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riday, September 24, 2010

有中國特色的人堆

區家麟|絢麗荒涼    (《絢麗荒涼》逢星期五刊於《信報》)


在世博德國館,進場要排三個半小時,擠了大約一小時,排在後面的阿嬸有感而發,突然大叫:「世博是什麼?世博就是人堆!」

所言非虛,觀世博,大部分時間在觀人;佔用時間最長的環節,就是與同胞們手貼手、背對胸,在汗水中廝磨在酷暑中親熱。

中國人排隊,異常親密,右邊的阿嬸,會用她壯闊的胸膛,擠壓你的臂彎;你後面的大叔,會用他柔軟的肚腩,摩擦你的屁股;左邊大汗淋漓的年輕人,會用他冒着熱汗的黏濕手臂,揩擦你同樣黏濕的手臂,火燙燙地交換汗液;有些朋友,明白每個人都需要自己的空間,他們會試圖和你維持一條汗毛的距離,於是,他的汗毛,輕拂着你的汗毛,萍水相逢的過客,一刻怦然心動的交流,電擊一樣震撼。

既快且狠

排隊三個半小時,類似場景出現大約一百二十次,你嘗試維護自己身體的尊嚴,故意走慢半步,企圖為自己保留半點私人空間,但你小覷了中國人的進取心。只要人龍前方,出現約三十厘米的空檔,在同一隊伍排隊的同胞就會鑽上來。他們鑽空子的本領不能低估,既快且狠,果斷有力,在他們眼中,前面的三十厘米,是一個廣闊空間,一趟難得機遇,你不把握時機再進一步,完全是你的問題。

香港人如我,自恃矜貴,空間既失,又不想與滴着汗的壯男美女大叔大嬸太親密,下意識退一步,想為自己騰出一丁點私人空間,旁人又見機不可失,阿嬸呼朋引伴,姨媽姑爹一同鑽進來。些微蝕底不屑計較,但排隊三小時下來,發現自己竟然落後了一圈。

包袱太重

每個國度都有它的遊戲規則,暮色中的人堆裏,猛然醒悟:激烈的競爭中,香港永遠不能與內地埋身肉搏,我們有不能逾越的底線,有不屑去做的事情,還有那一點必須維護的尊嚴。包袱太重,不能放下。

也許,全世界各族人民已深明中國人不顧一切力爭上游的奮進心情。上海世博,變了名副其實「中國人的世博」,除了場館內的工作人員,你每天大概不會見到超過十位西方遊客投身中國人的排隊遊戲。有朋友與德國館內的德國導賞員談起來,導賞員在館內面對擠逼熱情的中國民眾,第一句學會的普通話是「請給我一點空間」,請人不要擠過來。

世博,讓中國人粗淺地認識世界,也讓外來人員飽覽中國人的精神面貌。目睹中國人的排隊情景,外來人難免瞠目,甚至陷入沉思。也許,在這個資源相對稀缺,制度建設落後,而又人多等飯開的國度,不鑽空子,難得的機遇就會白白流走;不爭先,就會被別人超越,自己遠遠落後。這不是人的問題,也不關乎民族性格,這是時代的大氣候使然,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性格主宰命運,能在紛亂中突圍,有錢有餘暇到上海觀賞世博的人,就是這個遊戲的勝利者。暫未能跑出的人,也要一同躋身這個遊戲,人潮如過江之鯽,如奮力逆流而上的三文魚,不達目的地,你連交配與延續家族生機的機會都失去。

人流管理

不過在世博的人堆裏,我們是看到希望的。發財後,大家開始立品,文明行為不再單是口號,整個園區,沒見過有人隨地吐痰,這可能是世博促成的民族偉大成就。排在後面,有一位阿叔,他「咔」的一聲,一口濃痰在口,再走多步,才「吐」一聲,飛劍正中垃圾袋,這不能不說是一大進步。

人流管理也可能是獨步全球,萬人在排隊,秩序良好,等候區多有遮陰地方,除了有密集大風扇降溫之外,還有噴射清涼水霧的吹風機。人群裏,沒有人踏人意外,少見有人中暑暈倒,也是一個不小的奇迹。

保安人員則嚴格執行排隊規定,對插隊的人不留情面,也是公民教育的重要一課。最神奇的是,「中國人」三個字,竟然成了敦促排隊的靈符。曾目擊有位女士,大模廝樣插隊,保安員大聲喝止,她竟賴死不走,保安員最後義正詞嚴地問一句:「中國人為什麼不排隊?」女士乖乖地低着頭就離開。

曾有內地朋友提示我:「不去世博,你後悔終生;去了世博,你終生後悔。」心念既動,世博已成為生命中不能逃避之悔,我早已做好準備,以毅行者的心理狀態,迎接考驗。處身人堆中,排到第三個小時,我開始學懂去除我執,放下所謂的私人空間;繼而捨棄自我,無視軀體的親密接觸。周圍的吵鬧與咔吐聲,一如天籟梵音,心如流水,不執不着。阿嬸說,世博就是人堆;我說,世博是一種修煉。

排隊近四小時,人龍拐了三十八個彎,終於看到德國館的入口,身旁一位短小精悍的大叔,依然炯炯有神、容顏抖擻,他看看手表,語氣愉悅:「快四小時,這是新時代的長征,不算什麼。」他眼角的笑意,流露出心坎裏如初戀般甜蜜的幸福感。

我道行太低,被徹底KO。

(世博之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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