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ursday, October 24, 2019

水炮藍與回回青


水炮車警政大軍沿彌敦道北上殺敵,大後方的旺角油麻地成為最安全的刁民樂園;眾人圍觀催淚彈殼研究最新型號,瞻仰被彈藥燒焦的雨傘遺骸,大路無車,一灘藍色水,甚是詭異。

水炮車掃過清真寺,一路留下深藍;馬路中線,一潭鈷藍色毒液,藍得發青,又似滲着腥紅的血;詭異藍色之鏡,映照彌敦道兩傍舊樓壓逼着的天際線。


看見水炮藍,我想起「回回青」。

藍色胡椒水劑射中九龍清真寺,警察破天荒道歉,四個半月來傷害了多少香港人,一直死不認錯;結果,警察的第一次,奉獻給穆斯林。有人評論特首及其老闆香港警察「欺善怕惡」,回教徒很「惡」?這恐怕是長年以來揮之不去對穆斯林的定型偏見。

半年前,當時還有旅行的心情,去了一趟伊朗,美口中的邪惡軸心,地上唯一的神權國家政府專制,但人民溫文爾雅,教育程度高,開放包容又友善,波斯文化底蘊深厚,古建築保存完整,清真寺建築群氣魄宏大。伊朗曾經是世界的中心,從希臘走到印度、從中國走到埃及,都要經過波斯。

名城伊斯法罕古市集,手工藝品精緻,我們本來從香港帶來一條   DIY 頸鍊送伊朗朋友,立刻發現自己太無知天真,只能立即藏到行李底。市集窄巷中一個男人走過來搭訕:Hong Kong? 伊朗人笑容可鞠,而且連眼神都有心,街邊隨意搭訕的人,都讓你很舒服安心地聊天;如果你打開心懷走進市中心廣場,你半天都離不開,因為一路有伊朗人主動同你聊過不停,很多純粹想學英文、交朋友。這位男士不一樣,看似是一個攤販,他繼續問:Mingpao, do you know Mingpao? 「明報」?他說,香港《明報》訪問過他的叔叔,有報紙為證,叫我跟他去看……

我是《明報》讀者嘛,有緣人,就跟着他,看他葫蘆裏賣什麼藥。在市集街角轉上他的閣樓小店,他不賣地氈,賣染布,他明白香港人不愛地氈因為香港潮濕,難保養),向我們推銷染布;店內牆壁倒真的貼着一篇《明報》文化版的訪問,有關這小店的彩繪。

不過一切都不重要了,因為我看到了店內一盆鈷藍色的顏料。



這種藍,古時中國叫「回回青」,青花瓷器的鈷藍色顏料,源自「回回」,原產地波斯。

鈷藍色,終於給我遇上。

*

旅行前,習慣先讀讀書。到中亞前,讀過日本歷史學者杉山正明所著之《顛覆世界史的蒙古》及《忽必烈的挑戰》。

讀到了青花瓷上鈷藍色的啟示。

學校告訴我們的中國歷史,會抬舉往日的青花瓷器行銷世界各地,西人趨之若鶩,我國之日常,運到歐洲中東就變成精品,然後會覺得中華文化獨樹一幟唯我獨尊中國人不得了蒙古人好野蠻穆斯林無文化,之類。

沒錯,很多時我們參觀中東與歐洲的博物館,常見專門收藏瓷器的展館,多是花瓶杯碟,造工精緻,但對很多中國人而言,未算精品。
 
清真寺上的藍色與紋飾,伊斯法罕
杉山正明反覆強調,「大元汗國」時代開始,中亞歐洲流行青花瓷器,有三大源流,缺一不可。

首先,中華的瓷器工藝,固然世間首屈一指,但元代以前,幾乎沒有在瓷器上塗上圖案的傳統,這是波斯與阿拉伯人喜愛的紋飾,至今在很多清真寺牆壁上的圖案可以見到;青花瓷青料的鈷藍礦物中國找不到,主要來自伊朗等伊斯蘭世界,不過波斯只有製陶器的傳統,土質不成,沒有瓷器。把中華與波斯串連起來,互通有無,是同時控制中華區域與中東伊朗的世界帝國蒙古:

「伊朗的鈷藍和彩繪技法,以及中國高度的瓷器生產技術。蒙古讓兩者合而為一。深藍與的調和色彩,是蒙古自身的品味,青花就這樣地成為權力與財富的象徵,而在歐亞普及。這是如假包換融合了東西方的精華。」(《顛覆世界史的蒙古》130

青花瓷在西方享負盛名,多得蒙古人的品味,也得力於忽必烈王朝的「大元汗國」。忽必烈把成吉思汗的江山「二次創業」,把中華地區的蓬勃經濟動力與富庶的商品經濟,透過蒙古帝國建立的物流網,行銷世界。蒙古時代把青花瓷產業化,大規模生產,經國際貿易港泉州、福州出口,成為昂貴國際商品;當時的遠洋船隊,則是蒙古治下的穆斯林商人為先驅與主力,也是忽必烈時代刻意開墾的貿易新路綫,連結了伊朗系穆斯林的商業網絡,具資本力、情報力,乃推動遠征與擴張的主軸。

讀學校所教的正統中國史觀,正常人必定會感到奇怪,明明蒙古人滅掉了宋朝,外族統治中國,蒙古的統治為何變成中國的一個朝代?你家園被侵佔了,就會認賊作父?

明明蒙古人橫跨歐亞的江山,是成吉思汗與他的子孫打回來,與中國人無關,為何中國史書又會韜光,把蒙古人的戰績變成「中國疆域最遼闊的朝代」?

馬可勃羅筆下的中國杭州,繁盛得惹人艷羨,不少人卻忘了,他寫的杭州,正是蒙古人治下的杭州。

我們慣常聽到的中國史觀:愛貶低遊牧文明,蒙古人是壞蛋、蒙昧無知,中國知識分子懷才不遇,「九儒十丐」地位低下,蒙古的管治就是一場災難……杉山正明認為,乃由於蒙古治下,長期沒有「科舉」,知識分子失去社會流動性,心生不滿;但對「元朝」的批判風潮,遠至清朝的「文字獄」才出現,讀書人不能罵滿人,遂把對「夷狄」的厭惡感,轉移到史書中的蒙古人,才見對元朝的責難。

杉山正明反覆說明,當年的蒙古帝國,固然不屬中國一個「朝代」,而是首個「全球化」帝國。蒙古人的鐵騎,縱橫中亞草原,雖然各國史書中,留下兇殘形象,但多為蒙古人常用的震懾技倆,很多城邦陷落,都屬自願投降;而蒙古帝國選拔人才亦熱心包容,能吸引各族精英,在廣濶版圖上建立真正多元多民族社會,連結中華世界的經濟力與草原世界,各宗教並存共生。

也不要忘記,明朝的版圖,乃繼承蒙古部分疆域,中華勢力圈第一次伸向滿洲與東北、大西南的雲南與貴州地區等等。更不要忘記,元代的大都,正是北京的前身,北京與外港天津,也始創於蒙古時代。明初的大航海時代,鄭和下西洋,也是繼承了忽必烈時代建立的航海路線與物流網絡。鄭和先祖來自中東一帶,他是虔誠穆斯林。

第一部詳細記載蒙古人擴張史的書,乃用波斯文寫成的《史集》,絲路那一方的狀況,中文史料較少較晚。

要建立一套中國領土自古以來乜乜乜的論述,扭曲偏狹的自   high 史觀很重要。

我盯着那盆鈷藍色顏料,老闆盯着我,渴望我買點什麼。

對不起,我不喜歡購物;遇上鈷藍色,我的收穫已很豐富,謝謝。

伊斯法罕,伊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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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論點主要來自杉山正明所著之《顛覆世界史的蒙古》、《忽必烈的挑戰》及《疾馳的草原征服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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