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unday, June 10, 2012

有一種動物叫海鞘


區家麟|絢麗荒涼    (本文8/6/2012 刊於《信報》)

那年那天,從加州矽谷,翻過茂密的參天紅木林,走在一號公路旁的太平洋巖岸。輕柔的藍天,看夕陽掉進海裡,潮漲潮落,浪花淘過石灘上的巖礁,瞥見潮池裡,有一片依附在岩壁上的奇怪東西。

拿在手上,像一只乾枯的辣椒,又像一朵不幸地落在鹹水裡的小花。問身邊同行的海洋生物學教授這是什麼,他說:sea squirt。噢,這就是海鞘


海鞘奇特之處,在它的生活方式。你看它的樣子,會以為是植物;不,它是動物。生物學分類,海鞘屬動物界,脊索動物門 (Chordata)。它本來有脊樑,也有一丁點腦袋,但成年後,它倚傍岩壁,附於高牆,脊索退化,對周遭世界麻木不仁。

你能想像嗎,這位海鞘老兄,年輕時的幼蟲像小蝌蚪,在大海裡暢泳,搖頭擺尾,在海浪裡奮力探索。大家都是天地間朝生暮死的蜉蝣、浩瀚煙海裡稍縱即逝的浪花,但年輕的海鞘,畢竟屬「高等生物」脊索動物,它有脊樑、有神經管束;生命演化史裡,千萬年過後,脊樑慢慢會成為腰骨,神經管道就是大腦的前身。然而,海鞘的生命之道,卻反向而行。

看來,那是天性的呼喚。成熟的時刻來臨,海鞘年輕時的活力、奮進,一下子消失,變得世故,追求安逸。海鞘如果活在陸地,它大概一頭裁進高牆裡;在大海,海鞘會鑽進海床或石壁,穩妥地把自己黏在岩壁,一動不動。海鞘不需再探索這世界,尾巴消失,它失去動力;它的脊索與神經系統,也大大退化。用演化生物學家道金斯的說法:海鞘settle down for life,它安頓下來。

海鞘安頓後,由於不再需要「腦袋」去調控身體活動,可以省卻思考,於是會把自己的神經節分解掉,變成養份,自己吃掉自己,簡單來說,就是 ‘eat its own brain’,把自己變蠢。

海鞘的生命史,是現代社會啟示錄。牛津大學教授道金斯說,海鞘就像一個已獲得長期聘約的大學教授,不再需要用腦,可以終日把自己黏在電視機前的沙發上。

香港的海鞘小角色,散見於官場,亦洶湧於民間,萌芽於各種自稱專業的團體。群發性腰骨軟弱與脊樑消失是本朝達官貴人的傳染病,也是聲稱要「做好呢份工」的香港仔之宿命。一干人等,年少無知時,未算熱血,也總算有一番雄心,有拍翼高飛的壯志;然而,一朝倚傍高牆,腰骨瞬即溶解,初則口是心非,繼而同聲同氣。你或許奇怪,海鞘明明有腦袋有脊樑,為何要自殘自閹?

海鞘們有自知之明,它們依附高牆,只求三餐一宿,蠅頭小利而已,搵食啫。這種生物安頓下來以後,會分泌出一種類似植物的纖維質,包圍自己,保衛小我。海鞘的身體,退化至大約只剩一個充滿海水的袋子,有兩條吸管,把海水吸入排出,過濾水裡的浮游生物。他們努力地吮吸,來者不拒,食得唔好嘥,蛇齋餅粽通殺,遊艇上的豉油王炒面也不錯,「被安排」的奢華總統套房也啃得下。黏附高牆雖得安穩,如何繁殖下一代?不用擔心,它們雌雄同體,近親繁殖。

生命演化史上,海鞘和人與其他動物,有共同祖先。五億多年前,寒武紀的大海裡,充滿了類似海鞘的生命,後來,那些像蝌蚪一樣的幼蟲,演化成魚,繼而爬上岸,演變成爬蟲類、哺乳類,迸發多姿多彩的生命,人也是其中一員。五億多年前那類似海鞘的生物,其中一支,存活至今,保留著這種「反智」的生活方式。

生物學上的Evolution Theory應譯作「演化論」還是「進化論」?當中涉及一大爭論,就是生命的演變有沒有「進步」可言?應以什麼來衡量「進步」?如何才算「最好」的生存方式?論數目多寡,你身體裡的細菌數目比你全身的細胞還要多,這叫「進步」嗎。論構造複雜,人腦與神經系統的運作變化多端,這又是「進步」嗎。若論生命力頑強為「進步」,很多人相信,當人類滅亡後,適應力強橫的老鼠(齧齒類動物)將要統治全世界;當哺乳類動物的時代終結,細菌會在旁竊笑:你們都只是一刹那的光輝。

海鞘們的生活方式,屬「可持續發展」,維持了五億多年。那些自命有腦,不願依附高牆的人,請不要高興得太早;也許,是附在岩壁上,不動聲息的海鞘,笑到最後。

參考書目:Richard Dawkins, The Ancestor’s Tal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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