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riday, April 15, 2011

藏器待時 百年一夢

「文字雲」,才知道這個blog的主旋律是「香港」

區家麟|絢麗荒涼    (《絢麗荒涼》逢星期五刊於《信報》)

艾未未人間蒸發,遼闊的中國土地上,浩瀚防火牆的監控中,是驚人的沉默。最新國策:軟的更軟,硬的更硬,盛世的威逼利誘裏,只剩下香港這個鬼地方,仍能在國土之內,輕輕地發聲發熱。

讓我們跳進叮噹(多乜啦A夢?)的時光機,就知道香港從來是個鬼地方。我們從時光機抽屜裏探出頭來,在滔天巨浪中,載浮載沉,一艘艘「大飛」走私快艇,穿破黎明的浪花,快艇上瑟縮着幾位眼神迷茫、心裏淌淚的大學生。那是1989年的夏天,香港這土地,曾經為幾百位有理想有夢想的年輕人,逃亡異鄉,尋覓一絲喘息的空間。

滄海桑田

時光機剎那間把我們帶到一片廣闊的農田,田野遠處,有一列無際的鐵絲網,五星紅旗隨風飄揚;長滿蘆葦河岸的另一方,是插着英國國旗的碉堡。那是1978年的深圳,中國巨變前夕,當年沒人想到,滄海桑田,轉眼間拔起巨廈森林,深圳富甲一方,中國是世界工廠,經濟總量超英趕美。

試把焦點對準當年率先往內地投資的冒險商人,看看他們是誰?大多是香港人。改革初期十五年,六成外資投資來自香港,他們建廠建酒店,帶來外邊世界的資金與經驗,他們都是改革開放的先鋒,為經濟奇迹奠基。

香港的人與錢,從何而來?我們迎着時間洪流往回走,時光機的下一站,我們一眼認出了,是獅子山下。那時沒有天馬苑,沒有荷里活廣場,漫山遍野盡是木屋區,缺水缺電,衞生惡劣,火災連場。香港人沒有怨言,艱苦勞動,只求兩餐溫飽,無人想到,數十年光景,物換星移,當年的刻苦奮鬥,變作崢嶸歲月;獅子山下精神,成為集體回憶。

他們都是什麼人?我們的時光旅行,回到了1957年與1962年的寶安縣,為了逃避政治運動與人民公社引發的饑荒,黑壓壓的人群湧到深圳河邊,數十萬人伺機偷渡,當年港報大字標題:「大陸人民波浪式湧入香港」、「大陸飢民滿布邊境山頭」,香港變作避風港,也是他們唯一出路。

香港的工業基礎又來自何方?時光機帶我們往上海黃浦江畔,中國大地炮聲隆隆,那是1949年解放前夕,上海是全國的紡織製衣業中心。解放軍即將南渡長江,資本家們面臨重大抉擇,是去是留?是跟隨國民黨到台灣,還是南下英治的香港?普天之下,莫非強權,海峽兩岸,姓毛姓蔣都不好惹,只剩香港這小地方,仍有一絲自由與法治。上海資本家奔赴香港,帶着經驗、資金與機械,暫時容身。

落地生根

時光機帶我們回到五十年代初的深水埗桂林街六十五號,流亡香港的,還有一群書生,手空空、無一物,在陋室裏教授文史哲學,是為新亞書院。創辦人國學大師錢穆,深明在強權夾縫下,尚餘香港一小塊自由土壤,希望在此為中華文化保留一點血脈。錢穆知道,路遙遙,無止境,寄望「藏器待時」。

獅子山下,借來的土地、借來的地方,過客們一待經年,落地生根。內地經濟上的封閉,令香港變作資金人才的避風港;內地政治上的封閉,令香港成為密室的一扇窗;人們在鐵幕邊陲,慶幸得一淨土,休養生息。陰差陽錯,英治下的法治與自由、內地亂局下的人才與資金,合奏了所謂香港精神。五六十年代,香港輕工業以紡織製衣業作龍頭,經濟起飛;八十年代,中國大開國門時,避難所滋養着當年所藏之器,孕育了巨大能量,以千萬倍回饋內地。

最後一站,時光機帶我們走進1923年的香港大學,2月20日上午,陸佑堂裏,數百師生,焦點集中在講台上一個身影,他是孫中山。革命成功以後多年,他重返母校,在香港大學憶述年輕時的印象說:「香港的衞生風俗,無一不好」,慨言鄉間官員腐敗,遂「激起我革命之思想」,希望建設良好政府。孫中山說,他的革命思想正是從香港得來。

時光旅程完結,我們離開叮噹的時光機,回到辛亥革命百周年的2011年。這個年頭,英雄、罪犯、自由、公義、人權、法治,統統被重新定義,隨時扭曲變形,非常泥膠。有一個叫趙連海的人,兒子吃了毒奶粉,自己則被判囚,溫和的趙連海說,沒有人要像利比亞一樣鬧革命,他要求的,只是最起碼的公平與公義。他在「推特」的留言,有這樣的一句:「香港沒有淪陷,那裏也是我們的希望!」

參考書目
陳秉安《大逃港》
盧瑋鑾編《香港的憂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