時代;就是烈火戰車橫衝直撞,無人倖免的時代。

一切美名消逝之時,我們不要忘記,在上世紀三十年代,香港亦曾經有過落泊的日子。當年國民黨北伐後、日本侵華前,上海十里洋場曾經繁盛一時,把香港比下去。不少南來文人寫香港時,不屑香港格局太小,是「化外之地」,香港人是洋奴、是「野孩子」。為什麼當年文人卻要爭相跑到香港?只因為自由空氣難尋。

香港作為「橋樑」、「窗口」,地位正被一一拆遷,「深度交融」成為現實之時,也代表香港獨享的自由法治侵蝕入骨,往日的獨特地位從根柢潰敗。我們應該慶幸,日轉星移,近百年過後,香港自由空氣尚存一息,香港人頑強抵抗,依然不羈放縱愛自由,仍然是「化外之地」。時代也許不容易被扭轉,但香港人也未有被時代改變自己,寧當野孩子,不當愛國奴。

不容樂觀,也不能絕望。回望歷史,香港從來不缺奇蹟,如何締造下一個奇蹟,就是時代給每個人的考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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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刊於蘋果日報論壇版,本文略有加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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