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riday, June 25, 2021

你的血液依然溫熱,兼記專欄完結的方式


我一直避免揭開最後一份《蘋果》,不願看有關新聞,怕自己太激動。

一個專欄的完結,有很多方式。

很早以前,是自己求去的,時間花不起了、又或發覺自己乾塘了、語言無味了、肝腸寸斷寫不出好東西了,output 遠超   input 了,要停一停。

後來,試過被編輯叫停。有編輯很直接,下星期不需要你寫了,謝謝,當然不需要解釋;又有一次,編輯說改版了,下星期揭開一看,是改一個人的版。

《蘋果》最後一章的評論版文章,早前答允編輯會不計稿費準時交稿,一路寫稿,一路看新聞,收稿的編輯已被捕。

這一篇,是《名采》版的,編輯說我們要做「福壽版」,告別號。寫了,提早交稿,不知還會否出版,也不知何時死期。

猶如看著一個血液溫熱的人,活生生,被送進毒氣室行刑。

而行刑者,升官發財。

*

〈你的血液依然溫熱〉

(載於最後一份《蘋果日報》〈名采〉專題〈無名字荒野〉,此為加長版)

 

臨別、彌留,通常沒有什麼話好說,只好懺悔。

朋友説,我連你的創刊號都珍藏,一出世就支持,一定是忠實粉絲。

坦白從寬:不是。

你的前半生不可愛,我甚至同自己說過,今後不買《蘋果》。

「陳健康事件」是觸發點,加上其他腥色煽,聳動標題,精美印刷,你把一份低俗小報的風韻發揮得淋漓盡致。道德撚如我,不買,但必睇,你在公司報紙架上人人搶,獨家猛料、政治八卦、名家專欄、揭人陰私娛樂版,邊睇邊罵是常道。

直至你的蘋果動新聞橫空出世,殺出一條血路,我才開始有一點覺悟。

傳媒要自主獨立,必先要有錢,有錢才能抗拒強權壓力,有錢才不會為一丁點賞賜卑躬屈膝,有錢才有尊嚴,有錢才能勇敢創新、承擔得起失敗。錢從何來?首先是群眾基礎、讀者支持。

與其說你影響了香港人,不如說是香港人終於找到了他們需要的報紙,也可以說,是你義無反顧撕破傳統新聞道德的枷鎖,滿足人性的需要。

你近年變了,渲染色情、暴力、自殺案的報道大減,年少輕狂不再;但堅守自由陣地、監察政府,為無聲者發聲,卻從來未變。記得很多年前,我寫文章批評你,準備以點擊率多寡來分紅,將會是新聞災難;回看這篇文章,雖然有批評,但也有不少讚美之辭,這篇文惹來高層撰文關注及反駁。這些新聞法則的枝節,昇平時代,儘管討論;來到大是大非時,你從不含糊。

當那些報界紅人在笑、在退、顧左右而言他,裝扮一切正常,你依然守在最前,站穩公義一方,你是荒原路上的明燈,你是香港最後的自由堡壘。

我和你無緣,專欄上下左右格的鄰居,談到與你的情誼,我寫不出,因為沒有。你編輯找我寫稿,只是近兩年的事,寫論壇版更是國安法時才開始,大概是擱筆的人太多,才想到我。

這是一次事先張揚的謀殺,每個人都看見,你的心跳仍然強勁、你的血液依然溫熱,但你被綁上往毒氣室的輸送帶上,身邊的幫兇鳴鼓開道,然後踏在你的屍骸上,雞犬升天。

我說不出停刊之後可以再來,說不出暫別一會就能重聚;告別蘋果,也告別我們所認識的香港,告別我們習慣的生活。

哀蘋果,哀香港;我們不會忘記,我們永遠不會忘記。

***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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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onday, June 14, 2021

躺平變種病毒株


有一個故事,廿年前在北京常聽到,流行於當時新興的環保組織中。

話說在海邊,一個風和日麗的下午,漁夫都出海打魚去了,獨剩一人躺在海邊,悠閑地曬太陽。遊人路過問他:「為什麼不出海打魚呀?」

漁夫答:「為什麼要出海打魚?」旁人謂:「打魚好賺點錢呀。」

「賺多些錢用來幹什麼?」

「賺了錢就可以買房子,改善生活呀。」

「改善了生活又如何?」

旁人說:「那就可以輕鬆一下,躺在海邊曬曬太陽了。」

故事有個名字,叫「直接進入好生活」,大概是「躺平」主義病毒的近代變種故事株。這故事我印象深刻,也許不因故事本身,而是當年內地熱心環保人士如傳道一樣,四處宣傳簡樸生活、警惕消費主義、反對無序的基建大工程。他們苦口婆心,但面對「發展硬道理」、「全民奔小康」、「民族偉大復興」的大氣候,猶如對牛彈琴。

「躺平」病毒前幾年也有一波爆發,地點是深圳一家叫「三和」的「人才公司」。「三和大神」一族聲名鵲起,他們是一群青年男子,聚在「三和」找散工,做快遞或搬運賺點錢,他們居無定所、遠離家鄉,打工一天休息三天,不求上流,對未來沒有想像。「三和大神」病毒株被視為亂象,要移除整頓,掃進陰暗角落。

所以,病毒不是新的,但近日以「躺平主義」的猛烈變種形式傳遍網絡,庶民終於找到了爆炸詞彙,抗衡官方論述,積極地消極,躺平就是反抗。

這個體制的發展觀,錦繡河山,眼中是「礦產資源」,傳統文化就成為「愛國教育資源」;三孩政策,着眼是國家的「人口資源」,你的手手腳腳,就是「人力資源」。萬物為我所用,種韮菜目的就是要割。

幾十年改革,共產黨引以自豪的「社會主義市場經濟」,實質是權貴資本主義,可能是全世界剝削最嚴重、最缺乏制衡的權力市場經濟。「權力的濫用和資本的貪婪惡性結合,是這個社會一切罪惡的淵藪。」原新華社記者楊繼繩在《天地翻覆》一書如是總結幾十年來改革。

而體制之所以能運轉,剝削之所以能繼續,有賴一大群人甘願做小螺絲釘,遵從既定遊戲規則,他們明白現實不可改變,難以對抗,無力感之中於是順從。結果,沒有人是單純受害者,他們有份製造了這部吃人機器。

終於,有人發現,難以對抗,但你能躺下,機器就開始失去動力。

割韮菜的人最害怕是什麼,就是韮菜終於明白這是什麼一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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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部分文字原刊於《蘋果日報》專欄〈無名字荒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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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riday, June 11, 2021

又多一個理由大家要睇《濁水漂流》


這是一齣注定難以討好大眾的電影,因為有吸毒鏡頭被列為三級片,因為露宿者故事寫實得殘酷。但一開場,幾鏡冰冷密集樓景,已是一陣悸動,香港,這是香港、這是我城。

而經過今天之後 (2021611),有多一個理由大家要睇呢齣戲。

《濁水漂流》寫露宿者,寫一個連深水埗街坊都不會去的邊緣角落。故事緣起2012年,警察於通州街清場,丟棄露宿者家當,他們在社工協助下討公道。不過電影並沒有聚焦「成功爭取」、「公義必勝」等套路。

還記得多年前在大學教書,常碰到不同大學的新聞系學生,自選「露宿者」題材,原來大學課堂、教會、學生組織都有極多「認識社會」活動,離不開探訪露宿者。有時會想,露宿者們要應付這麼多探訪,應該是一份全職工作,而同學的功課,難免千篇一律,也甚為表面,不夠深入。

《濁水漂流》觸動之處,在深度寫實,不迴避他們吸毒、召妓、偷竊。有關露宿者自己,他們也許說不清,也許記不起,也許不想記起;流落街頭,每個人都有一個「你衰乜嘢」的故事,但他們欲言又止,每人心裡都有一絲憾事,但不會告訴你。

「政府做X錯嘢就要道歉!」但是公道永遠不會來。「深水埗係畀窮人住的地方!」但是他們就眼瞪瞪看著最後根據地被所謂豪宅淹沒。社工想做點好事,往往沒有好結果。但懷抱希望是有力量的,主角輝哥決心戒毒,正是要向政府討回公道時。

好多朋友在討論「套戲好唔好睇」,我的標準很簡單,《濁水漂流》把我帶到一個近在咫尺(我曾在深水埗住過一段長時間)而又不曾認識的世界。在每個人都以為自己掌握真理的時代,我們不需要再傾聽什麼大道理;呈現真像,that’s it

這齣戲不完美,我覺得主要是幾位演員,包括吳鎮宇、謝君豪、李麗珍,都很出力在「演」,可能面孔太熟悉,令人感到有點不自然,而李麗珍有點太靚太光鮮。(有朋友話,露宿者唔可以靚嗎?……這應該是我的偏見了。)

是日,2021611日,,把「國安」考慮納入電影審查準則,意味「紅海」已經淹至電影創作。

《濁水漂流》中,輝哥不停講「政府做X錯嘢就要道歉!」,會不會影響了警察忠誠勇毅的形象?會不會傷害了這個脆弱的政府?會不會危害了國家安全?以後電影太寫實會否有罪?觸及階級矛盾會不會變成煽惑仇恨?香港自國安法訂立後偉大光明的一面你不講,揭露社會陰暗面會否太缺乏正能量?

根據現時的墮落軌跡,以上每一個問題,以後每一套電影(如果還叫電影的話),政治紅線深入劇本每一場每一句、導演每個鏡頭都要三思政治與國安。從今天起,不只選舉制度追上了伊朗的層次,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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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原刊於明報專欄2047,此為加長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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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uesday, June 8, 2021

谷針谷不起,只能怪自己


是日,星期二,又不幸見到林鄭記者會例牌直播。

你就明白,為何疫症接種率低、谷針難。

林鄭一聲令下,谷針運動大龍鳯開始。大家一定聽過電台風暴消息,真正打大風時,直播節目不斷「飛紙仔」,巴士停駛、小輪停航、學校停課,源源不斷新消息。政府谷針,呼籲各企業各機構一起利誘市民打針後,有一樣效果,每隔一會就有各大機構公告新搞作,地產商送樓、銀行贈優惠利息、機構學校推出打針假期,更有企業不單只即跟,更「大多你兩日」,打一針送三日假。

諸位的谷針表現,再加上各種積極批鬥、舉報,將來就是識時務者的「愛國正面清單」重要組成部分。

利益申報,筆者早已打了復必泰,乃為了盡早出外探望長輩,日後出外旅行探親公幹,打疫苗將是必不可少。各國把打疫苗變成新時代競賽,因為大家都知道,誰先達到群體免疫,把瘟疫化作一場重感冒,誰就首先回復元氣,谷針就是首要政治任務。

特區政府確實難堪,疫苗充足、行政霸道、立法會全是自己人,竟然追不上政治任務的要求,自然苦惱。

疫苗接種不理想,原因?有很多。

首先,是林鄭、林鄭及林鄭。一個四成人評分零雞蛋的特首擔大旗,沒有感召力,再黑臉谷針,註定冇運行,任何科學解釋都事倍功半。請記住,一路倒行逆施,與民為敵,視民如屁,要付出代價的。抵賴前行時,要照鏡。

二,瘟疫政治化,由特區政府做起。政府藉限聚令歇斯底里嚴打六四集會,路人皆見;政府高官做騷只打科興,打開政治化的大門,又怎能怪人政治化。

三,香港疫情不算重,打針意欲自然低,亦不急切,可以「睇定啲」,這是一個很理性平衡風險的計算。特區政府不斷講,香港接種率低,令人擔憂,高與低是相對,看你比較的標準是什麼。同周邊地區比較,香港最新公布接種率數字是23%,也不算失禮(但疫苗接種率數有不同基數,若以全港人口計,接種率約20%,以此數字與本文其他地區數字比較較為合理),以第一劑接種率計,鄰近地區中,新加坡最高,接近四成;澳洲15%、韓國約12%;日本、泰國、菲律賓,不足10%;台灣、越南,低至1%2%澳門與香港接種率差不多,中國大陸至今打了超過七億劑,新華社說這就是「中國速度」,官方沒有提供打了第一劑的數字,粗略估計有超過三成。

你同美加、英國、歐洲比較,香港當然低,以已接種第一劑疫苗佔總人口比例計,英國及加拿大是58%、德、法、意等國亦在四成上下。但他們疫情嚴重,死得人多,他們身邊總有親朋戚友染病甚至死亡,感染風險遠大於疫苗副作用風險,他們又期望開派對暑期大旅行,又如美國打針夠多已經可以除口罩,人家打針,誘因極多。

若你同群體免疫所需水平比較,當然遠遠不足,最少人口七成人有免疫力,若然疫苗有效率低,代表打針比率要更高,才或許有群體免疫。

四,政府沒有為打了疫苗的人提供生活方便的誘因。舉一個簡單例子,想到安老院探年長家人,現時打了兩針再加檢測證明,才能探望。既然已經打了針,而且復必泰的有效率為95%,很穩妥了,為何不簡化規定?因為有一隻科興,有效率50.66%,即是說,縱使打了科興能防止重症及避免加重醫護工作壓力,但始終有近一半人,就算打了科興,亦未必有足夠保護力,未能防止隱形患者感染他人。而政府又因為眾所周知的理由,不能只放復必泰不放科興,導致現時的尷尬局面。

而所謂D類食肆,一家人可以同枱食飯,屬於神話類。D類食肆幾近不存在,因為太多員工未打針,也沒多少家庭一家大細大部分人打了針。即是說,你打了針,只能用來抽獎,帶著針紙行出街,幾乎日常生活中「冇用」,亦不能出國。相反你看看歐洲,若打了針,歐盟之間快要通行無阻。

五,宣傳谷針,似乎從一開始數據掌握就有偏差。初時有說科興較適合長者,但復必泰在發達國家,長期病患者照樣大規模接種,證明反應良好安全,而且復必泰的說明從來沒有說三高人士不宜打。這是何栢良說的。香港打科興後面癱的個案其實比復必泰更多,而科興甚至沒有列明「面癱」這不良副作用,這是孔繁毅說的

六,特區政府從一開始就採取保守打針策略。香港安老院接種率,現時只有僅僅3%,驚人地低。若如勞福局局長羅致光般比較,就見到英國加拿大達到九成以上,乃因為他們的安老院群族列作優先打針,不管有沒有長期病患,除少數嚴重疾病外,統統照打,才有此成績,當中當然衡量過風險,冒一點險都要如此。香港從一開始較為謹慎,醫管局列出的指引亦較嚴格,現在政府若要「改變策略」,相信要大費唇舌。

香港人重視規矩、重視健康(或叫怕死),在戴口罩或社交距離方面,可能是全世界最自律的一群。香港疫情不算重,市民本來就缺乏誘因去打針,一早就要利誘,而且應該要為打了有效疫苗的群體提供更多生活上的方便,當疫情接近清零時,也需要有一個回復正常生活的明確路線圖,讓人看到彼岸,懷有一點希望。

如此管治團隊,奢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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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部分文字原刊於《蘋果日報》專欄〈無名字荒野〉,此為加長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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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onday, June 7, 2021

有一種夢想成真


世上偶然還會有好消息,哈佛大學公布新一屆尼曼學人 (Nieman Fellow),蔡玉玲獲得尼曼獎學金,到哈佛進修一年。

有一種夢想成真,是你夢圓之時,會捏一捏自己,問一聲「這是真的嗎」?尼曼學人就是這種。

蔡玉玲因為調查報道7.21事件,由《鏗鏘集》幕後編導變成法律戰公眾人物,背負難以承受的壓力,聽到她有機會暫別是非之地,好好沉澱,我為她高興,非常高興,激動了一陣子。

此獎學金被業內公認為記者最高榮譽之一,每年只有約二十名額,超過一半是美國人,剩下十個八個位置,要與全世界最優秀的記者競逐,今屆獲選的尼曼學人,只有蔡玉玲一人來自亞洲地區。

尼曼獎學金最不可思議之處,乃對學人的信任,那不是一個課程,學人來到,不需要考試、不需要期末論文。它信任每位成熟的記者必然求知若渴,有自己的方法找到最適合的學習題材,學人有資格貪婪地利用一切大學資源,與不同單位合作、旁聽大教授的課,與世界各地記者交流,做自己想做的事,或者,什麼事都不做。是的,你申請時寫得天花龍鳯的大計,沒有人規定你一定要做,不需要交進度報告,他信任人。

學人的待遇既優厚亦人性化,可以連同配偶或伴侶一同參與,甚至會安排學人子女在當地學習一年,免後顧之憂。

否極泰來,好人一生平安;機會,是給有準備的人。

*

過去廿多年,包括蔡玉玲在內,香港只有三位新聞從業員獲「尼曼學人」名銜,一位是許少芬,即Now新聞《經緯線》監製,她十多年前獲獎時任職TVB《新聞透視》;另一人是曾德成,即後來成為民政事務局長的曾德成,他廿多年前獲獎時是《大公報》總編輯。

哈佛大學的尼曼學人計劃踏入第84年,史丹福大學亦有一個奈特學人 (Knight Fellowship),模式仿效尼曼學人,同樣是給記者無拘束自學一年的交流計劃。筆者有幸曾參與過,只記得深知一年有限,每一分秒都好好珍惜,所得之處不贅(請看拙作〈他他巴〉)。

翻開那年的記事冊,草草寫過一句:以後的日子,回看這一年,不枉此生。

還寫過:能夠得到一年的機會,是天大運氣,大得承受不起的運氣,大得你要還的那種運氣。

不過,也是那一年,令我明白,彼邦生活如何愜意,你始終是過客。也是那十五小時的時差,我才知道,我放不下香港。

願有一天,在煲底,我們會捏一捏自己,問一聲:「這是不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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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原刊於明報專欄《2047夜》,此為加長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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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unday, June 6, 2021

《迷航》── 烏坎神話的終局

[圖片來源:金馬獎網站]

有關十年前「烏坎事件」的紀錄片不少,前《陽光時務》記者李哲昕拍攝的《迷航》,得本屆金馬獎最佳紀錄片,《迷航》突出之處在,導演追蹤事件六年,看到了主角們的「結局」,既真實,又殘酷。

紀錄片本質,就是叫大家不要遺忘。十年前汕尾市烏坎村,有村官疑貪污賣地,引發村民封村抗議,有村民代表被公安扣押時死亡,衝突一觸即發,最後廣東省政府容許烏坎以民主選舉方式重選村委會,帶頭抗爭的村民勝選,掌控村委會,「烏坎模式」處理衝突成為一時熱話。

導演沒有於此停機收工,她繼續跟進,長達六年,記錄了新村委會因權力與錢財有限,根本不能成功討回村地,村民調轉槍頭不滿當日的抗爭者辦事不力。隨後幾年,村委會代表中,有人「叛國」逃亡美國,抗爭明星村委會主任林祖鑾及其他人被指貪污陷獄,有人因上街示威衝突被判刑,當天「烏坎模式」中勝選的村民,幾近全部送進監獄,「民主試驗」悲劇落幕。

影片中,林祖鑾很多說話可圈可點,也不否認自己受賄,他是忠還是奸?《迷航》沒有給你答案,也許人隨時局而變,一部攝影機不能觀事件全貌,也不能直搗人心,記錄他們真心所想。導演李哲昕也承認情節「複雜」,人心就是如此,你問某人為什麼做某件事,他們的答案前後不一,哪個是真?也許兩個都真、也許他本人也不清楚,你也不要以為人們每個行為都是深思熟慮。至於村委會「貪污」,看來就算屬實,情節並不嚴重,甚至是有人設局陷害。有一點看來是真的,上級一早掌握「罪證」,只待你不願聽命、不識時務的話,才來抓人。

影片詳細紀錄了「基層民主」的程序,觀影完畢,或許有人對「民主」失去信心。你也可以這樣看:一人一票從來只是「民主」的一部分,民主要順利運作,需要制度配套,包括公正的公檢法系統、活躍的新聞監督、政府的公開透明,公權力的制衡機制,沒有這些配合,投票只會淪為儀式。你學人驗票箱、有監票人員、有公開點票,煞有介事做足全套,但不屑一顧背後的配套制度,一切所謂選舉,都只是櫥窗裝飾,自欺欺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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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原刊於明報專欄《2047夜》,此為加長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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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浪跡天地》:你願意捨棄多少?

 


觀影《浪跡天地》後,看來有不少「左膠」批評,影片美化了大量美國下流中產被逼以「無屋者」身分闖蕩天涯的故事,輕輕帶過了社會危機背後的貧富懸殊與資本剝削。

如果以是否忠於原著來比較衡量,批評成立。不過,一齣改篇電影又為何要忠於原著?

電影改編自同名報道文學 Nomadland,作者是美國記者   Jessica Bruder,她在哥倫比亞大學新聞學院教寫作。貫徹全書,都有尖刻的社會批判,確實在電影中,都變得輕描淡寫,甚至略過不提。

例如故事「遊牧人」的主要收入來源,就是到亞馬遜倉庫做聖誕消費狂潮的臨時工,Bruder 形容,他們是「即插即用」的勞工 (Plug-and-play labor),他們帶著自己的家來開工,他們不夠時間組織工會爭取什麼,工餘時也沒有時間想像什麼勞工福利,他們甚至愛開夜班,因為冬天時倉庫暖和得多,不用在旅行車中捱夜抵冷。

亞馬遜臨時工的工作,就是在十幾個球場大的貨倉中檢貨送貨,每天在水泥路上,行走里數可達十多二十公里,而且手上的條碼追蹤機,會一路監察你的動作快慢。工人不斷重複一樣的姿勢,容易肌腱受傷,亞馬遜很細心,倉庫內有免費止痛藥,供人頂硬上,換來十一元多的時薪,他們是老人,沒有討價還價餘地。有人形容是「奴工價」。

諷刺的是,亞馬遜的招工宣傳單張,會把每天長跑一樣的體力勞動,描繪成夏令營一樣,可以找到一生一世的朋友;每年聖誕過後,露營車臨時工辛勞兩月終於離開時,他們的車龍稱為「車尾燈巡遊」,好不浪漫。電影版中,這些元素輕輕帶過。

遊牧者每星期等着救濟過活,口袋中只剩十塊錢。他們穿州過省的旅行車沒有「士啤呔」,不是因為疏忽,是因為冇錢。電影中樂觀的主角   Linda,曾經想過點石油氣爆炸一了百了,最後不忍心要自己的小狗也灰飛煙滅才停手。

作者形容,每次去採訪,有如往監獄探望囚友,難免有這個問題:「你衰乜嘢?」

大部分人在金融海嘯後失去一切,那一輩的美國中產,一生人未見過樓價會跌,負資產,加上離婚、酗酒等原因,一子錯無力翻身。曾幾何時,有一種社會契約,你服從社會的規範,努力工作,你會得到合理回報,現在已不可能,就算你規行矩步,你仍然可能破產、孤獨、無家。經濟復蘇,但人們繼續失業,作者稱之為   jobless recovery

導演趙婷是聰明的,如果詳細講呢啲,電影只會在美國社會某一小圈子內得到共鳴,而不能行銷全世界,得到金像獎。

她所描繪的自我放逐、遁跡天地、擺脫枷鎖,奔馳於無名字荒野,指出一種自我救贖的可能,為世上每位受壓逼的人,提供一種浪漫想像。在此意義上,書與電影都有同一個宗旨,她們提出一個普世的疑問,大部分人都無法擺脫的兩難局面:

你願意擺脫多少社會加諸你的枷鎖?

你為了繼續生活,會願意捨棄多少自己固有的生活?

What parts of this life are you willing to give up, so you can keep on living?

或者,在香港,我們可以換個方式去問。

你為了繼續活得有自尊,你願意捨棄多少自己固有的尊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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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原刊於《蘋果日報》專欄〈無名字荒野〉,此為加長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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