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uesday, March 22, 2011

科索沃舊事

我把以下的故事,放在我的第一本書《潮池》的第一章第一篇文章裡的第一幕,除了深刻,也因為矛盾。

這是一九九九年我到科索沃採訪的舊事,本來隨無國界醫生,採訪阿爾巴尼亞與塞爾維亞邊境的科索沃難民營,但雙方宣布停火,採訪隊面臨是否進入戰區的抉擇。

從日本地震海嘯,看香港記者採訪,憶起一些舊事。也許,很多記者,都曾經遇過類似的矛盾。

以下節錄自《潮池》:《科索沃餘生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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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幕:「今天又死了一個……」

地點:阿爾巴尼亞與科索沃接壤的邊境小鎮庫克斯,維持和平部隊一個臨時辦公點。
人物:一位不太多言的軍官,一群深入險境的記者

那些人叫冷槍手,或狙擊手,很酷的名稱。狙擊手喜歡躲在山林或高樓暗處,他們槍法奇準,只需一顆子彈,數百米外的敵人應聲倒地,還未搞清楚冷槍從何而來,已一命嗚呼。當塞爾維亞部隊敗象已呈,狙擊手們開始把槍口對著越過邊界採訪的記者。

狙擊手的選擇很容易理解,他們惱恨外國記者誇大了「塞族人種族清洗」這回事,況且記者沒有槍,不懂還火。狙擊手不能接受戰敗的屈辱,又沒勇氣拼死為國犧牲,只能躲在暗處放冷槍洩憤。戰爭扭曲人性,也可能揭示了最深刻的人性本質。

塞爾維亞宣布停火,代表科索沃人在北約部隊的空襲支援下戰勝了。在阿爾巴尼亞北部山區邊境,維持和平部隊與外國記者聚集,準備開進戰區。
到埗前幾天,才有一個記者在邊境哨站被冷槍擊斃
當我們的五人採訪隊抵達邊境時,已不斷聽到記者被殺的消息,前陣子有一人在檢查站附近頭部中冷槍死亡。昨天有三個德國記者中槍死亡,今天又死了一個。

記者要進入科索沃,需要向維持和平部隊申領採訪證。在邊境小鎮的一塊草坪上,軍官們架起小桌,辦理手續。

一眾記者在交換消息,說今天死去的記者,昨天還在這裡。

發證的軍官,一邊在文件上簽字,一邊搭訕,若無其事地說:「是啊,他昨天才在我手上拿過採訪證。」

說罷,軍官一手把印有我相片的採訪證遞給我。

  很明顯,這位軍官可能工作太沉悶,在刻意製造一些戲劇效果。他成功了,在旁的記者們都呆了一呆,死亡的陰影飄得很近,還每人一個拿在手上。

通行證在手了,我們去還是不去?反覆思量了一整晚。同行充滿戰地經驗的外國記者、見慣槍林彈雨的翻譯員,也萬分不願意去。他們說,當失敗擺在眼前而不能面對時,是人最瘋狂的時候。
邊境的科索沃難民營
第二幕:「科索沃的男兒在戰鬥……」

地點:科索沃的邊境關卡,停火後重新開放
人物:成千上萬科索沃難民,從阿爾巴尼亞蜂擁回鄉

採訪隊權衡輕重,再反覆權衡輕重,很快就發現,當天秤上的一端是「你的生命」時,其實沒需要掙扎。我們決定不進科索沃,到邊境關卡觀察情況,寫一篇報道,才再作打算。

往邊境的路這天和平日不同,山區擠著載滿科索沃難民的大貨車,數十萬科索沃人為逃避種族滅絕,逃難到阿爾巴尼亞已大半年。想不到塞族軍隊剛撤走,他們明知道前路的地雷尚未清除,已急不及待要第一時間重返故土。

我們走到關卡的邊境線,線的兩邊,山野是一樣的山野,空氣是一樣的空氣,但是當載著難民的卡車魚貫踏過那條無形的界線,他們都哭了。
重回故土的一刻

「為了國土,不惜血流,科索沃的男兒在戰鬥…」

小孩喊著科索沃游擊隊的革命歌曲,車斗上的人知道飄泊的生涯快成過去。就在踏過邊界的一刻,每個人都掩臉痛哭。苦難結束,但要在廢墟中重建家園,路還很長。
「千百年來我們定居於此,這土地如火熱熾…」

歌聲中,他們浴火重生,在場的關員與記者都紅了眼睛。我們跟隨著未停的歡呼聲與哭泣聲,一起越過邊界,追隨難民的車隊,深入科索沃,記錄他們歸家的路。

當我們走進科索沃時,沒有絲毫猶豫。也許,生命上很多抉擇本如是,事前一切計算都是徒勞,當時機來臨,你不須思量,也根本沒有考慮的餘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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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然,後來也就完成了採訪,平平安安回到家,但問題似乎從無解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