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riday, August 2, 2013

孤獨星球沉淪記



區家麟|絢麗荒涼    (本文2/8/2013 刊於《信報》)

Lonely Planet,「孤獨星球」背包客聖書,標榜一本走天涯,買張機票就闖,無拘無束,自由浪蕩,沒有終站,今日不知明日事。勒緊褲頭遊世界,你能選擇的實在不多。

斯里蘭卡山區小鎮   Ella,家庭小旅館裡吃咖喱晚餐,寬敞的陽台,桌上燭光搖曳,座位早已跟房號配對好,你以為自己來到偏僻山區、勇闖世界盡頭,但這裡一切井井有條,都是安全舒適、布置妥當的異鄉風情。

餐室服務員帶著略為公式化的微笑,送來七小碟精緻咖喱,當我與結實強頑的咖喱雞搏鬥時,突然發現,鄰座每一桌,是每一桌,都放著一本   lonely planet

當然,自己桌上,也放著一本。

一本孤獨星球,它的住宿推薦,主宰了旅舍命運。這客棧位處偏僻,沒有導遊書的讚譽,不可能有旅客。小旅館有山景小露台、簡單清潔的房間;有恬靜的餐室,供你上網寫日記   hea 足一天;有美味地道咖喱餐,解你搵食之憂。一切都好,一切都在預計之內。

威力強大的孤獨星球,帶來源源不絕的客路,塑造客棧的裝潢,引來同村人眼紅。於是,同類客棧在村落的山坡冒起,複製相若的情調,甚至掛起「孤獨星球推介」的牌子。當標榜獨立特行的遊歷方式,漸漸演變成一種定式;「孤獨星球」也成為全球化品牌一塊模版,也就是它開始沉淪之時;對背包客而言,人手一本   lp,有自我推翻、自刮一巴的感覺。

某些旅遊書,常會高踞書店暢銷書榜,例如「人生必遊的五十個地方」、「死前要去的五十個城市」之類,像集郵,如打卡,似乎要去齊,就叫做無憾。孤獨星球以前不會如數家珍,列出某國某城「必到」之處,lp 裡「遊客」二字通常帶有貶義,也絕少出現「景點」這個粗鄙的字眼。近年,它改版,也要從俗了。

如今,新版的孤獨星球,翻開數頁,開宗明義列出「好去處」排名。像「斯里蘭卡」這一本,首選竟然是南岸的沙灘,這個印度洋島國是歐洲遊客大軍避寒勝地,明白,但在古老佛國吹捧陽光海灘棕櫚樹,心裡只能叫一聲:沉淪啊。書裡還介紹高價餐廳,巨蟹宴要你一張百元美鈔,變質了。

孤獨星球出版社最近宣布大裁員,三分一編輯被辭退,編輯部風聲鶴唳,盛傳紙版書遲早停印。孤獨星球受內外夾擊、又因太過成功而詭異地失去特色,嚴重威脅其生命力。

當今旅人,人手一部電腦手機,闖蕩大中小城市,出行資料唾手可得,隨時上網訂房,網上用家推薦既可信,更新又快,重甸甸的導遊書,不合時宜。

偏遠小地方,還是要一本導遊書傍身的,奈何旅遊產業,全球興起,只要沒有戰亂,地球上偏僻之處都已變成冒險樂園,越是陌生神秘的名字越受吹捧,叫天不應叫地不聞的地方買少見少。

消失的東西總叫人懷念,我不會懷念百佳,但   lonely planet,叫我銘記。

那年那月,手握   lp「勒緊褲頭系列」(on a shoestring),自以為勇猛地闖盪過非洲與南美。山窮水盡時,在非洲荒漠截順風車,手上的孤獨星球,伴我走過一段段荒唐的路;自找苦吃時,總有一分安心,知道下一站大概位置,大概不可能死在路上。前路有饑荒戰亂大屠殺,只能待在旅館的陽台,讀lp的文化歷史篇章,神遊那些烽火連天的國度;回到現實以後,那些過門不能入的土地,像緣慳一面的過客、像生命裡擦身而過的朋友,竟然特別有親切感。

在尼泊爾喜馬拉雅群山遠足,遇上濃霧深鎖,遠山近峰統統隱沒,唯一沒見過的東西,是鑽進褲管的血吸蟲,擠破飽漲的蟲兒,滿手是自己的血。苦行數天,累極倦怠,只好把背包上的雜物丟棄,減輕負重,仍不捨手中的   lp,沿路按圖索冀,像指路明燈,伴我越過高山越過谷,攀上險峰。
 
lonely planet 墨西哥, 墨西哥係有墨西哥包的
人們常問,你遊歷過很多地方,哪裡最好玩?有什麼地方是真正必遊的?人在路上,從來沒「必遊」這回事。沒有世界遺產級的名勝,可領略平凡的小鎮風情;小鎮無特色,總有平民百姓的喜怒哀樂;連風土人情也沒有的地方,必有自然景色;連自然景色也不可取的地方,總是杳無人煙,空曠荒涼,更別有一番情調。只要放開胸懷,世上每個地方,都是可遊之地,都是精采去處。千里之行,始於足下,孤獨星球,只是給旅人一個妥當的起步點,讓你安心闖盪,不要把它奉若神明就是。

無疑,越趨商業化、為銷量競爭折腰的孤獨星球,慢慢失去當年闖蕩尋索的心情,多了享樂的元素、常提到大面額的美鈔。然而,這種沉淪,有一分莫名的親切感;逝去的心情,不再的青春,換來微漲的錢包、鼓漲的肚腩,我們伴著   lonely planet 一起成長、一起沉淪。

這是我在斯里蘭卡首都,按孤獨星球指路,吃著一隻面盤一樣大的巨蟹,咬著巨型麻蒜香油蟹鉗時想到的。
呢隻巨蟹,真係唔講得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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