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unday, March 10, 2019

十幅圖,說亞美尼亞之強悍與悲情



出遊記事,習慣寫短文,一文一故事。不過,亞美尼亞不可以,要一氣呵成,才能得見這個民族的強悍與悲情。


1.      孤獨的少女戰士


高加索山區的晨曦,亞美尼亞主座教堂外的庭園,坐着一位少女戰士,曾經的少女戰士。

今天,她容顏衰老,歲月不饒人,怎樣看也不似只有五十歲

芳華正茂的年代,她曾經上戰場與阿塞拜疆打仗,斷了一條腿。和晨光中,她撐着拐仗,安坐一角。

她身處的主座教堂,又是另一故事。羅馬帝國的君士坦丁大帝於四世紀初信奉基督教,改變了耶穌使徒們的命運,天主教挾羅馬帝國的威風,影響力遍及天下;也許沒多少人知道,原來遠在高加索山區,另一支耶穌使徒說服了亞美尼亞君王信奉基督宗教,比羅馬帝國要早最少十多年。故亞美尼亞首都市郊的主座教堂,能號稱自己是世上最早的主座教堂,亞美尼亞人會說,自己是最早的基督教國家,比羅馬帝國更早。

信仰帶來果敢勇氣,宗教文化衝突也掀起連年戰禍,千百年來,亞美尼亞夾於強鄰波斯、伊斯蘭世界與鄂圖曼帝國之間,安息人、阿拉伯人、突厥人、蒙古人鐵蹄紛沓,一百年前,復被蘇俄吞併。

強悍的亞美尼亞人形容自己「總是卡在鐵鎚和鐵砧之間,如果鐵鎚夠勁兒,最後煉出來的就是鑽石」。


2.      荒涼高加索

亞美尼亞,左鄰右里都是世仇死敵,國土之西是土耳其,國土之東是亞塞拜疆。

這天,巴士攀上南部山區,隆冬雨雪,山巒沉默;長年戰亂與緊張,幾千里土地,寂靜無聲,格外荒涼。

亞美尼亞與阿塞拜疆的邊界,常人難以理解,假設亞美尼亞是香港,阿塞拜疆是深圳 (OK,我係講如果、假設、這是一個比喻、一種說明),大家以深圳河為界,但是深圳龍崗區住滿了香港人,兼自成一國,香港與深圳打完一場激烈戰爭,深圳管不着,香港也讓龍崗區香港人自治,雙方保持密切往來;另一方面,香港境內的黃大仙區,其實屬於深圳國土,由深圳直接管轄。

還是不明白嗎?不明白就正常了。

那是蘇聯老大哥時代所劃的界,九十年代初巨人瓦解,亞美尼亞人與阿塞拜疆人隨即展開爭戰。當年蘇聯倒下,亞美尼亞所依循的計劃經濟體系崩潰,工業癱瘓,又復與死敵阿塞拜疆打仗,石油供應遭封鎖。獨立以後,曾經困頓多年;亞美尼亞人談到阿塞拜疆,總咬牙切齒,對方亦然,此之謂世仇。

一方信奉天主教,一方信奉伊斯蘭教,都是阿伯拉罕的宗教。世上沒有無緣無故的恨,宗教的神壇、語言的巴別塔,是永遠的鴻溝與斷層。


3.      飛天喉管遍野



問導遊:這是什麼?為何如此?

亞美尼亞郊區小鎮,常見各種喉管,高架路邊,有時彎曲向上,讓出空間給大車穿過。

導遊說,有些是水管,有些是天然氣管,這裏地震頻繁,若喉管埋在地下,每有地震損壞,難以察覺,修理又廢時失事,索性把喉管架高,方便修整!

最近一次大地震在1988年,估計最少二、三萬人死亡,而亞美尼亞人口才不過三百萬人。

那年,一場地震過後,才是苦難開始。


4.      就讓一切崩壞  


沿着時間之箭往回走,亞美尼亞第二大城市久姆里市中心廣場;蘇俄式廣場,一貫大而無當,由巨型聖誕樹到路邊攤小飾物,膠味甚濃。

廣場地標位置,有一座地震後一直未修整的教堂,應該是亞美尼亞數十年來經歷的註腳。

共產主義政權只容許共產黨一種宗教,蘇聯時代,這座救世主教堂自身難保,被用作博物館。三十年前大地震,教堂塔頂掉到地上,一直不清理,聊作紀念。教堂外油漆亮麗,但教堂一直封閉;探頭內望,一片頽垣,原來金玉其外,修葺工作看似停頓多時。

[大地震後的臨時屋,臨時了三十年]
[數百地震災民,因各種原因仍未獲安置。]
 地震災後,亞美尼亞小國寡民,作為蘇聯最小的加盟共和國,老大哥曾承諾協助善後重建,但最後自顧不暇,各種援助遲遲未到;過不久,東歐變天,蘇聯解體。亞美尼亞亂局中獨立,百廢待興之餘,經濟隨同老大哥一同崩潰;接下來都是熟悉的情節:戰亂中強人崛起,前共產黨政府要員早著先機,操控政經命脈,玩弄民主選舉,寡頭財閥以蛇齋餅糉收買庶民選票,貪污腐敗……

大地震三十年,至今教堂未修好,仍有當年災民住在荒地鐵皮屋,嚴冬缺柴火保暖,需要志願組織濟助。


5.      最後的列寧像


讓我們繼續沿時間之軸回頭走,踏進蘇聯時代。

共產主義時代很多標記,早已被清除一空。曾經無處不在的列寧像,據說只餘下「共產小村」有一尊,乃一群共產主義信徒從歷史垃圾堆中拯救回來,放在村子入口,讓人供奉、景仰、打卡。

對這景點有興趣的旅客應該屬極少數,因為這個叫   Larnamerdz 的「共產小村」領導們,都認真向我們解說他們的理念,看來平日願意聆聽他們說話的人不多。

懷緬往昔共產主義時代的,都是老人家,他們懷念當時的平等、生活悠閑、和衷共濟、沒有殘酷競爭。我們的年輕美女導遊,一路翻譯,一路苦笑搖頭。

[導遊與共產主義懷舊者]
明白的,共產主義的日子,一切由黨安排,讀書工作不用愁,自然不傷腦筋,人人待遇一樣,不爭、也不用爭;均窮,則無人眼紅。沒有自由?慣性服從,唯權是尚的人,永遠覺得自己很自由很幸福,因為權貴會呵護你。
[他們在屋內種了一棵檸檬樹]

我記得大概有這些對話:

問:「你們現在怎樣生活?」

答:「種種菜,在市場賣。」

問:「有合作社嗎?」

答:「沒有。」

問:「共產小村給窮人提供津貼補助嗎?」

答:「沒有。」

問:「村民會分享所得嗎?」

答:「沒有,等我們賺夠錢,可以生活再說吧!」

噢,是的,馬克思都好像這樣說,大家無產,共什麼產。

即是說,這條共產小村,除了一些殘存的理念,與搶救回來的落難列寧像,其實沒什麼共產主義痕迹。

最後,來訪的人都被邀請在他們的「共產主義威水史」相集中留言,我翻了一翻,這本相集更像「共產主義紀念冊」,一群畢業同學懷念逝去日子自   high,他們並沒有實行共產主義,只是老人家懷舊而已,其中有位外國人留言說:「如果這算共產主義,我會全心全意擁抱!」

[與 glo.travel 團隊合寫贈言]
我們留下了「再見列寧」四字,同行的王劍凡想起了 Goodbye Lenin 這齣電影。這個故事,有關一位老共產黨員在柏林圍牆倒下前昏迷住院,醒來後東歐已變天,不知今夕何夕。


6.      亞拉臘山之痛



小時候,聖經課,神父講大洪水,連同「處女產子」等等故事,雖然那時只有七歲,我早就知道,這本故事書真有趣。

亞拉臘山,就是舊約聖經《創世記》大洪水傳說中,諾亞方舟最後停泊的地方。

亞拉臘山是火山,長年冰封,主峰高五千多米,天清氣朗時,亞拉臘山聳立於亞美尼亞首都葉綠凡的天際線上,相對四周較平坦的小山丘,傲然屹立,乃這一帶的矚目地標。

所以,幾千年前那場大洪水,舊約聖經作者形容洪水不退,全世界只剩下亞拉臘山未淹浸,我們完全可以想像作者的心境,也證明了聖經創作者們的世界很細。作者形容,洪水淹沒全世界,只剩下亞拉臘山,不算太誇張;因為我們今天站於此地,就算沒有洪水淹浸,抬頭也只會看見亞拉臘山,因為四周是平原嘛。

[這世界只剩下亞拉臘山]
而當地人更認為自己的先祖是諾亞的直系後裔,他們奉亞拉臘山為聖山。

亞拉臘山之於亞美尼亞人,有如中國的長城、日本的富士山,香港的維多利亞港;滿街商品、招牌、標記,總是「亞拉臘」(Ararat)。分別是,亞美尼亞人更加念念不忘,他們的國徽上有亞拉臘山,海關蓋印也有亞拉臘山的標誌線條。

悲劇正是,亞拉臘山根本不在亞美尼亞國土。

神山在土耳其境內,兩國長年交惡,邊境封閉;這麼近,那麼遠,神山看似在咫尺之間,卻是可望而不可即。

亞美尼亞人站在亞拉臘山前看風景,我站在後面看亞美尼亞人,總見到一絲悽怨的眼神。是不是我想多了。


7.      被遺忘的大屠殺

[亞美尼亞之母]
首都葉綠凡市中心高崗上,有一座「亞美尼亞之母」巨型銅像,記念走上戰場為國犧牲的女性。她手執長劍,堅毅眼神,一路凝視亞拉臘山,正是土耳其的方向。

亞拉臘山「自古以來」就屬於亞美尼亞嗎?千多年前亞美尼亞帝國的全盛時期,那邊是他們腹地,管治過數百年,其後戰亂頻仍,山河破碎。

第一次世界大戰時,也是鄂圖曼帝國末年,突厥人 (即今土耳其人) 有計劃地滅絕國內之亞美尼亞人,估計一百五十萬人死亡,大部分人被流放沙漠中自生自滅,及後蘇聯與土耳其簽訂協議,把亞拉臘山劃歸土耳其。(有關大屠殺舊事,另文請讀:忘記歷史教訓,歷史就會重複)

有本關於亞美尼亞的書,叫《交會的所在》(The Crossing Place),作者   Philip Marsden 追尋亞美尼亞人的故事,序言第一段描述他在土耳其東部   Anatolian 高原上,隨手拾起地上一塊骨頭:

「某個夏日,我在土耳其山上閒逛,看見一塊骨頭。很明顯的,這塊混在坍方土塊裡的骨頭,已經在那兒多年了,我擦了擦它泛白的表面,並看了看磨損的細節……」

一個牧人接過骨頭,隨手拋給野狗說:亞美尼亞人!

作者形容,這片曾經住滿亞美尼亞人的山頭,能感受到他們「鬼魅一般的蹤跡」。

世上若有一件事比遭受種族大屠殺更悽慘,也許就是遭大屠殺後,無人記得。亞美尼亞小國寡民,第一次世界大戰後,國際法庭無力主持正義,鄂圖曼的大屠殺主腦逍遙法外,但勇武的亞美尼亞人沒有認命。

如果說,俄羅斯人是戰鬥民族,亞美尼亞人也不失威風,有仇必報;他們組織突擊隊,全球追蹤大屠殺主事者,越洋刺殺七人,把鄂圖曼帝國一眾流亡的蘇丹與高官,就地正法,史稱復仇之神行動 (Operation Nemesis)


8.      紥辮子的耶穌

[辮子耶穌]
山區塞凡湖畔小丘高處,寒風凜冽,在這個基凡納旺克修道院 (Sevanavank Monastery) 的教士,應該屬苦行隱士。修道院很小,但大門厚重,它的設計就是與強風鬥力。每次我們出入,留下一條門縫未有認真掩好,賣爉燭的教士都怒目而視,明白明白,把門掩得滴風不漏,一定是苦寒之地的美德。


[苦寒之地 Sevanavank Monastery]
來這裏,要看一幅耶穌像,為何耶穌會紥辮?

據說,那些年,蒙古人鐵蹄將至,教士們為保存信仰血脈,遂為耶穌「化妝」,略施易容,令畫像看來有點蒙古人模樣,冀望避過一劫。

強悍的亞美尼人,也有忍辱負重、能屈能伸的一面。遭強鄰連番威逼,他們勇武之餘,亦知所進退;進擊有時,退守有時。

到今天,左鄰右里是世仇,新上場傾向自由派的新政府小心翼翼不惹怒北方巨人俄羅斯,南方的伊斯蘭鄰居,更加是好朋友。


9.      文字殿堂的回聲

[博物館外之造字偉人 Mesrop Mashtots,與他的36個字母]

亞美尼亞人口只有三百萬,但有過千萬人流散海外,居於俄羅斯、黎巴嫰、歐洲、美國等地,
香港的代表人物是遮打爵士

內陸山區小國,強鄰待撲,多番歷劫,又沒有太多天然資源,鍊成亞美尼亞人四出闖蕩謀生的韌力。

千百年來,四散海外,如何維繫民族的凝聚力與身分認同感?亞美尼亞人會毫不含糊地回答你:文字。

文明的進程中,文字之出現並非必然。首都葉綠凡市中心,有一座特別的博物館,位處矚目小丘之上,名叫    Matenadaran,收藏古文獻手稿。

有博物館專門展出古文獻,而且位處顯赫;長年亂離中,那些古文獻承載着先祖智慧、文化結晶,也是他們的心靈慰藉,亦可見他們守衛語言的意志。

博物館前,有一尊巨型雕塑,正是編造亞美尼亞文字的民族偉人Mesrop Mashtots。他於公元五世紀初發明亞美尼亞文字,共36個字母,每個字母也同時代表數字。

Mesrop Mashtots 編撰亞美尼亞文字時,已心存一念,清楚知道四散海外的亞美尼亞人,需要文字維繫民族認同:「如果亞美尼亞想要在沒有國土的情況下生存,他們必須擁有一些能令他們之間流傳的共同觀念:文字。」


人類文明演化史中,語言很重要,但是,沒有文字的語言並不太可靠。單憑語言,一切經驗與歷史,只能口耳相傳,會遺忘、散失;會扭曲、誇大、歷史越久遠,細節越多杜撰;祖先的事迹,變成故事,譜成詩歌,化作傳說,成為神話。分散了的族人,很快會演化出不同的方言與口音,溝通有障礙,就是非我族類。

文字演化較慢,而且較易保存,人民不會忘記,又能打通古今,承傳記憶,強化凝聚力。

文字的秘密,亞美尼亞人早就知道。


10.  岩洞教堂天籟之音


我們來到了時光旅行最後一站。

也許因為這地區戰亂災劫多,不容高調自招麻煩,千多年前的石室教堂,原始、樸素,沒有畫楝雕梁,甚至沒有凳子;不鋪張、不華麗。

Geghard Monastery 的暗黑石室,點點燭光,隱隱照亮着年月洗擦得平滑的黝黑石牆,朝拜者於肅穆寂靜中,直面天地。




石室中,圓拱天窗,穹蒼的微光穿透,一隊無伴奏樂團清唱聖詩;天籟之聲,於暗室共鳴,如泣如訴,肅穆而悲戚。

歲月崢嶸,上天給他們無止境的考驗,當強鄰更迭,鐵蹄來而又往,亞美尼亞人始終屹立故土。


後記:亞美尼亞的召喚

曾經和一位過客朋友傾談,她常常乘搭長途機,來到香港,完全沒有計劃要做什麼,只是為了用掉飛行里數。問她旅程中最喜歡香港什麼,她老實不客氣,說她全程最享受的時間,乃坐在飛機上來回加州與香港的廿多小時,可以斷網、名正言順不覆電郵、不工作、不說話,專心放空,專心閱讀。

我也有同感,長途機穿梭西伯利亞上空時,最適宜閱讀,我習慣帶過期雜誌上機。往亞美尼亞的飛機上,讀到《經濟學人》一篇短文,標題是   Ovation Nation,一個值得「起立鼓掌」的國度。《經濟學人》的編輯團隊,每年年終都選一個「年度國家」。

[《經濟學人》選 2018 年度國家,哪個國家是這個形狀的?]
2018又是哪個國家呢?附帶的地圖故弄玄虛,不標國名,邊界形狀甚是陌生;內文又玩懸疑,先講有很多「候選佳麗」是年「飛躍進步」,但這些國家,例如馬來西亞、埃塞俄比亞等,歡慶之餘又有很大隱憂,不能當選「年度國家」之名,文章最後一段才開故。

是亞美尼亞。

2018 年的「天鵝絨革命」,和平理性非暴力亞美尼亞人推翻了財閥寡頭政府,否極泰來,重生在望;在充滿壞消息的年代中,亞美尼亞值得我們起立鼓掌。

[2018 革命成功,歡慶國度。網上圖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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