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ednesday, March 30, 2011

炎黃二帝與華夏之根


寫論文苦悶中,輕鬆一下。

中國有件事很好,什麼都有評選,最近這個「中國十大醜陋建築」,頗有意思,也令我想起好些漏網的怪物。例如,神州大地,滿是你的始祖。

這是武當山上的雕像,前面有個碑,叫「華夏始祖」。


「華夏始祖」
河南鄭州黃河邊上,有炎黃二帝像,自稱「地球第一雕」,高過自由神像,全個雕像乃在一小山在堆出來,高百多米。


炎黃二帝

最是一見難忘的,是華山北峰,「華夏之根」是也。

崛起的中國,華山之巔,誰與爭鋒。
(網上圖片:華夏之根)
是的,大家都知,對古人來說,世上最神秘的事情,莫過於無中生有,人的生命從何而來?太不可思議。初民不懂生物學,只能膜拜生殖器祈求子孫繁衍。人類學家發現,世上幾乎每個文明,都曾經歷過陽具崇拜的階段,至於如斯巨根,曾否在中國歷史中出現,尚待考究。

我真的很想去華山一趟。

Monday, March 28, 2011

他他巴的故事



看著《他他巴》的封面,那是一段輕狂日子。

那天在非洲,我們走馬看花,浪蕩天涯 (對,我夠膽說這句話),最後攤開地圖,還有什麼地方可轉一轉,看到了莫三鼻給,剛打完內戰,就去看看吧。

莫三鼻給,我們言語不通,了解無從。坐上他他巴,它爆呔,壞車,我們呆坐,全車人呆坐。最後到達一個平平無奇的地方。

下車時,剛好日出,滿布地雷的田野旁邊,有一架燒光了的反肚他他巴。一群蒼蠅要拼命鑽進你口裡眼裡的時刻,我舉起相機,隨便地拍了這張相片。

許多年以後,它成為了我書的封面。

舊日的足跡,神出鬼沒在浮遊,平淡的那一天,隔得太久再想起來,就變成如歌歲月。

為什麼我們會到莫三鼻給,做過什麼?不知道,真的不知道。其實我是知道的,我知道,當時實在不知道。總之,流浪總要找個地方去,為了什麼,就為了去莫三鼻給。

就是這樣,我慶幸曾經有過如斯心情。

*

在史丹福大學時,我們每人一部單車,天天在校園飛馳,穿過秋冬春夏,任清風撲面,奔往每一處課堂。

Lathrop Drive的大斜路,初時甚為吃力,學期末,幾乎不用轉波可以直奔回家。到告別時刻,我們踏著單車,繞校園半周,算是告別儀式,單車用了一年,就在臨別送給Cecil之前,它爆呔了,我認為有深刻喻意,雖然還未參透。

史丹福一年,是那種太美好,美好得你不敢再觸碰的回憶。我們交上了天大的運氣,是大得有點不敢承受的那一種,大得你享用過後會欠了全世界的那種運氣。

這是在曬命?不,我相信,遇上這種運氣,要還的。

我一直不太肯定如何去還,但是,我會還的。

*

此非序。

Friday, March 25, 2011

當港孩變成港坑

區家麟|絢麗荒涼    (《絢麗荒涼》逢星期五刊於《信報》)

「嘩,又一個峰頂,拍張照拍張照!」愛瘋狂在面書貼相片,即時更新行蹤的人有福了。一般遠足,爬得累死才能登上一個峰頂,拍張「到此一遊」照。大埔八仙嶺,八個峰連成一線,山勢起伏不大,十分鐘翻越一個,八個峰頂:純陽峰、曹舅峰、果老峰……每峰都有標記牌,每個峰頂拍一張照,網誌又多八幅「攻頂」相片,一次過滿足八個願望。時代轉變,這可能是網絡時代八仙嶺的最新「賣點」,但吸引力依然薄弱。

hea精怕辛苦

香港的郊野,清靜得有點異樣。大好星期天,八仙嶺郊野公園山客稀少,偶爾碰到三兩外國遊客慕名而來,本地人屈指可數,這天,主要就是那群每個峰頂都要拍紀念照的青年與一些健步如飛的長者。

同行朋友提起:有沒有發現近年香港郊野少了什麼人?

正是學校老師所組織的郊遊。記憶中,往日的郊野,常見中學老師帶着學生,浩浩蕩蕩,攀山涉水遠足大露營。近年,此等情景幾近絕迹,郊野冷冷清清,正是欠缺了年輕一代的笑靨。

朋友任職的機構常會接待學生,帶他們接觸大自然。他發現老師與家長們事前不斷查詢,關心的細節很奇怪,例如:「那裏是否有蚊?」「太陽會否很猛烈?」「午餐有無雞?我兒子只吃雞。」「活動時間太長,孩子會累,可否時間短一點?」「那些室內地方有沒有空調?」

郊遊,誰能保證無蚊,日曬雨淋誰預測得準?「港孩」成精,除了多得港爸港媽千依百順的培育,最新重大發現,港孩已長大,部分成為老師。朋友謂,小部分老師有 十足「港孩」性格,同是「hea精」,同樣怕辛苦,嬌生慣養,有時候,關心蚊蟲叮咬、怕走山路怕曬太陽的,其實是老師,帶學生出遊,對他們而言是苦差,只 是很多學校為了應付新課程,老師無奈要組織戶外活動,若可以選擇,寧可不做。

「坑」,即「中坑」,港式俗語「中年人」的意思。最近香港種種異象顯示,港孩已蛻變成港坑,滲透每一角落。套用黃明樂《港孩》一書中的分類,港孩五型中的豌豆公主、小霸王、發夢王、無胃孩子與hea精,已出現「佬化」、「婆化」迹象,「港孩」之患正擴散蔓延。

香港人身嬌肉貴,日本地震發生不久,有滯日旅客懂得自駕遊玩轉日本四處覓食,卻埋怨香港政府災後支援不足,沒有告訴他們哪條公路還通行,錯以為香港政府是全能全知的神;又有準備赴日度假的人嫌政府指引不清,旅遊警示不發黑色,令他們「焗住」要到日本旅遊等等,正是豌豆公主與小霸王的混合體。關係自身安危,自己不做功課,卻埋怨政府服侍不周。

聲大夾惡

政府自貶為僕人角色,亦助長公主與霸王的氣燄。長遠大計欠即時效果,特首高官欠領導魅力,只能向市民施以小恩小惠,增加幸福感,渴望孩子乖乖,不要鬧事,既如此,港坑亦樂得聲大夾惡。弱勢政府不幸身懷巨款,臨終前派錢,一如富豪分身家,變成全民爭產案。富的窮的,有份的無份的,都要喊喊「我不依」、「為何我沒有」、「為何他有咁多」、「為何我有他又有」,猶如小孩爭糖,不堪入目。香港變了。

「盲搶鹽」一事與核危機的過度反應,亦反映港坑「無胃」,零思考,平日愛發夢;基本常識消化不良,欠邏輯分析力。一聞「輻射」,以為大禍臨頭;網上資料多,卻懶得尋找,也不懂分辨。一聽謠言,卻信以為真,出動搶鹽。核電很危險,不全在於其洩漏輻射的風險,也在人民的驚恐與無知。一宗源自日本的核事故,令全城哄動搶鹽;若核事故發生在身邊,少少謠言可能導致傾國傾城的動亂,發展核電真的要三思。

「港坑」是hea精?怕辛苦嗎?每年的大型馬拉松,報名人數一路上升,今年升至六萬五人,應是反例吧。原來,當中有一萬人報了名但臨陣失場,過半跑手只是報名參加 十公里賽事,不要被「馬拉松」一字誤導。政府想申辦亞運時,信誓旦旦要鼓勵「全民運動」,鍛煉人民體魄;立法會否決以後,政府與市民一同忘記,我們還是發展商場與豪宅好了。

「港孩佬化」現象暫時只出現於一小撮人身上,但來勢洶洶,值得憂慮,願大家能迅速醒覺,循循善誘,把「港坑」亂象撲滅於萌芽階段。

Tuesday, March 22, 2011

記者:瘋狂的職業

(本文的短版318刊於經濟日報)

在香港遠足,我有一個習慣,留意寫著「前面山路極為險峻,請勿前行」的路牌,通常這就是我們要走的路。

險峻曲徑,多有獨特風景;危險的地方,就是新聞所在。

毫無疑問,記者多是瘋狂的,哪裡有地震、海嘯、核輻射泄漏,第一時間跑去。他們不是軍人不是醫生,只是拿著一枝筆、一部相機攝影機的記者。我相信,記者多有一種本能,不畏強權,也不畏生死。至少,係唔知死字點寫。

說他們瘋狂,是因為專業軍人與救援隊伍跑到災場,有強大後盾、有充足支援、糧食不缺、通信不斷。而這些奔赴日本災場的記者,可以打賭──他們當然沒有防輻射裝備,可能沒有地圖,甚至帶不夠禦寒衣物,多數不懂日文,電話也許不夠電,也沒多少人認識遇上強烈地震時應怎麼辦。

香港記者應否到日本採訪?會否讓人家添煩添亂?日本NHK早有準備,出現了可能是人類歷史上第一次「海嘯直播」,香港記者遠赴災場,以身犯險,採訪了什麼獨特資訊?這種冒險值得嗎?

九五年,我在神戶採訪地震,回來後,一直在問這些問題。九九年夏,我到巴爾幹半島採訪科索沃戰爭。許多年以後,有幾幕影像,我一直未忘,因為有種徘徊生死與「攞黎賤」之間的矛盾。


當時,我除了是記者,也是「領隊」,有責任確保同事們的安全。我們後來當然是做好了採訪,全身而退,飛機降落香港一剎那,才終於鬆一口氣,有點死裡逃生的感覺,然後問自己:「我做緊乜?」

能夠完成任務,全隊人馬安全回家後,當然會說值得。對一個記者而言,這些採訪天災人禍的經歷,都是寶貴的閱歷,也增闊了自己的視野與人文關懷,對記者的個人成長而言,肯定有益。

採訪天災人禍,記者義不容辭,如汶川地震,記者深入險地,亦追蹤豆腐渣工程,我相信無人反對,這就是記者天職,一如醫生扶危救急,救援隊忘我搶險。香港自稱國際都會,外國有大規模衝突或戰爭,傳媒衡量風險,派員採訪,也能避免資訊來源受西方傳統媒體或中央電視台所壟斷,這從來是對抗文化霸權的重要一步,就算今次日本地震,NHK的片段豐富,我相信外來記者,也必可挖掘到一些因文化不同而有異的新聞角度。有香港記者在場,香港讀者有親切感,會更加留意,有益於整個社會的國際視野。

不過,理論與實際是另一回事,香港記者往外採訪天災人禍,往往有幾大障礙:

1. 競爭心態:很多傳媒的心態,是鬥快,人有我有,到場是為了「做扒」,以示「我們到了」「我們存在」;做直播,以顯示其即時性。沒有多少時間真正做調查報道,採訪與眾不同的特別材料。記者回到香港,即時製作宣傳片,以宣揚其國際視野,好威,好勁。現實裡,有「新聞」,但無內容。

2. 臨場準備不足:記者往往匆忙出發,但準備不足,有時連錢與禦寒衣物也未帶夠,就要上機,不通當地語言,也令事倍功半,大災當前,香港的傳媒機構也難作支援。

3. 長期培訓不足:香港記者,從無聽聞有人接受過戰地採訪或野外求生的訓練,就需臨場上陣,避彈衣及頭盔等基本裝備,一般欠奉。本來,一些義無反顧,甘願衝鋒陷陣的記者會以為,這是理所當然,是記者的本能嘛;但是,當你在戰場與災區中,遇到真正的戰地或災難記者,看到他們的裝備與支援,肯定會自慚形穢,然後發覺自己是傻瓜。

4. 添煩添亂:記者出現,難免會佔用救災物資,水、電、食物,記者不可能全從香港帶過去。結果會佔用救援資源。

瘋狂的,還不只這些。傳媒機構派記者到險地採訪,會買重保險嗎?

類似到戰地災區採訪,一般勞工保險是否承保,很是疑問。香港傳媒機構會為記者購買特種保險嗎?更是疑問。記者奔赴險地採訪,大多出於與僱主的「互信」,出事的話,就算沒買保險,「公司會賠」。以往這種「互信」,從沒接受過考驗,因為幸好未出過大事。

不過,若真的出事,賠錢也無補於事。

如果記者協會認真調查一下,究竟傳媒有沒有為奔赴災區與戰地的記者特別買保險,或是一般的員工保險是否包括災場採訪?可能有些有趣發現。

今次香港記者很幸運,核輻射擴散前,大部分人已撤退回港。很多行家,心裡都有疑問:匆忙之間,做了什麼有意義的新聞?如何犯險而不冒進,於險境中發掘有意思的材料?香港的大本營,應如何提供支援?每次安全脫險,記者都有困惑。但行業內,卻甚少認真討論。以上所列的各種障礙,因實際採訪環境有異,每次都有不同。但二十年來,從沒改善,災難越來越多,由零四南亞海嘯、到零八汶川地震,但今天日本海嘯核危機,香港傳媒從沒認真面對過。

相關文章:科索沃舊事

科索沃舊事

我把以下的故事,放在我的第一本書《潮池》的第一章第一篇文章裡的第一幕,除了深刻,也因為矛盾。

這是一九九九年我到科索沃採訪的舊事,本來隨無國界醫生,採訪阿爾巴尼亞與塞爾維亞邊境的科索沃難民營,但雙方宣布停火,採訪隊面臨是否進入戰區的抉擇。

從日本地震海嘯,看香港記者採訪,憶起一些舊事。也許,很多記者,都曾經遇過類似的矛盾。

以下節錄自《潮池》:《科索沃餘生記》

*** *** ***

第一幕:「今天又死了一個……」

地點:阿爾巴尼亞與科索沃接壤的邊境小鎮庫克斯,維持和平部隊一個臨時辦公點。
人物:一位不太多言的軍官,一群深入險境的記者

那些人叫冷槍手,或狙擊手,很酷的名稱。狙擊手喜歡躲在山林或高樓暗處,他們槍法奇準,只需一顆子彈,數百米外的敵人應聲倒地,還未搞清楚冷槍從何而來,已一命嗚呼。當塞爾維亞部隊敗象已呈,狙擊手們開始把槍口對著越過邊界採訪的記者。

狙擊手的選擇很容易理解,他們惱恨外國記者誇大了「塞族人種族清洗」這回事,況且記者沒有槍,不懂還火。狙擊手不能接受戰敗的屈辱,又沒勇氣拼死為國犧牲,只能躲在暗處放冷槍洩憤。戰爭扭曲人性,也可能揭示了最深刻的人性本質。

塞爾維亞宣布停火,代表科索沃人在北約部隊的空襲支援下戰勝了。在阿爾巴尼亞北部山區邊境,維持和平部隊與外國記者聚集,準備開進戰區。
到埗前幾天,才有一個記者在邊境哨站被冷槍擊斃
當我們的五人採訪隊抵達邊境時,已不斷聽到記者被殺的消息,前陣子有一人在檢查站附近頭部中冷槍死亡。昨天有三個德國記者中槍死亡,今天又死了一個。

記者要進入科索沃,需要向維持和平部隊申領採訪證。在邊境小鎮的一塊草坪上,軍官們架起小桌,辦理手續。

一眾記者在交換消息,說今天死去的記者,昨天還在這裡。

發證的軍官,一邊在文件上簽字,一邊搭訕,若無其事地說:「是啊,他昨天才在我手上拿過採訪證。」

說罷,軍官一手把印有我相片的採訪證遞給我。

  很明顯,這位軍官可能工作太沉悶,在刻意製造一些戲劇效果。他成功了,在旁的記者們都呆了一呆,死亡的陰影飄得很近,還每人一個拿在手上。

通行證在手了,我們去還是不去?反覆思量了一整晚。同行充滿戰地經驗的外國記者、見慣槍林彈雨的翻譯員,也萬分不願意去。他們說,當失敗擺在眼前而不能面對時,是人最瘋狂的時候。
邊境的科索沃難民營
第二幕:「科索沃的男兒在戰鬥……」

地點:科索沃的邊境關卡,停火後重新開放
人物:成千上萬科索沃難民,從阿爾巴尼亞蜂擁回鄉

採訪隊權衡輕重,再反覆權衡輕重,很快就發現,當天秤上的一端是「你的生命」時,其實沒需要掙扎。我們決定不進科索沃,到邊境關卡觀察情況,寫一篇報道,才再作打算。

往邊境的路這天和平日不同,山區擠著載滿科索沃難民的大貨車,數十萬科索沃人為逃避種族滅絕,逃難到阿爾巴尼亞已大半年。想不到塞族軍隊剛撤走,他們明知道前路的地雷尚未清除,已急不及待要第一時間重返故土。

我們走到關卡的邊境線,線的兩邊,山野是一樣的山野,空氣是一樣的空氣,但是當載著難民的卡車魚貫踏過那條無形的界線,他們都哭了。
重回故土的一刻

「為了國土,不惜血流,科索沃的男兒在戰鬥…」

小孩喊著科索沃游擊隊的革命歌曲,車斗上的人知道飄泊的生涯快成過去。就在踏過邊界的一刻,每個人都掩臉痛哭。苦難結束,但要在廢墟中重建家園,路還很長。
「千百年來我們定居於此,這土地如火熱熾…」

歌聲中,他們浴火重生,在場的關員與記者都紅了眼睛。我們跟隨著未停的歡呼聲與哭泣聲,一起越過邊界,追隨難民的車隊,深入科索沃,記錄他們歸家的路。

當我們走進科索沃時,沒有絲毫猶豫。也許,生命上很多抉擇本如是,事前一切計算都是徒勞,當時機來臨,你不須思量,也根本沒有考慮的餘地。

*** *** ***

當然,後來也就完成了採訪,平平安安回到家,但問題似乎從無解決。

Sunday, March 20, 2011

豐衣足食的鳥籠



廣州白天鵝賓館大堂裡的咖啡座,有一個奇怪的大鳥籠。籠裡飼養了二、三十隻色彩斑斕,似小鸚鵡模樣的小鳥。不要問我為什麼五星級酒店大堂要養鳥,可能是跟風水有關。
奇怪的是,有一隻小鳥逃脫了,牠飛出籠外。


大籠看不見有缺口,牠為什麼能飛出籠外?廣州白天鵝賓館,是中國改革開放後最早一批五星級酒店,中國一直有太多不可思議的事情發生。小鳥離奇地擺脫囚籠的困厄,有可能是鐵籠有一些鐵枝略彎了,小鳥有意無意之間拈了出來。

但是,獲得了自由的小鳥,卻不渴望高飛,牠有點驚惶失措。

牠在外面,圍著鳥籠在轉,呼叫籠裡的同伴。其他小鳥過來看望牠,啾啾細語。籠外的鳥,跳來跳去,側著身上往鐵枝裡擠,想走回籠裡,但是,牠一直找不回那個讓牠奇跡地逃脫的神奇窗口。

為什麼牠不展翅高飛?

牠從小就活在籠裡,籠子就是牠的世界,裡面有水有糧,豐衣足食;有眾多同伴,可以一起嬉戲。籠外的世界,牠曾經好好張望過,只見風大雨大,甚為陌生,也害怕孤獨。

籠外的鳥兒,拼命要鑽回籠內。籠內的其他小鳥,自顧自玩得開心,也懶得管牠了。

過客們很擔心小鳥的安危,告訴服務員有這樣的怪事。服務員說:不要擔心,牠最後會找到洞口鑽回去的。


Friday, March 18, 2011

天地狂號裏的日本人

區家麟|絢麗荒涼    (《絢麗荒涼》逢星期五刊於《信報》)

日本,是好些香港人的第二個家,旅遊玩樂的唯一選擇。很多人對溫泉旅館薰衣草田或和牛長腳蟹或日本漫畫動畫的仰慕,已提升至一種宗教性的層次。我對日本的感情很複雜,例如人到東京,趕緊參觀的是靖國神社和神社旁的展館「遊就館」。

「遊就」兩字,取自荀子《勸學》「遊必就士」,意指交遊必選賢德之人,這個右翼分子的旗艦宣傳陣地裏,有什麼「賢人」值得大家學習?

一本難讀的書

踏進展覽廳,最搶眼的是當年神風特擊隊的「櫻花」戰機,還有只可容納一人的自殺式魚雷形小潛艇,參觀者可聽到當年軍官出發前激昂的遺言。一幅巨型油畫,描繪自殺式戰機列隊於大洋上飛翔,黃昏夕陽,彩霞掩映,淒美之極。展版解說則詳細列出日本歷年戰爭的軍人「殉難者」數目。所謂「歷年戰爭」,十居其九皆與中國開戰。牆壁上密密麻麻貼滿上萬死去軍人的遺照,陰暗燈光下,播放着小孩子天真無邪的輓歌。德國人為二戰罪行懺悔,日本右翼要懷念歌頌;德國人道歉賠罪,日本右翼死不認錯。

日本人啊,是一本難讀的書。放下國仇家恨,他們很多行為,又讓人驚異。

有次在東京成田機場過關,遇上一位嚴肅的女關員。我手上拿着相機用的小三腳架,準備手提上機。女關員拿來軟尺,認真地量度長度——六十厘米,手提行李長度上限,剛好是六十厘米,理應可以攜帶上機,她卻板起面孔說:No。

女關員再用軟尺量度一次,我看到正好六十厘米,於是反問:不是剛好嗎?關員再說「不」,用手比劃,示意我看清楚,三腳架的長度是六十點五厘米,長了那麼的一丁點,不可以拿上機。我們雞同鴨講了好一陣子,她仍是堅決地搖着頭,示意必須辦行李寄存。我突然想到,把腳架頂部用以連接相機的扁平配件拆下,再把腳架着地的膠墊略為扭轉,長度稍減,再用軟尺一量,現在是六十點一厘米。

女關員堅決地搖着頭:不。

最後,我把三腳架底部的三個小膠墊都拆下來,再量度,是五十九點七厘米。關員仍是沒有一絲笑容,只點一點頭,示意可以上機。

你可以說,日本人僵化因循,不懂變通,深陷於社會控制而不能自拔;但換個角度,就是一絲不苟,嚴守紀律。這種美德,於災難當前,變成巨大力量。

仙台大地震大海嘯,日本全國秩序井然,災民淡定應對,城裏人默默排長龍候車、打電話報平安,沒有人爭先恐後,沒有人抱怨罵街。海嘯直播,固然震撼人心,日本人泰然面對,也讓人目瞪口呆。

出奇平靜的災民

想起1995年關西阪神大地震,事發後我在現場採訪,有幾幕印象猶深。神戶市內,幾十萬人遭逢巨變,五千多人死亡,家園摧毀,糧食短缺,全城黑暗死寂,陰森肅殺;但每個避難所外,人群默默地排隊輪候食物,旁邊就是龐然廢墟。災民對政府援助和避難所設施有不滿,但都是平心靜氣甚至略帶苦笑地表達。那條出奇平靜的災民人龍,從此烙在心坎:這個民族確不簡單。

日本人都是被地震嚇大的,有一夜,我在神戶一學校改裝的避難所內,扒在桌子上小睡,突然被強烈餘震嚇醒,慌忙跳起來,想找安全地方躲避,卻看見四周的日本人懶洋洋地抬起頭,冷漠地瞧瞧劇烈搖晃着的吊燈,對我們說:「無事,繼續休息。」處變不驚,泰然自若的冷靜,看來是地震練成的。

當年神戶災區的便利店內,一樣是所有食物搶購一空,剩下香煙洋酒、美容用品與色情雜誌,胡亂堆疊一角,無人問津,關鍵時刻,這些東西一文不值,甚至顯得可笑。便利店自覺實施配額制度,每人只可買一件壽司,人人守秩序,危難關頭裏,最有價值,正是人與人之間的信任和沉着應對的平常心。

靖國神社裏的展品,固然令人無名火起,死要面不認錯,也可能是核危機令人失去信心的原因;但日本人在大災當前從容不迫,謙恭守禮,令人由衷敬佩;再看遠在幾千公里外的中國人,恍如世界末日,搶鹽搶豉油搶雞粉,誰說太陽底下無新事?此時此刻,夫復何言。

Thursday, March 17, 2011

切爾諾貝爾:明日之後


剛好讀到了美國《國家地理雜誌》2006年的一篇報道,記者於災難二十年後,重返切爾諾貝爾核電廠,當天的大災難,後遺症如何?正好作參考。

死亡
當時四號機組爆炸,二人爆炸中死亡,二十八人接觸幅射後死亡。泄漏的幅射物質比廣島核爆多四百倍,最明顯的後遺症,是烏克蘭與白俄羅斯,二十年來,四千兒童患甲狀腺癌。當年有3400名「搶險勇士」,奮不顧身在核電站附近救災,這些人當中,有230人早死,主要死於心臟病,血癌及其他癌症。幅射與心臟病有什麼關係?專家謂不肯定,有可能是這群工人都是酒鬼,加上心理狀態不佳,所以心臟病比率較高,也可能是核輻射影響了基因。聯合國報告估計,最終會有四千人死於與幅射有關的癌症,尚有很多受害者活於恐懼中,心理健康的影響難以估算。

不過,長遠來講,每個人都會死。如何斷定二、三十年後的重病,因當年輻射而起? 所以,不同機構的不同死亡人數估算皆不同。這「四千人」應是基於嚴格科學數據,能確定因果關係的數字。另有歐盟及綠色和平,則估計死於輻射污染的人,合計將有三萬至九萬人。

無人區
直到現在,核電廠方圓三十公里範圍,劃為無人區,屬管制範圍,總面積大概有如香港、九龍加新界般大。無人區其實有大約四百人住,主要是不願離開背井的老人家。在核電廠以北兩公里的最接近城鎮,仍為死城。

財政負擔
到目前,仍有數以百萬計受害者,國家要提供賠償。財政損失,包括醫療、清理費用、生產力受損,有計算謂,涉及數以千億美元計的錢。

善後工作
當年匆忙施工的保護罩,要一路監察,核反應不能停止,仍有泄漏可能。現時工人入內工作,每次只能持續十五分鐘,否則會接觸過量幅射。舊保護罩漏洞百出,正興建一個新的密封式建築,完全覆蓋廠房,造價數十億港元。

自從三里島事件後,美國幾乎不再建核電站,直到最近才有少數新廠房,但要求極高:核反應堆的保護建築連帶廠房冷卻系統,要能夠抵受大型飛機撞擊而不受損,這規格主要是針對恐怖襲擊而設計,所以,美國新的核電廠,應算是世上最堅固的建築物。

不過,正如梅菲定律話齋:可以錯的地方就會出錯。誰又說得準?

Tuesday, March 15, 2011

從天氣圖看核擴散



說起來,我是一個「天氣發燒友」。

大約小學四年班,我會每晚準時看TVB新聞,等天氣姐姐報天氣。我肯定,當時只留意數字,每天高低溫,然後紀錄下來,絕對沒有留意天氣姐姐跳或不跳之類的東西。

後來,一直很留意天文台的網頁與當中的資料,有一個近年新增的資料,叫反軌跡路線圖,我覺得頗有趣,但無人覺得有趣。

不過,今天開始,應該有更多人會留意這個圖。

因為它顯示了今天到達香港的「氣團」,三天來的軌跡是怎樣,即是說,看這個圖,就大概知道今天你呼吸的空氣,從那裡來。

用來了解福島的核輻射,會不會飄到維港,這個圖算是一個不錯的參考。

例如,這時節多數吹東北風,日本在我們東北方,為何核輻射不會吹到香港?看這圖就知道了。




這是典型二、三月的反軌跡路線圖,高氣壓在華北,氣流以順時針方向,自高壓區流向低壓區,軌跡如上圖所示,所以香港雖然吹東北風,但其實空氣來自華北,就是這個意思。

再看看20103月,每一天的反軌跡路線圖都畫在同一圖內,氣流由日本方向飄來的日子,基本上沒有。




所以,大家基本上不用擔心核輻射會飄到香港,一來風向不合;二來若真的擴散過來,三千公里的距離,已然稀釋。

所以,請放心。不放心的話,有空望望每天的最新反軌跡路線圖,即氣團抵港路線圖,應該會安心一點。

Sunday, March 13, 2011

地震.不想看到的


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地震、再來海嘯、然後焚城、再來核電廠爆炸。

香港有些事情,令人不安。

例如,財經專家們,反應奇快,紛紛談論「地震概念股」、「基建概念股」,大難當前,正是搵錢時機。投資,時勢最重要,我明白的。

例如,財爺在地震後,反應奇快,召傳媒發表談話,報告政府如何確保日本地震後,香港金融及股市保持穩定。夠了,平日不見到政府反應迅速,這類例行公事,出篇新聞稿就足夠。人家九級地震十米海嘯烈火焚城,你第一時間跑出來講錢講穩定,未免涼薄。

又例如,新聞裡竟然還有「滯留日本的香港旅客埋怨無人協助」的消息。夠了,他們趕不及回香港上班,找機位找住宿有困難,不知如何回東京,算什麼新聞?香港政府還要派六位入境處職員到東京協助港人,照顧周到,莫名其妙。出門旅行,責任理應自己承擔,懂得看地圖自駕遊,走遍刁鑽角落覓食,無理由不懂自己回家,還埋怨入境處不能告訴他們什麼道路仍然開通,把香港政府當作全能全知的神。

還有,電視台的八卦娛樂節目,預告片語調輕鬆,日本已取消海嘯警告,剛剛的預告還在說「巨大海浪隨時席捲亞洲!」

還有還有,有位仁兄聽到地震海嘯的即時反應是:「哎吔,點算好,我訂了機位三月底去日本睇櫻花,好擔心去唔到。」


Friday, March 11, 2011

愚人季節 忽悠時代

區家麟|絢麗荒涼    (《絢麗荒涼》逢星期五刊於《信報》) 


愚人節還遠,但香港人天天被整蠱,一幕幕荒誕劇,大家都笑不出來。

「政府有錢等於市民有錢」 去年曾俊華「起錨」,對着示威人群誠懇地說多謝多謝、「多謝你咁大聲」之後,我一直懷疑,曾司長若非一代笑匠,就是心理狀態異常。預算案一役,他發明了「政府有錢等於市民有錢」新理論,過兩天,理財政策大逆轉。從今以後,財爺開口,似是愚人節笑話。

「自願縮班」  孫明揚的溝通技巧,我一向佩服。從妙用「微調」二字,推翻母語教學政策開始,孫公的語言藝術,可作為經典案例載入教科書。縮班政策,美其名為「自願優化班 級」,孫公高舉「自願」一詞,軟硬兼施,到英皇書院作決定之時,政府以「自願」方式強行通過,顛覆「自願」字義,體現了政府的創新精神;孫明揚拒絕解釋, 擺明就是要忽悠你,誰說高官沒有管治意志。

不幸言中

「臨界點」 中央政策組首席顧問劉兆佳是我 尊重的學者,還記得九七回歸採訪他時,劉兆佳不幸言中樓價將要大跌四五成,自此我對佳叔敬重有加。最近佳叔謂民怨接近「臨界點」,第二天又否認說過,我認真研究佳叔的談話,牛頭角順嫂都聽到確是前言不對後語。想了好久,找到一個理由,佳叔想跟我們開一個愚人節玩笑,雖然愚人節無咁早。

「呼之欲出……」  還有唐英年司長,笑吟吟的他,向記者宣布西九設計最終方案時,竟然說到一半停頓幾秒:「答案呼之欲出……」見記者時嬉皮笑臉賣關子,看來他想和記者玩「撳 錢」遊戲,請記者按鈕選擇才開估。幸好記者們不是省油的燈,沒有應酬司長,還爆出一句:「司長,你要我們估呀?」唐英年才悻悻然繼續獨白。司長終日笑騎騎,可惜無人笑得出;想搞gag,但無人陪笑,錯估民情。

黑色幽默

「挑戰政權」 最笑不出的笑話,正是特首疑似被撞,宣稱示威者「挑戰政權」。一方說「你撞到我」,另一方說「我無碰過你」,七歲小學生一樣的口水爭執,變成「挑戰政權」的舉動,其實頂多只是「挑戰蔭權」。

愚人節未到,但政府每天炮製黑色幽默,為何如此?

世情如是,不必驚訝。看電視台黃金時間的節目,媚俗、胡鬧、無創意,它沉淪,但收視高有廣告,能迎合市場需要,就能繼續胡鬧。看暢銷書榜,不是投資秘笈,就是流年運程;不是旅遊日本指南,就是環球美食博覽,這些書不會流芳百世,但有讀者買,就能繼續生存。一位高官能攀至高位,非必然能幹,不一定稱職,只在乎 他是否適應環境,在激烈競爭中找到自己的生存方式,這正是演化論「物競天擇,適者生存」之要旨。官場裏之「天擇」,正是權貴的喜好,經多年實踐,殘酷淘汰後能生存下來的,多是不會說錯話的「錄音機」、面面俱圓的「笑嬉嬉」、志願「做好呢份工」的「打工仔」、還有不講原則的「醒目仔」。

譁眾取寵

想起余華在《十個詞彙裏的中國》之壓軸詞「忽悠」。「忽悠」在內地火紅,其意義香港人總覺得難以觸摸。「忽悠」源自東北,最初解作飄忽不定,後來詞義不斷變異。據余華綜合,所謂「忽悠」,有吹牛、胡說、欺騙、戲謔、不正經、惡作劇的意思,亦有誇誇其談、譁眾取寵、無中生有之義。

吹牛、欺騙等字眼,本是貶義。余華發現,「忽悠」的時代意義,正在於「原來的貶義詞投奔到忽悠門下後,紛紛獲得了中性詞的身份」。全國人民欣喜若狂,感覺較中性的「忽 悠」,令欺騙、戲謔、玩弄、不講原則等行徑,一一變得合理。於是,人民忽悠政府,政府忽悠人民,「忽悠」在眾多潮語中脫穎而出,不斷變異與壯大,網羅更多貶義詞,也是環境的選擇。一個風紀敗壞的欺騙大國,正需要一個動聽的詞兒,包裝一下自己也看不過眼的行為。

余華謂,「忽悠」橫空出世,正是時代的需要,也反映社會真貌,更反過來把壞事變得理所當然。一國之下,忽悠風氣吹到香港,高官們集體示範,有人前言不對後語,有人嬉皮笑臉。上綱上線有之,虛情假意有之,政治化妝則已是例行公事,說是「欺騙」、「不講原則」,可能言重,於是「忽悠」大派用場,把欺騙合理化、制度化、生活化、普及化,我們天天都是愚人節。

Thursday, March 10, 2011

為何中醫無私隱?


很多朋友抗拒中醫,其中一個原因,是中醫問診時毫無私隱,有時十數人坐在同一診室,由乳癌到肝癌、由腎虧到經痛,病史報告、徵狀描述,形同廣播,同處一室的陌生人,一一入耳。遇著中醫師興起,嘩,罕有病例,「大家埋來睇吓,腫到咁係咪好少見?」很多病人未必受得了。

求教老中醫,他謂中醫大開中門問診的習慣,有文化淵源。古時,固然男女授受不親;就算現代,若男中醫與女病人關上門獨處,亦很不方便,醫生把脈檢查,難免有身體接觸。中醫傳統,又不如西醫有女護士同處一室,中醫為保障病人也保護自己,習慣在較公開的地方問診,眾目睽睽下,縱使有身體接觸,也不會引起誤會。

朋友又問,就算免招誤會,也不用如此公開吧。有些醫館確實如街市賣菜,熙熙攘攘,亂作一團。據聞這也是中醫招徠的一種方式,病人求醫,有新症有舊症,一般老主顧,或看病一兩次會回頭的人,必然覺得用藥有效,病人覆述病情如何好轉時,在旁等候的新病人聽到,自然信心大增,藥半功倍,對醫者病者皆有好處。

再者,中醫重視固本培元,養生之法,萬變不離其宗;一些中醫概念,如寒熱之辨,很多人亦一知半解,自以為懂而亂吃成藥。醫師有時談得性起,可向在座等候的病人,順道講解中醫常識,免卻逐一重複之苦,病人亦有得著。故此中醫傳統上,皆不重視私隱,不能忍受的朋友,惟有與中醫無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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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些舊文
流感季節,一些中成藥不應隨便吃:銀翹解毒片板藍根

Monday, March 7, 2011

乖乖,做個聽命的好孩子

區家麟|絢麗荒涼    (《絢麗荒涼》逢星期五刊於《信報》)

「哎吔,他好乖!好聽話!」父母老懷安慰,以「乖」形容子女,平常事;但工作環境中,不少領導與小頭目談到下屬,常掛在口邊的評語是「他好乖」與「他不乖」,出事;有些下屬三十歲出頭,還被上司摸着頭頂稱讚「好乖啊」,真的大件事;一個國家,領 導人擺出嚴父慈母的姿態,明示暗示「乖,你就有飽飯吃」,是大醜事。

乖,代表懂事、服從。乖人不問緣由,緊遵指令,通常是不錯的執行者。他們部分樂天知命,心思淳厚,理解上級旨意,從無怨言,不會反駁,惹人喜歡;部分「乖人」,則慵懶成性,得過且過,上級叫乜做乜,拒絕用腦,不過表現忠誠,也是主子的最愛,升官加薪,總有他們的一份。

披着儒家外衣

「乖」本無不可,每個政府、每家機構,都需要有忠實的執行人,不需要每個人都有主見。上司如果英明神武,每個決定皆正確無誤,乖人好好配合,可省下爭拗時間;一往無前,更具效率。歷代中國,自詡深謀遠慮的統治者,老早懂得獨尊儒家,宣揚君君臣臣,尊卑有序,目的就是叫人服從、好好做個順民;二千年來君王最愛借屍還魂,每當國家昏亂,又要維護自身既得利益,就是抬出孔子的時候。

中國人愛披儒家的外衣,曾有學者說,當今最尊崇儒家的社會,其實不在中國,也不在任何華人國度,而是南韓。韓國人的文化傳統多移植自中國,他們收為己用,但沒有忘本。南韓國旗上是什麼?就是太極圖案,與乾、坤、坎、離四卦,韓國人保存着中國幾近失傳的儒教禮樂,他們的民族服裝還保留着唐朝風韻,一般社交,男尊女卑、長幼有序,清楚易見。

權威與服從

葛拉威爾在《異類》(Outliers)一書中,談到一宗看似無關的事:稍老一輩的朋友大概記得,七十至九十年代,很多大空難,客機殘骸總有一個「韓」字,為何如此?現代飛機設計先進,有很多監測與補救系統,人為出錯機會極低。意外調查的總結發現,大部分空難,都是由連串微小的巧合與誤會積累而成,在關鍵時刻仍未能糾錯,多是機師與副機師之間溝通出問題。兩崗位雖有正副之分,但實際操作時,副機師負責監察與指正,甚至發出警告。

調查發現,當年韓國眾多不應出現的空難,乃因為駕駛艙內太和諧,副機師面對經驗豐富、狀甚權威的正機師,指出問題時太婉轉、不敢堅持;正機師則剛愎自用,不聽人言,這些尊卑有序的傳統,滲入語言結構裏,談話時的尊稱、平日碰面的鞠躬問好,定義了權威與服從之間牢不可破的關係。據葛拉威爾說,南韓的航空訓練後來大改革,全用英語對答,改變觀念,問題很快解決。

首要尊重事實

尊卑有序,總有適用與不適用的時候。有遠見的領導,最怕「乖」的下屬,沉默順從,沒有創意,不敢嘗試;大禍臨頭時,又缺乏糾錯動力,大家嘻嘻哈哈食飯吹水外表融洽,實質一潭死水;國家推崇和諧,鼓勵人民做順民,以賺錢為志業,「乖」者餵你飽飯,得幾餐安穩;敢於指出事實挑戰權威者,則大刑侍候。民怨只堵不疏,湖光山色猶在,平靜一時,實則水壩正崩裂。

「乖」之為禍,沙士一役,大家記憶猶新。當時內地疫症蔓延但醫療系統封鎖消息,惟廣州醫生鍾南山力排眾議,挑戰北京權威,自訂醫療方案,最後獲抗疫英雄美譽。鍾南山後來說:「當我們看到這個事實跟權威不一樣的話,我們當然首先尊重事實,而不是尊重權威。」

由公司管理到大國之治,沒有任何人永遠正確,當乖人充斥,四處祥和氣氛,人人服從權威,缺乏意見激盪,只會越發庸碌,恨錯難返。最令人惋惜的,正是那些身處高位,手握權力的人,本來能有一番作為,卻代入服從者的角色,在最高權力跟前扮乖,做個聽命的好孩子。身為一市之長或一部門之首,有權不用,真心逢迎;身為人大政協,在北京人民大會堂內,難得一年一聚議政,所謂監督,卻總是騷不着癢處,一如飛機遇險前未能糾錯與忘記提出警告的副機師,實在有辱使命。

南韓空難的故事告訴我們,即使朗月當頭,紅酒在手,亦每有陰暝之晦;乖人過多,順從者眾,飛機會撞山的。

Friday, March 4, 2011

革命的濫用、誤用與妙用

(原文3月4日刊於經濟日報)

讀新聞,常遇上大惑不解的事情,例如,一個抗議預算案的集會遊行,為何會用「革命」作號召?毛澤東說過,革命不是請客吃飯,也不是繪畫繡花,革命是暴動,是推翻一個階級的暴烈行動。孫中山與楊衢雲泉下有知,若聽到「革命」二字貶值至此,可會彈起?

社會運動,應小心選擇語言,每句口號,每句標語,都是一種符號,能引起聯想,運用得宜,可引發波瀾;口號用爛,就無以為繼,更甚者有如「狼來了」故事,無人再相信你。星期日的遊行,借「中東波」之震盪,用「革命」作宣傳,可能趕客,不過時機卻是天作之合,迅即逼得政府打倒昨日之我。

三月初是什麼日子?正是全國人大與政協在北京開幕,舉國上下的維穩與訊息監控亦達到高潮。營造祥和氣氛,突出兩會勝利召開,是各地方領導的天字第一號政治任務。新聞裡,全國一片昇平,不僅茉莉花活動撲滅於萌芽階段,普通的上訪請願也消聲匿跡,就連火警與車禍等尋常意外也大幅減少。此其時,若香港異軍突起,數十萬人上街,曾特首正在北京見領導人,叫他如何解釋大好形勢,盈餘充沛下,竟然派錢派出禍?

所以,曾俊華不惜破天荒修改預算案,加碼回贈,開倉送大錢,理財哲學拋諸腦後,慌不擇路。在曾班子眼中,星期日的遊行,絕不能出現七一翻版,試想想,零三年的七一遊行,已經把每年本來好好的回歸紀念日,變作七一例牌抗議日;若再來一個三月初的遊行紀念日,每年北京兩會開幕時,香港則遊行開步,哪位特首承擔得起?

群眾運動之能波瀾壯闊,需要具體目標或共同敵人,才能同仇敵愾,團結爭取。當年東德有柏林圍牆、八九民運有李鵬、埃及變天有穆巴拉克;今天的中國,領導層裡沒有明顯的「壞人」,難以凝聚情感。民眾雖然有怨氣,通脹、房價、貪腐都是計時炸彈,但畢竟人民物質生活豐裕,服從的收穫與抗爭的懲罰相距太大,加上沒有一同要打倒的目標,中國的「茉莉花革命」,未逢其時。

不過,特區政府卻做了一個活生生的示範,明明富甲一方,坐擁巨額盈餘,可以開心派錢收買人心,一夜間卻四面楚歌,星火燎原,傳說中的火藥庫是真的,火頭更是由政府自己點的。

革命不會在香港發生,但我們目睹了曾班子終結的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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