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riday, April 5, 2013

二蠻山下的惡棍與悲歌



區家麟|絢麗荒涼 (原文5/4/2013 刊於《信報》)


問你們的名字,你們眼神由憤怒變作惶恐:不可說,不可說。你們把我從推土機橫行的小街上,拉到家徒四壁的重修房子內,告訴我,附近有民警、武警、保安,很危險。

你們怒火爆發,句句精闢:「一方有難,八方支錢!不是支援,是支錢!」「別處的貪官,一百元貪二十元,人民就很高興;這裡的貪官?嘿!」

二蠻山下,是你們的家。你們是天災人禍的四重受害者,你們的故事,說來話長。國家說,為了能源供應、國家安全,一個瀑布溝大壩,把你們十萬人的家園田地全部淹沒;然後,你們遇上汶川大地震;然後,二蠻山山崩了,摧毀了新家園;到今天,你們想發聲,換來武警保安的嚴酷監視,維穩惡漢長駐你們身邊。你們不是水庫移民,你們是水庫難民,你們是「發展就是硬道理」的囚徒。

你們是四川漢源人,家園本來在江邊,水土豐沃。漢源啊,就是九年前,因水庫移民,導致數萬群眾圍堵市領導,驚動中央,最後前總理溫家寶下令以後全國每個水庫移民都需派發特惠津貼的移民經典案例。

你們的搬遷方式叫「後靠」,被安置到萬工鄉的二蠻山下一處斜坡上。你們一早警告,二蠻山下,自古以來就有滑坡,所以一直無人住;豈料一語成讖,大搬遷後只是一年零六天,20107月,一場大雨,山垮了,山泥傾瀉,淹沒你們新居,死了廿一人,那些事前聲稱選址安全的專家,被老天爺刮了響亮的一巴掌。        

泥石流廢墟,年半後才完全清理;今天我們來到,工程車還在平整路面。泥石流暴發的陡坡,如今在做加固工程,建排導槽、攔擋樁,政府官員說耗用五億整治,工地上有大標語:「科學治理災害,造福萬工人民」。

二蠻山下,泥石流後五億整治大工程
你們說:「共產黨最擅長把人禍變成功績。」五億元整治,不如另覓新地,把移民再搬走,才一了百了。居於危坡下,孩子們如驚弓之鳥,一聽見雨聲風聲、或推土機過路的隆隆聲,都以為是山洪再暴發。

你們投訴,政府建的新屋有裂縫、排水差;你們投訴,補償給你們的農地,在山坡上,種一畝虧本一畝,根本不能靠種田過活,移民後失去生計;你們投訴,大型基建本來可以提供本地人就業機會,但承建商怕地頭蟲諸多要求,寧聘外省勞工──他們一心為錢,聽話,任勞任怨。

你們投訴,官方媒體作假,當日山崩,官媒說,是「民政部門及時叫居民疏散」,事實上,是村民騎電單車奔走相告,叫人逃走。你們投訴,重建進展慢,越搬越窮,過年時卻突然清理工地,每家每戶派紅燈籠、發鞭炮,還規定居民一定要燃點鞭炮,歌舞昇平,原來媒體來採訪,要作秀,根本還未重建好。

你們投訴無處申冤,到北京上訪,被送回鄉,派出所的警察斥責你們「越級上訪」;政法委書記警告你們不得找記者,否則「嚴肅處理」。你們惶恐,最害怕是一幫雲南來的惡棍,他們穿著保安服打人,打得特別兇,警察袖手不理。

「有苦沒地說,沒有青天。」你們眼眶都紅了。

水電大壩,如一頭巨獸,在峽谷中耀武揚威,無力的蟻民有冤無路訴;國家崛起了,但百姓黎民從未站起來。數十年來的威權統治,毀滅宗族與民間社會、窒息傳媒、嚴防志願組織;今天政府機器壯大,人民不能組織起來,每遇到問題,零散的個人要直面國家機器,無處著力,無處發聲。

我們採訪完畢,小巴在公路上,突然被一部沒有識認的車子攔腰擋路,車上跳出一群人,有幾位穿著警察制服,殺氣騰騰,踩上我們的中巴,四處張望,他們對相機攝錄機特別敏感。

當中一位年輕警員,眼神古惑,嘴角微揚,他最積極,問:「你們拍了甚麼?打開相機檢查!」

「為甚麼不讓拍攝?」我們這幫人,還有很多來自各地的資深記者,見慣大場面,不是省油的燈。

年輕警員瞇著眼,面容嚴肅地答:「有秘密。」

莫名其妙,他不是入世未深,就是有神經病,腦子灌了迷湯。

我們問:「有甚麼秘密?」

他說:「秘密就是秘密,不能告訴你。」荒誕的問答,一切就是無厘頭,但我們笑不出。然後他突然發現我們當中有人穿著某媒體名字的風衣,如發現新大陸,趕忙打電話報告,一位勤快邀功,努力達成維穩任務的小伙子。

如此這般,警察找來了宣傳部官員,在公安局旁請客吃飯,「協助採訪」、「護送離開」,折騰半天。我們畢竟只是過客,忍受一會權力機器的嘴臉,還有飽飯吃,無所謂;但可憐萬工的四次受害者們,維穩惡棍牢牢監視,你們沒有選擇,無從逃避。

緊張兮兮的警察謂,有不能說的秘密。二蠻山下的四次受害者們,我們能做的不多,只能為你們道出那些聽說是秘密的闕闕悲歌。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