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riday, July 23, 2010

當故事成為歷史

區家麟|絢麗荒涼    (《絢麗荒涼》逢星期五刊於《信報》)

在大學新聞系教書,常有一種內疚感。我們把新聞行業說得很有挑戰性(的確如是),我們形容記者站在歷史最前線(完全正確),又說記者的使命是揭露真相、維護公義(在課堂說這些話不會臉紅),最後,本着良心,總要鄭重提醒學生們:記者人工很低,低得難以置信,低至迹近可恥,尤其是高考拿着幾個A的人,天堂有路你不走,跑來念新聞系,志願當記者,很儍,但儍得可愛,儍得瘋了,香港就是需要這些儍人。

額外收入

記者協會最新一期《記者之聲》調查過香港記者入行待遇,電子傳媒薪金平均約11000元,亦實行五天工作制;印刷傳媒平均約9000元多,很多報館仍實行長短周制。記者工時長,出外採訪無補貼,若以時薪計,很多新入行記者與工會叫價的清潔工最低工資相去不遠,而且升職加薪慢,個別傳媒凍薪多年,加薪 3%已經是皇恩浩蕩,相對當社工教師,入職近20000元月薪、商業機構見習生有15000元,你說,那些新聞系高材生是不是瘋了?

曾有內地到香港傳媒實習的上海同學,得悉香港記者工資之低,甚為詫異。上海記者底薪雖然不高,但「額外收入」甚多。有公關朋友說,在內地搞宣傳比香港容易,記者會上封個紅包就有一定的見報保證,於北京、廣州,紅包公價300,上海則500大元。內地記者把紅包視作收入一部分,收了紅包,不代表受收買,但版面足夠時,自然多寫幾句;對公關大員而言,最難惹的,反而是講原則、講操守,不能以金錢動搖的香港記者。

戀戀不捨

追求理想要付出代價,有抱負人家就食硬你,工資再低也有人肯做,不要抱怨香港傳媒老闆,這是供求的最基本規律,要講理想嗎?請認命,再想辦法變通。美國公民記者與網絡媒體盛行,傳統媒體裁員減薪不斷,全職記者多變作特約撰稿自由人,最近出現了「journalism as a hobby」之說,意謂新聞從業員收入不穩定,薪金不足餬口,兼且人人懂得寫字拍照就能「入行」,新聞採訪漸漸由一份職業,變作一種「嗜好」;很多美國記者朋友生活逼人,但抱負猶在,不忍離開新聞行業,只好轉化為興趣,說起來不無悽酸。

維護公義的使命感、維護常識的迫切感、走在歷史最前的激奮心情,往往令人對新聞行業戀戀不捨。中大新傳學院院長蘇鑰機在百多個香港新聞從業員合寫的《一人一故事》序言中,引述傳播學大師George Gerbner說:「故事」反映社會和人生,誰掌握了說故事的權力,便能控制社會的運作和影響歷史的進程。記者,正是當代說故事的人。

有人說,記者是一面鏡子,反映社會現實,這只說對了一半;正確一點,記者是拿着鏡子的人,鏡像反映什麼,端在記者與傳媒立場;鏡像如何詮釋,也在於受眾所站的位置。不要迷信中立持平,傳媒選擇報道什麼,不報道什麼;寫二百字還是二千字;地產商出事,傳媒是否主動追查到底,還是被動地等公布?政府愛搞吹風會以「消息人士」身份隱名放風試探政策,傳媒甘願做傳聲筒,還是一笑置之?這都是立場的一部分。

去蕪存菁

歷史學者卡爾在《什麼是歷史》(Edward Carr,What is History)一書中說,所謂事實,猶如汪洋裏的魚群,你捕捉到什麼魚,視乎你往海的哪處航行,用什麼捕魚工具。這些,其實都控制在漁夫手上。

記者與歷史學家一樣,同樣在浩如湮海的事實中,憑着良知與專業技能,判辨真偽;在世事紛紜之際,去蕪存菁,還事實本來面目。新聞捕捉得好,就是一個歷史紀錄、凝住一個時代的面貌。拍新聞紀錄片要求更高,最好的紀錄片,要經得起時間考驗,一個故事,五年十年後重看,仍然感動,仍覺得有意思,才有價值。花了那麼多心力去構思採訪,總希望它不是過眼雲煙,縱使不奢望雋永,也希望它較為恒久,成為歷史的一部分。

由百多位新聞從業員合寫的《一人一故事》,正是香港與中國歷史的側寫,記者們暫時放下平日理智冷漠的外衣,記下奔走天涯的點滴。這本書,難免又會燃起年輕一代投身新聞行業的熱情,令他們捲入可恥工資的現實裏,一畢業就在理想與金錢之間掙扎。

不過,回看眾多前人走過的路,難忘的採訪故事成為歷史,在記者生涯中烙下激蕩人心的一刻,這是值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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