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ednesday, October 26, 2016

「有自由無自主」,初探香港新聞界之謎

(網絡圖片)
「有自由卻不自主」,香港新聞界有一個亟待解釋的怪現象。

日前《明報》觀點版,李立峯總結一個跨地域的新聞工作者比較研究,發現香港新聞工作者自我評價的自主程度很低,在66個參與的國家地區中,排名尾三。

香港新聞自由水平在中等位置,記者年資相對低,可能是「覺得不自主」的原因;但奇怪的是,把這兩個變數與記者自主作跨地區比較,香港是‘outliner’,非常「出眾」,遠遠跌出趨勢線,代表香港新聞工作者的自主性,低得不尋常,有獨特原因。

數字解釋不了,要從新聞機構日常運作談起。

早前做過一個相關研究,訪談記者,在他們身上,感覺到一分深沉的無力感;談到所謂自我審查,有一位記者說:

「上司從來不會叫你不做甚麼,但會令你無時間做你想做的事。」

相信,這是「有自由卻不自主」的主要來源。香港記者,尤其是電子傳媒記者,常自嘲工作像「車衣女工」,這不單是戲謔,有現實意義。

美國報人Harold Evans說過,新聞運作可分為兩派,一是「平面派」(horizontal school),一是「垂直派」(vertical school)。「平面派」做法,把新聞流程,視作一條生產線,記者拾起手邊物件,加工併湊,流水作業,過程被動;「垂直派」則深掘真相,挑戰難度,打通上下,主動進取。

車衣一樣的工廠生產線,自然屬於打橫瞓喺度的平面派。生產線有其強項,一是「量」有保證、二是有效率、三是產品一式一樣夠穩妥;對「工人」而言,他們只是生產線中的小零件,分工細碎,一切安排好,每人只負責刻板而重複的動作,自然無甚「自主性」可言。

劇烈競爭下,香港很多新聞工作者每天皆陷於苦戰,與時間競賽,分工仔細無疑較有效率。現實運作,一宗新聞,三個記者分別採訪三個人,資料搜集與寫稿,分別由辦公室另外兩人來做;結果,有記者可以上班整整一個月,從沒試過一人包辦採訪至寫稿全過程。記者成為新聞生產機器裏的螺絲釘,談何「自主」。

連鎖效應,促成新聞部管理層與前綫記者之間的「文化資本鴻溝」(cultural capital gap增大,改變了工作環境的權力關係。

所謂文化資本 (cultural capital),在記者行業中,包括其經驗、識見、人脈、技巧、分析能力等。為求效率,現時極端分工的專業工作流程中 (其實其他專業,包括學術研究、實驗室工作、會計、法律、醫療等,都出現這種情況),容易令新人成長慢、眼界窄,每天只望着衣車上的扣鈕,不知大局。香港記者本來年資已低,加上待遇差,離職率高,「文化資本」更難於工作環境中快速累積;同時,前綫工作碎片化,強化了中高層人員統籌與支配權力。「文化資本」此消彼長,「文化資本鴻溝」加深,傳媒中高層掌握大局,權勢反饋加強;小薯仔被分配工作,無力說不,人微言輕,亦難以抗拒命令,無力感繼續加深,不能自主。

這種新聞流程,不是全世界新聞機構都面對嗎?香港變本加厲,自有原因。

分工細碎以加強效率,全世界新聞機構都有類似做法,但香港媒體競爭大,江澤民也曾說過香港記者跑得比全世界的記者都要快;爭分奪秒,人有我有的文化,本性難移;再加上老闆與主管們,隨時以善用資源、加強效率為名,車衣生產線的速度愈開愈快,有時還要新增生產線,卻不增加人手資源,基層前綫員工為應付日常運作已疲於奔命,「自主」又成為奢談。

自由是有的,但環境壓力巨大,無法享用,還能說有「自由」嗎?

這種壓逼性的工作環境,客觀效果,就是加劇前綫記者的無力感,削弱他們的自主性,同時令傳媒高層有更隱蔽的方式操控內容。

當今之世,「自由」已成為普世價值。Bourdieu 說過,現時的「審查」,不再用法律規章直接控制,而是透過社會組織的結構性控制,管控「表達的渠道與表達的形式」(access to expression and form of expression) 去管控表達的內容。

套用於新聞行業中,主管與老闆根本不須直接控制內容,只須把員工置於一個永不停步的生產線中,血汗工場一樣的環境,長期心智疲累,自然大大限制其表達的渠道 (access to expression),冠冕堂皇,既間接有效,更是無聲無息之間,達成了「審查」的客觀效果。

香港,不似內地,傳媒運作沒有官方設置的制度性審查機制 (institutionalized censorship),但  big brother 操控傳媒之心,昭然若揭;隱密的審查新境界,已默默滲入新聞機構的日常運作細節中。無審查之名,卻有審查之實。

接下來的問題,是傳媒高層,是否刻意為之,借勢把審查隱於日常?我又不是他們肚裏條蟲,又怎會知道。

車衣女工的「極端分工」,只是「有自由無自主」的其中一源頭。

關於這題目,我有很多話要說,請讓我慢慢說。

***   ***   ***

相關文章:

歡迎 ViuTV 加入自閹大家庭

(本文原刊於明報專欄《2047夜》,此為加長合併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