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onday, May 13, 2013

玉花漂湯圓

區家麟|絢麗荒涼 (原文11/5/2013 刊於《信報》,本文為長版+圖片)


 妳的名字叫玉花,花容鎖在眉心。

也許我們來得太晚,妳累了;妳為我們做的燴雞,這晩似乎有點失色。我們吃飯時,妳獨個兒呆坐灶旁,不來閒話家常;妳丈夫坐在一角抽水煙,也沒兩句交流。

妳適時為我們盛飯添湯,一貫農村婦女的勤快,卻掩不住憂愁的眼神,妳每一腳步、每絲細語,都帶著忐忑。

妳新家的後院很大,深夜,白光管黯然,四壁泛著暗藍,沒半絲裝飾,空洞的大院,缺了一點……生活的味道。

妳說妳病了。甚麼病?妳說全身都痛、都不舒服。病了多久?很長時間了。妳現在開餐館,賺了一點錢,都花在看病。但每個醫生都說,你沒有病。

妳一家人,都是水庫移民,家在雲南瀾滄江畔,因為小灣水電站的大壩,水淹全村,你們選擇搬到怒江畔一條移民新村,從零開始。

移民搬遷,政府描劃的藍圖總是美好的。你們的房子啊,比以前大;你們搬到城鎮生活了,水啊電啊、孩子上學,一切都方便;補償的房子有地鋪,你們可以經商;補償給你們的田地,可以種水果賣錢做生意啊;還有每年每人六百元的水庫移民特別補償,國家對你們真好。

移民搬遷,現實的遭遇總是殘酷的。房子確實比以前大,原來,中國國情真的獨特,房子大了,要補差價,你們要先交政府五萬元,政府才為你興建新屋。為了搬家,你們耗盡積蓄,賣掉幾頭豬,過年也不殺年豬了,錢還是不夠。

幹部說,不搬,你們就漂湯圓;甚麼是「漂湯圓」?就是一家被水淹沒,像湯圓一樣,漂蕩浮沉。

後來,你們終於借到錢,交政府建屋,不用漂湯圓,但漂到百公里外的山上;毫無例外,新房子有裂縫,要重修,幾經交涉,上書陳情,拿到一丁點補償,自己再掏腰包,多花幾千元,總算把家修好。

「城鎮生活」,聽說是夢寐以求的現代化標記,住到新建的潞江鎮移民村裡,房子有地鋪,但商機何在?你們的小街,無疑整潔,房子外觀很好,但地鋪十室九空,落閘凋零。這裡是甚麼城鎮?一個新開發的移民村,名字無人認識,僅有的經濟活動,就是移民村建築工程。

新家,有地鋪,但位處偏僻,無商機
妳自幼喪母,懂得煮菜燒飯,於是想到開餐館,顧客主要是建築民工,每天能賺百多元算是走運,難得有一丁點儲蓄,都用來看病了。農民們不種田,搬到鎮上,唯一專長就是做飯,於是人人開餐館,競爭激烈,生意不穩定。「儲不到錢!」妳又輕嘆了一口氣。與妳同住的父親為幫補家計,拾破爛、檢膠樽,多賺幾文錢。

說好了的田地呢?有的,只是遲了年多才發到你們手上。好的水田,早已有人世世代代耕種,政府給你們開墾的田地,在那遙遠的山上。妳說很累,不帶我們去,妳丈夫騎著摩托車,帶我們上山。

你們的田地,開摩托車要廿分鐘才到
田與地是兩回事,有水灌溉為「水田」;水源缺乏、靠天雨種植的為「旱地」。妳家田地,分開幾塊,散落山上。以往,妳家種水稻、種果樹,自給自足,還有滿倉儲糧,生活無憂。

搬到這裡,氣候不同、水源不足,水稻不能種了;你們要「轉型」,改種咖啡、煙草,你們不懂種,咖啡失收、煙草壞死;現在合作社引進火龍果,期望快有收成,倒是甘庶剛收割,賣了點錢。往日,傳統耕作技巧掌握在你們自己手上;今天,你們被投進轉型的陣痛,種植陌生的咖啡煙葉火龍果,市場大環境你們不知、種植肥料與技術都掌握在他人手上,你們失去了自主,隨市場的漩渦漂流,而你們似乎不明白這是甚麼一回事。

火龍果田,等待收成,但你們完全不懂種
蔗田能賺點錢
你們透徹醒悟的一件事,乃發現移民以後,失去原來田地,直接失去糧食倚靠。往日,田裡工作粒粒皆辛苦,但豐收之年,稻米作物吃不完,還可拿出市場賣;今天,你們真金白銀買糧,才知糧價高,國家每年給水庫移民六百元,以為是一筆大錢,但在城鎮生活,買糧、子女學費,一下子花光,失去了往日的一分安穩。

玉花說,還好,餐館有微薄收入;那麼,建築工人都離開以後,誰來吃飯呢?妳似乎想不了那麼多。妳說,當年有些鄉里,選擇原村後靠上山安置,他們現在環境更糟。

南水北調了,水庫移民了,徵地拆遷了,滾滾洪流裡,上千萬人,因發展之名,連根拔起漂湯圓。你們的選擇,是搬上山,或搬到一百公里外;沒有不搬的選項,沒有發聲的渠道,沒有討價還價的籌碼。你們默默耕耘,逆來順受,當無話可說之時,總會嘆一口氣:「相信政府吧。」

妳眉頭仍然深鎖。妳給我們看妳年輕時的照片,明媚的陽光,亮麗的新衣,憧憬著未來的笑靨。

我最怕看到這種照片,不忍直睹歲月的殘酷。

(大西南壩業之六.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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