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uesday, May 31, 2016

六四勇武餘溫


時間是記憶的無情殺手,今天的初中生,已經不知誰是董建華;今天的大學生,沙士記憶已經很模糊;惟獨是廿七年前的六四血腥鎮壓,很多香港人未敢遺忘。

時月流逝,維園每年的燭光,理應抵不住時間洪流的沖刷;現實卻是,廿年後,燭光不減,點燃未埋沒的良知;從2009年開始,人潮更洶湧,出生略遲,未親身經歷八九民運的新一代,也擠滿維園的球場與草地。

為何如此?因為,泯滅人性的暴行,不是過去式,是現在進行式。

有人有錢有技術,對異見者的追剿,變本加厲;對言論的操控,更得心應手;時代不同者,是弄權的體制,懂得用金錢利誘,操控意識形態,鼓動物慾橫流,窮得只剩下錢,而自我感覺良好。

維園的燭光,很刺眼;拒絕遺忘的堅持,他們深惡痛絕。每年的燭光,正代表着香港最本土的特色,與大中國區分的最獨特身份。一大片燭光,不只是一代人對自己良知的承諾,也代表當天廣場上勇武學生的餘溫,給天安門母親的一點希望。莫大的冤情,無情的殺戮,天地之間,仍有一大群人永誌不忘。


我也不喜歡僵化,不喜歡行禮如儀,不喜歡乞求「平反」,不喜歡唱歌,不喜歡拜山。一切悼念,只慰生者之靈;每點燭光,只為昭示人民不會忘記。

不能向前推動,但最少保存一分記憶;一個人的燭光微弱,但這裏有一片燭海;鐵幕無情,但每年的維園,仍有一絲空隙,讓當年受傷害的被噤聲者,發聲。

當年在北京的年輕人,也許天真,但真正勇武,他們拋頭顱灑熱血,命喪長安街;天朝之下,事實遭扭曲,往事被抹去,回憶被改造。設身處地想一想,如果你有天熱血勇武,為你所愛的地方丟下一條命,你會希望三十年後,仍有燭光惦念,仍有種子茁壯成長嗎;如果你說你很豁達,不介意無人記起,那只代表,不只一大群人白白犧牲不留痕,代表當天一切理想,無人承傳,一切理念,煙消雲散;更代表,當天的殘酷鎮壓,毀屍滅迹,得竟全功。

鄰國的事,與我無關?本土優先,不代表狹隘排外,漠視眼前的血漬斑斑;積極向前,不代表忘記過去,割裂歷史連繫。用一個晚上,點一枝蠟燭,不會阻礙任何人在一年其他364日,繼續做要做的事。不須因為痛恨一個政權,而喪失悲憫與公義之心;不須因為自己不喜歡拜山,而痛罵別人悼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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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原刊於晴報專欄《風起幡動》,此為加長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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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unday, May 29, 2016

嬲爆香港


香港宣傳自己是好客之都,我一直不相信。香港從來都是趕客之都。

常光顧的茶餐廳,那位坐在收銀機旁的老闆娘,從未見過她笑。午市繁忙時間,站在門口等安排座位,無人理會整分鐘,自己找位置,隨即惹來一聲喝罵︰那是四人坐,你坐那邊!

還未坐穩,一位侍應來抹枱,我閃身挨後;背後另一員工又罵︰坐直呀,撞死你呀!未幾,碟頭飯以擲鐵餅的姿態突襲成功,麥嘜故事中的「擲蛋撻」神技絕非傳說。

還有,食炸雞係「食好嘢」?

某商場,炸雞連鎖快餐店;光猛紅色主調的裝飾,一踏進門,感覺不妥,就是有股低氣壓。

排隊人龍很長,服務員動作很慢,面容僵硬,眼神空洞,想見到笑容?實在太苛求。在這角落,由排隊的顧客,包括我自己,到所有工作人員,無人笑,都掛着一副臭臉。

桌面上杯盤狼藉,看似清潔工的職員,坐在一旁吃炸雞,相信是炸雞店的膳食福利。她倚在牆邊,一臉不忿,自言自語,手上抓着一塊炸雞,狠狠地咬一口。
旁桌,一對父子相對無言,對着電話打機。全間快餐店的食客,都一副漠然的衰相。

誰在開開心心食炸雞?大概就只有大台收錢叫藝員盛裝咬炸雞那台戲。

噢,有,有一桌外傭,只有她們大聲談笑,還拿着雞塊,自己一口,手機facetime裏的家鄉朋友一口,開懷大笑。

另一晚上,附近一家連鎖麵館,我當天吃素,點了清菜煨麵,卻來了雞絲煨麵,請侍應換了,換來的一碗,熱湯深處,還有很多肉絲,我明白,不浪費是美德。但是,也請了待應來,好言相告,若是我真的在齋戒,這碗麵就叫人破戒了。待應呆望我,似乎聽不懂,沒有反應,沒有說聲不好意思,也沒有笑容;這家麵館的侍應,從來不笑。

而且,這家麵館,收人小費茶錢,卻從來不主動幫客人添茶;終於添茶的時候,有一位侍應,就愛把茶壼夾在腋下,為你倒茶。一定是茶壼太重了。

是的,我明,打工仔出賣體力時間,換來很低工資;我明白,笑容有價,人工係唔包的。

轉眼讀到,「全球微笑報告」數字,香港服務業人員的笑容,在六十個國家地區中,排行包尾。香港人的臭臉,絕非浪得虛名。

臭臉有理,四個數字,香港排名世界冠軍,簡直是香港的靈魂。

第一,香港人全球工時最長。去年發表的統計,但每次見到都叫人心傷,專業人員,每周工作超過50小時,遠超第二、三位,更遠超日本北京,巴黎人則只是31小時。

香港人很勤力,工時長,但生產力高嗎?不算。以每小時所得GDP來計,香港人全世界排23,低過「唔使做養懶人」的法國(排第五),代表甚麼?工時長,不見得有效率,不見得高增值。

標準工時委員會,是屆政府最佳騙局,一個假動作,蹉跎三年,然後資方傭主們大大聲說,設立標準工時會降低競爭力,明明白白告訴大家,香港的競爭力真悲哀,就是建基於剝削工人,不停超時工作,才能保住所謂增長。

日日做到無停手,就能安居嗎?第二組數字,計算「買樓難」,上次傳媒廣泛報道的指數數據,是 ‘17’,最近一個,已升到 ‘19’,甚麼意思,簡單來說,就是一個中等入息家庭的收入,不吃不喝不用一分錢,要儲多少年才能買到一個中等價錢的單位。在香港,答案是19年,比起全世界排第二的悉尼 (12.2) 或溫哥華 (10.8),又是領先大半條街,香港人是樓奴之最

當然,又有人會說,人生不一定要買樓。說這種話,又沒有置業困擾的人,大概有幾種︰一,準備一世住公屋又樂意同父母住一世的孝順仔女;二,不一定要買樓,因為父母一早為你買了樓;三,特別有錢的人,最少,不論滄海桑田,七老八十時,仍然肯定自己有餘錢交租的人。

香港好有錢,GDP很高,第三組數字,來自bloomberg億萬富豪榜大數據遊戲,每天同你計住富豪的身家,新的數字遊戲,香港十大富豪,加起來的身家,佔香港GDP35%,又是領先得離行離列。當然,這數字不是代表35%的錢都給十大富豪賺了,但亦可見大富豪家產的影響力,遠超其他經濟體。

最後一個數字,香港人很熟悉了,香港連續22年成為世界最自由經濟體,很自豪?最極端的自由經濟體,意味着對勞工較少保障;富豪開心錢搵錢,稅率低,炒樓炒股賺的錢不須交稅。結果,香港人全世界工時最長,樓奴指數最高,貧富懸殊最嚴重,成為全世界最臭臉的人,也就理所當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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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部分文字原刊於晴報專欄《風起幡動》,此為改寫加長版)


Sunday, May 22, 2016

時間軌迹‧三種過去式




「梵文的過去式,分三種。」

印度北部,在印度板塊與歐亞板塊碰撞的斷層不遠處,山頂密林中的小宅,住了一位高人,他六十來歲,短小精悍,歲月洗擦的黝黑臉龐,蓄着灰白鬍子,眼神如炬。一談到梵文,滔滔不絕。

他是梵文老師,也醉心研究梵文,我們叫他達先生;一杯 masala tea 在手,我們這些過客,梵文認識是零,聽得如痴如醉。

達先生說,古印度的梵文文法,過去式有三種:當天的過去式、生命中的過去式、遠古的過去式。

語文的過去式,能窺探古人的時間觀。達先生說。

第一種過去式,用於一天之內的過去。古人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日常作息規律,以一天為單位,這種過去式,用以描述平淡的日常,談論今天做過甚麼,要做的事,是否已完成。

一生中的過去式,用於描述人所生存時代之記憶所及,每個人生命中所見所聞,色聲香味觸法,就用第二種過去式紀錄。

第三種過去式,描繪遠古的祖先、傳說、神話;那些未有文字清楚記載、文明起源時的蒙昩往事、流傳於群族想像中的英雄故事,正是屬於群族的記憶,另一層次的過去式。

三種過去式,連繫三種記憶,一天、一生、一世界;從生活的日常,到生命的流逝,再眺望前人的足迹與傳承。每一遍語文的默頌,都刻劃時間的軌迹,連繫三種不同的記憶。

誰說印度人沒有時間觀念?很久遠以前,古印度人不如現代人般,拘泥於爭逐一分一秒。今天的事,今天做完就好,不用亟亟於追逐時間,又被時間追逐。

那時代,每一聲話語,每一聲過去式,提醒每個人,除了天光天黑間每天的累人日常,還有兩大片記憶駐紥的心田︰你的一生,你族群的故事;重要得,人們念茲在茲,要用文法把思絮勾連,引導着每個人的世界觀。

同行的印度朋友,有一位名字叫 Gunjan,在印度也是很罕有的名字,意思是「嗡嗡聲」,可以是昆蟲飛過的嗡嗡聲,或練習某種瑜珈呼吸法時,喉頭的嗡嗡呼吸聲。

有點奇怪的名字。

達先生問︰Gunjan,你知不知道你名字的意思?

我心想,Gunjan 當然知道,他已經同我們解釋了一次。

Gunjan 再說一遍,達先生補充,梵文中,Gunjan 代表人喉頭發出的聲響,這種聲音,不是無意義亂哼的聲音,而是能接通天地的智慧之聲,也是人獸之別的所在。

噢,我記起了演化生物學中,人類獨有的 FOXP2 基因變異,改變聲帶的構造,令複雜語言成為可能,促進複雜的溝通方式,經驗能夠一代一代傳承進步,語言化成文字,文明突飛猛進……或多或少,人類的今天,源起那個改變喉頭構造的基因變異。

Gunjan 的「嗡嗡聲」,代表人獸之別,代表着文明起源。

Gunjan 說,他突然感到自己責任重大。

我不隨便稱讚「高人」,能於短短幾句話、數個例子中,道出扼要,叫人着迷,達先生,真高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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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原刊於晴報專欄《風起幡動》,此為加長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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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riday, May 20, 2016

不是兩制矛盾,是文明衝突




張德江君臨香港,說深層次矛盾,說來說去,「多年累積」、「非朝夕之功」能解決的「深層次矛盾」是甚麼?張德江沒有明言,卻連續三日,日日說得明明白白。

深層次矛盾,不是兩制的矛盾,是一種深刻的文明衝突。

出動八千警力,挪用反恐之名,反轉全城交通,只為保護面子的安全,臨別揮揮手,沒有一聲抱歉。一方面塑造和諧,轉個身視民如屁。

君臨天下的架勢,對着二百位罰企的「香港知名人士」,手指指的氣焰,卻難得有位年邁權貴,縱是暈低也幸福,體虛離場,不忘笑騎騎。

好的一套,向壞的一套接軌,現代文明的一套,向封建皇權的一套融合;深層次矛盾,始自2008年汶川地震「多難興邦」、北京奧運亢奮後遺,以瘋狂基建延後金融海嘯,趾高氣揚,不再韜光養晦後,在全地球激起的反彈。

莫名的恐懼,脆弱的心靈;害怕直幡、害怕人民。八千警力,不是保安,只是保面子的安全;勞師動眾,過猶不及,愈緊張愈是政治正確,愈過火愈顯得忠誠過硬。

又有人說,你怎知沒有恐怖襲擊?你怎知警方掌握了甚麼情報?

嘿,還記得警察的擦鞋前科,五年前李克強副總理訪港,警察好緊張,發生過「黑影卡手」笑話;後來監警會調查後的報告,就揭露過,當時有些警隊的行動指令,警員被提示,要防止領導人「難堪或受威脅」,活動要「莊嚴」進行,當時警方解釋,字眼「無特別意思」,亦「無政治考慮」,睜大眼講大話。

今次警方消息又曾否認,「保安嚴密係要避免領導人尷尬」的報道,一切都為了保安。警察鎮守獅子山頂,是保甚麼安?掛一幅橫額直幡,是甚麼恐怖活動?澳門人來港示威不可以,車上貼罵人標語遭檢查,黃色手巾不可以,近距離示威不可以。統統不是保安,是保護面子;警察的職責是保安,不是擦鞋,不是維護國家領導人面子,你們的人工,唔包做呢樣的。有人示威,平常不過,不會令領導人丟臉;既自卑又狂妄,係要同人民鬥氣,卻又手握大權,才是恐怖的源頭。

這些年來,示威區越隔越遠。監警會李克強訪港事件報告,曾認為︰在一個見不到車隊,見不到領導人本人的位置設置示威區,乃「沒有任何建設性」,認為要在「合理距離」,「便利示威者」「令示威人士可看見政要或其車隊」,如果地理位置所限,都可以設立較小型的示威區,方便示威人士。今次,警察完全當這些建議無到,監警會請講兩句。

更過份的,是身為男子漢大丈夫,堂堂正正記者會不說,閂埋門放風,就用到「香港恐怖主義」描述;亂作標簽,唯恐天下不亂,就是這幫有槍有權的人的德性。崇尚強權鐵腕武力的能人,要製造危機放大恐懼,才找到自身存在意義;沒有「香港恐怖主義」,他們就找不着增加資源擴充勢力的理由,找不到老闆重視你寵幸你的誘因。失控的螺旋,一路向權力靠攏;承襲強國風氣之先,把荒謬推至一個新台階。

今次,一個張德江已出動八千警力,2017的七一,回歸二十年,日子不遠了,到時可能李克強已被整治了,習大權的習大大大駕光臨,為梁振英加冕連任,估計大概有八十萬人上街贈慶,到時怎麼辦?全民放假一星期,定係要宵禁賀回歸?



Tuesday, May 10, 2016

岩鹽燈機場行李事件





(本文原刊於晴報專欄《風起幡動》)

這可能是我在外地買過最重的「紀念品」,印度山區上機前,買了一盞有五、六公斤重的「喜瑪拉雅山岩鹽燈」。

岩鹽,就是一塊半透明淺啡紅色的石頭,燈膽塞在石頭中心,發出柔和燈光。坊間說什麼釋放負離子正能量有益身心,我就只喜歡那色彩與超便宜的價錢,而且,我家房燈已壞了好多年。

機場轉機又轉機,今次大鑊了。

石頭重,不要緊;但一大塊橢圓型石頭,附着電線,X光機照射下似甚麼?沒錯,就像帶着炸彈去旅行。

最後一程機,德里回香港,旅人慣犯的本性,不到最後一刻鐘不上機;航空公司職員「嘟」機票,一起轉頭用「終於找到你」的奇怪眼神盯着我說︰你的行李藏有甚麼?你可能趕不及上機了。

職員要我親自打開寄艙行李,但寄艙行李卻在老遠不知名處。職員說,我帶你去檢查,要跑去,可能趕不及上機。他再次提示。

是的,我沒有向機場職員抱怨,我沒有要求職員送行李來讓我檢查,我沒有大罵職員為何早已安檢完畢又說不行,我明白把一件疑似炸彈的東西寄艙是本人責任。於是,那夜凌晨,我在德里機場來回狂奔,估計有三千米,終於在保安監視下,示範點亮一盞鹽燈,最後趕得及上機。

故事教訓︰一,好好練長跑,有用的。

二,人微言輕,自知不是特權階級,亦深明機場保安有嚴格規矩,航空公司職員公事公辦,沒有特事特辦,我也沒有一個姓梁的爸,午夜跑跑步,不會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