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riday, February 1, 2013

斯里蘭卡的慢車



區家麟|絢麗荒涼(原文1/2/2013刊於《信報》)


聽說,斯里蘭卡的火車很慢、很舊、很擠,不坐你會後悔,坐了你會厭煩;聽說,它發生過火車歷史上最驚人的災難;但是,也聽說,若你錯過了,蘭卡之旅就有很大的遺憾。

和斯里蘭卡人談香港,他們大概知道,香港曾經是英國殖民地,多談兩句,他們總會流露奇怪眼神,問:「嘿,你們十五年前才獨立嗎?」

嘿,你叫我等香港人從何說起。我知道你們1948年獨立,我們應該多謝英國人,令英語流通,打破巴別塔的隔膜;你們對英國人,也許又愛又恨,歷史抹不掉,就如縱橫全國的古老鐵路。

是的,如果志蓮淨苑也可以爭取做文化遺產,斯里蘭卡全線鐵路就是殿堂級的文物。120年前建造的鐵路,似乎沒有變過,1893年通車的黑白照,掛在金屬支架的簷篷下,歲月凝固在月台上每一次揮手與擁抱、每一次久別與重逢;票務處曾祖母年代的手動車票壓印機,目的地名字早已磨蝕無痕,而你們不捨得拋棄;站長身上那燙得畢挺、漂得雪白的西褲與恤衫,那份榮耀與尊嚴,與殘破褪色的車廂,卻交織得天衣無縫。


小巧精緻的車站,設有紳士淑女專用的休息室,似已廢棄多時;站長室外, ‘station master’ 的牌子已掛了一個世紀,百年來的發動機煤塵,染黑了站長室結實的木家具;滿是數字的班次紀錄本上,古老大鐘仍然滴嗒運行,那是工業革命最輝煌的年代,宣告時間就是金錢、效率就是生命,英國人把每分每秒的執著,首先掛在全世界鐵路系統的車站上,告訴大家要守時;看著時針分針做人,是現代社會的法則。

然而,當英國人離去,時間也停頓;失修鐵路,仍能運行數十年,是文化遺產的奇迹。這裡的火車服務,月台沒有告示,班次時刻不作準,車廂上不明言目的地,脫班是正常運作。斯里蘭卡人說,火車誤點,以「小時」計、以「半天」計,不要大驚小怪,不需要投訴,等待的光景裡,望望窗外風景,這就是生活。


在時鐘失效的地方,每位過客都很快學會,觀賞時間流逝,而不當時間的奴隸。此刻,火車拒絕起動,呆坐在二等車卡上,已經一小時,出走遠遊,尋尋覓覓,就是為了這種異鄉的氣息:粉藍色的陳舊車廂、粉紅色的褪色窗框、破裂的車窗、幽暗的走道、辣椒與油角的氣味;深呼吸一口,洞悉眾生如是。

火車突然睡醒,氣笛響號,奇迹出現,火車真的會動。犯賤的城市人,空調車卡享受得多,已忘記世上有些火車,窗戶能打開,你可以探頭窗外,享受清風撲面,聆聽車輪輾過路軌的隆隆震動,感受上下顛簸、左右搖擺、輪軸跳躍,盤算一下它何時出軌。


斯里蘭卡人說,坐火車很好,我們出遊,不就是為了好好欣賞沿路的風景。坐巴士坐的士,車廂擠得不能動彈,公路烏煙瘴氣,怎及火車穿梭田野之舒泰閑適。

這裡的車廂不關門,你可以坐在門邊,或一手抓著扶手,探身車外,讓清風輕拂、讓樹枝刮你面龐、與避車的村民握手;看綠油油的田野、白鷺圍著黃牛,也要小心迎面而來的鐵橋與隧道,回頭不及,就只能與天地同在。


老舊火車最馳名的一段,是穿越山區的單軌路段,百多年前開山劈石,挖洞築橋,引領火車爬上高原,奔過山脊,今天看來,仍然是了不起的鐵路工藝。英國人窮此心力,當然是為了做生意,就是這條山區鐵路,把錫蘭紅茶帶到全世界,鐵路慢行一天,滿目茶園,一團團茶樹排列整齊,匍匐山野,茶香隱約可聞,lipton在這裡起家,絲襪奶茶是這山來的茶渣。


爬山火車,開始喘氣、慢行、最後停下,歇息幾回,才再能上路。換個角度,你可觀察路軌險情,車輪經過,枕木上下浮沉,山野密林處,埋藏著幾列鏽蝕的車卡,提醒你那年那月,大禍的殘骸至今無人清理。這個國家,路軌不設防,火車線曾經是泰米爾之虎游擊隊放炸彈的襲擊目標;路軌古老,每隔數年總有車卡出軌。

最大的意外,是2004年南亞海嘯,平安夜兼滿月朝聖日,火車擠滿人,海嘯驟至,海邊整列火車被捲走,只有數十人生還,近二千人死亡,史上最慘烈火車出軌災難,就在斯里蘭卡。

看斯里蘭卡人的笑容,一切已是昨日,他們舉家同遊,對過客們親切熱情。這就是遊歷「後烽火大地」的好處,內戰三年前在血腥中結束,和平得來不易,斯里蘭卡人樂觀前望,遊客大軍尚未泛濫,中國資本尚未幫斯里蘭卡建高鐵。

搭上慢車,整列火車常在鄉間小鎮卸貨,一停半小時;遲到已半天,半睡半醒之間,何時到目的地,誰又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