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riday, June 17, 2011

香趕特別痕淨區


區家麟|絢麗荒涼    (《絢麗荒涼》逢星期五刊於《信報》)

也許出身「廣播界」,對「懶音」有點執著。往日面試實習生時,若要硬性規定應徵者不能有懶音的話,只需開口對話三十秒,已大概可「叮」掉七至八成應徵者。

語言不斷演化,沒有永恆的讀音,懶音不是什麼關乎生死的大問題,但學生們雄心壯志,想當電台記者,想做權威新聞主播,懶音問題就是一座難以逾越的大山,告訴他們噩耗:你說話有懶音。換來的總是驚訝表情:「吓,懶音?身邊朋友都是這樣說話啊。」

「恒生銀行」,變成「痕身銀寒」;「寒冷」讀成「航懶」;「香港」變作「香趕」;「特別行政區」就是「特別痕淨區」,嘴型扭曲、舌頭放在錯誤位置、尾音拉長變調;最大問題,是不知自己有懶音,要花很大力氣才能改善;很多菁英分子就此被擋在廣播界門外,甚覺可惜。究竟懶音潮流如何開始,為何普及,對我來說,一直是個未解之謎。

懶音普及,理應無關個人性格,一定源於深層次兼影響範圍極大的因素。有人說,是某些紅透半邊天的歌星,美艷紅唇總是張不開,愛說不說,矯揉造作,令年輕人不自覺模仿。不過,幾個明星有這樣大的影響力嗎,不太可能。最近在中學的演講場合,讓我發現懶音謎團的線索。

每次演講前,學校的訓導組老師總要上台訓話,叫學生安靜、留心、不准睡覺。有一次,一位年輕的訓導主任上台,他銳利的目光橫掃學校禮堂,一臉凝重、眉頭深鎖、憂心忡忡,以沉默等待同學安靜,然後輕輕搖頭,義正辭嚴,一字一字吐出來:「你們令我太塞望!」。老師滿腔熱誠,但一口懶音,勉勵同學:「你們要自盡!(自重)」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學生耳濡目染,刻骨銘心,正音懶音不能分。但是,不能怪老師,他的懶音又從何而來,總有個源頭吧。

有天飯聚,朋友一家大小齊集,好媽媽平日字正腔圓,怎料向三歲女兒說話時,竟然舌頭與上下顎糾結一團,嘟嘴捲舌、拉長音調,說起「BB話」,句句是最標準的懶音。腦裡的燈泡突然亮起:難道新一代的懶音,是從父母的「BB話」開始?這時代的父母,對孩子呵護備至,不打不罵,說話溫柔兼扮可愛;父母的「BB話」伴隨孩子成長,不離不棄;直至入讀大學,仍有不少父母以為子女只有八歲。

在大學工作的朋友報告,近年碰到有阿媽闖進大校校園,替子女查詢開學問題,例如:「到哪裡可以買齊新學期的教科書?」父母把大學當成小學,在旁的子女則呆若木雞,毫無反應;一個應當獨立自主的大學生,阿媽還會每天打五次電話問安;孩子入住大學宿舍,一小件行李也要開車接送,惟恐孩子搬搬抬抬太辛苦。忘記交學費,有父母找職員理論:「為什麼你不把學費單寄給我?不寄給我,我怎麼知道要交學費?」職員只能沒好氣地解釋:「學費單電郵給學生,不會寄給家長。」

從父母過分關愛的行徑可以推測,他們對子女的溫婉軟語BB話,可能延續一世。大學的門口,應貼大字標語:「嚴禁父母陪同子女進入」;父母對年滿六歲的孩子說BB話,理應接受再教育。

這懶音猜想是真是假,要勞煩語言學家探究。不過,語音由人創造,有常亦有變,所謂對與錯、正音與懶音,難以一概而論。如北京話的捲舌音,曾經有很多人奉為普通話「正讀」,實質只是全國一小撮北京人的習慣。但世情就是如此,又如「香趕特別痕淨區」,荒誕走調,很多事情大家隱約感到不妥,但無時間細想,又無力改變,時日一久,便習以為常,甚至心安理得,感覺良好;語音走調還算吧,不講邏輯則無可救藥,香趕特別痕淨區正是表表者。

要改變其實不難,說話斬釘截鐵,多點自信,多點剛陽之氣,懶音腔調已可十除七八;但很多人就是不會挺直腰板說話,甚至拒絕承認有問題,更認為歷史潮流,浩浩蕩蕩,不能阻擋。香趕特別痕淨區的走板腔調將成為主流,堅持舊日的一套,代表落後形勢,將為時代所淘汰。我等乃抱殘守缺、早死的一群,還是收聲為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