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riday, August 9, 2013

日落鋼琴半月灣



區家麟|絢麗荒涼    (本文9/8/2013 刊於《信報》)




清風、白浪、看不見盡頭的長灘;無人之境,追逐落日餘暉,等待夕陽掉進海裡。他們說,大海是灰鯨的遷徙大道,他們在巖壁之上,搬來十二座舊鋼琴,叫路過的人,為大海與鯨,彈奏一曲。 

這些舊鋼琴,典雅、忠誠,她的曲線就是音符,她是兒時玩伴,記載成長的浪花,如今衰老失修,無處容身。揭開頂蓋,看弦槌舞動,琴弦訴說故事,共鳴板在附和。

人們說,舊鋼琴維修麻煩、調音昂貴;孩子已成長,音樂是往事;屋子細小,鋼琴是雜物;電子琴更好更方便,三角鋼琴應放在博物館。結果,舊鋼琴,被丟進垃圾坑和堆填區,與剩食一同發臭,待百萬年後重生。

垂死的鋼琴,笨重而無當。美國加州的半月灣 (Half Moon Bay),藝術家們收集舊琴,稍作調音修整,千辛萬苦,把舊鋼琴送到巖壁水浪邊,風聲浪聲中,琴弦再次震動,海天之中迴響。

柏樹下、懸崖邊、長灘上、草坪裡,浪濤翻波、海鷗啾啾,靜立著一座座重生的鋼琴,等待過路人,為天地和唱。

日落時分,辦音樂會,寂靜的海岸,人們路過停步,聽天籟與琴聲,鯨魚偶爾列隊潛行,舉起尾鰭向大夥兒打招呼;好奇的海獅探頭張望,塘鵝結隊遨翔,劃破落日晚霞。

天地之盛宴,心動而靜,你看見晴空裡的微塵、一呼一吸看到了自己,夕陽躲進大海之下,你看到地球自轉的脈動;看到韶光荏苒,身前身後每絲微物。

還記得,那年那月,在加州海岸追趕紅日,找尋夕陽沉落太平洋的方位,才發現,真正澄明的空氣中,沒有「夕陽鹹蛋黃」這回事。加州的太陽,直沉海裡,依然燦爛耀眼,不能直視;豈如我城,污濁空氣半掩艷陽,晴空中陽光無力,任人直視,而我們猶讚嘆「鹹蛋黃」,其實只是氮氧化物與懸浮粒子的傑作。在加州海岸,為一個日落而感動,才明白處身城市的高樓、渾濁的空氣,我們損失了許多而不自知。明淨空氣,讓你看透天地,穹蒼下微小水滴,折射紅橙黃藍紫。

也記得那些沉默的夜,為了耳邊之寂靜無聲,呆住了好多晚上;原來我城之夜,車聲人聲電視聲冷氣聲,噪動嘈雜,習慣了又不自知。這裡是矽谷中心地帶,富饒生活之表表者,現代化而仍能保有澄明之氣。

矽谷旁,翻過小山,就是半月灣與沿太平洋海岸的一號公路。駕車亂闖,累了,車停靠營地,生火,煮食,小煤氣爐的藍藍火光搖曳,與泥地上一兩株小草相遇;遠處浪濤翻波,潮漲潮落,隱隱在呼喚;落霞漸淡,眾星開始發亮。

懂得欣賞一個地方,要適當的情懷,適當的時間,要有放任的心,有尋索之激情。

懷念那些日子,慶幸有過如此心情。

鋼琴在海邊,不怕風霜雨打嗎?她老了,反正時日無多,海的氣味儘管嘗嘗;加州的海岸長灘很乾燥,夏季少雨;每當夜幕降臨,路過的最後一人,會為鋼琴蓋上風衣,避過寒露。風燭殘年,多活一天就是一天;悽啞的琴鳴,也就是風聲浪聲的一部分。

每天在現實裡掙扎,好事總會多磨,美好的日子當然短暫。

鋼琴未取得許可證,海岸公園的管理員,陸續把鋼琴移走,海邊的高崖,不是鋼琴終老之地,但是,古老鋼琴的微笑,觸動了人心。鋼琴將要搬到城市,安置於街角,裝置於路邊,讓每個路人,緩下腳步,去慮忘憂,聆聽空氣中每絲微細晃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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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落鋼琴」(Sunset Piano) 由居於加州半月灣的藝術家Mauro Ffortissimo發起,他計劃於半月灣一帶的長灘,架設十二台舊鋼琴,希望最終能得到官方許可。見「日落鋼琴」網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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悶悶地,夢迴加州,這片海岸,曾給我不少靈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