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riday, November 12, 2010

誰在救生艇上飲紅酒?

區家麟|絢麗荒涼    (《絢麗荒涼》逢星期五刊於《信報》)


先說一個故事。

話說你乘搭的大郵輪,在怒海中沉沒,你獲救,如今坐在巨型救生艇上,三十個座位,只坐了十五人。救生艇上物資豐富,有充足食水,竟然還有鵝肝醬和 Lafite佳釀一箱,獲救的幸運兒慶幸死裏逃生。這夜,朗月當頭,風浪稍歇,大夥兒等待救援時,開了幾瓶Lafite慶祝,Cheers!

酒酣之際,傳來噪音,你突然記起,不遠處的大海裏還有幾個人,他們在暗黑的波濤中載浮載沉,又冷又濕,已經呼救大半小時。

救生艇上的甲說:「我們的物資雖然足夠,但不能救他們,怎知道救援船什麼時候到?地球很危險,我們要積穀防饑!」

乙很決斷:「他們的悲劇與我們無關,為我們豐盛的生命,乾杯!」

丙很有愛心,懂得為他人設想:「雖然他們處境可憐,但我們不能縱容這些人,他們要自力更生,救生艇就在這裏,這個社會很公平,他們要靠自己的力量游過來,否則養懶人啊!」

丁則是行動派,他把安全網拋進大海裏,回來倒了大半杯Lafite,說:「放心,他們有安全網,在大海裏不會淹死的。乾杯!」

救生艇的比喻

故事講完,再來一個思想實驗。

想像你再世輪迴,去到天狼星,那裏的勞資關係、稅收制度、最低工資、民生福利,完全空白,一切制度與財富分配方式,重頭開始設計。問題是,你不知道自己輪迴後,是什麼身份,不知你的業障會和你開什麼玩笑,不知自己有何專長、有何怪癖、不知一生際遇。

你可能是李嘉誠,你可能是陳裕光,也可能是含着金鎖匙出世的三胞胎之一;不過以隨機投胎計算,你更有可能是一位營營役役的中產階層、也有機會是憂心女友嫌棄你無樓無車的大學生;也許是大廈管理員,也許是大家樂的洗碗工。

你可能是救生艇上吃鵝肝品紅酒的幸運兒,也可能是渾身濕透狼狽不堪、尊嚴盡喪的待救者,你認為這個天狼星社會,財富應如何分配,福利政策應如何釐定,最低工資應是多少,才達致公正公義?

這正是美國政治哲學家羅爾斯(John Rawls)提出「無知之帷幕」(Veil of Ignorance)的意思,旨在請大家構思社會政策時,抽空處境,以毫無利益衝突、沒有偏見的方式,思考如何才是一個公義的制度。

救生艇的比喻,則是當今富國窮國、富人窮人的寫照,改編自國際救援組織常用的故事,放諸今天香港,卻也貼切。我們的社會,逐漸分化成兩種人,坐在救生艇上的,是自由經濟與權錢世襲制度下的既得利益者,以「追求最大利潤」之名,斷定低下階層苦得有理,輕蔑窮人;在怒海掙扎的人們,只見大海茫茫,救生圈似有若無,只能咒罵呼叫,仇富仇商。

香港去得最盡

香港的神壇上,供奉着「自由經濟」四字,我們每年都有一個沾沾自喜的時刻,就是美國傳統基金會宣布,香港蟬聯全世界最自由經濟體系之首。自一九九五年指標創立以來,香港連續十六年獲選第一,年年獲獎,理應歡喜,不過細心想想,如果每年都有一位阿伯,拿着一袋金魚,懷着仰慕的眼光向你笑,你應該小心。

我們毋須自作多情扮天真,特區政府頒發金銀銅大紫荊勳章,是為了籠絡權貴;消費者委員會搞消費報道權益獎,是為了更多新聞媒體關注消費權益之重要;傳統基金會這右派智囊組織,設立指標,也是為了尋覓「小政府、大市場」的楷模,宣揚自由經濟的優越。十六年來,這獎項只能頒給香港,而且遙遙領先,換一個角度看,那是因為香港去得最盡,為其他地區所不敢、不能、不屑去做。

自由經濟非常好,不過「最自由經濟體系」的神主牌,除了代表夠效率、少貪污、零關稅等我們珍重的優勢,計分方法裏,還有「勞工市場極具彈性」,代表勞工法例寬鬆,工時少規定,炒人又容易;沒有公平競爭法,沒有壟斷法,商界為所欲為,政府積極不敢干預,也令「貿易自由」加分,放任市場調節,導致富者愈富,貧者蝸居。

風水輪流轉

大氣候所及,不論富人窮人,都相信「賺盡每分錢」是美德,每個人為自己爭取最大利益,自然就是社會公益。管治階層愛宣揚「獅子山下精神」,叫你奮發圖強,自食其力,大家又相信,我們社會很公平,努力就會得到回報。香港慢慢出現這麼一群人,以自己「獅子山下」的美好成長回憶,斷定當今窮人的不幸,是因為他們不夠拚搏、不腳踏實地;每談到窮人,必搖頭嘆息,慨嘆綜援養懶人。

大家都忘記了,時代已經轉變,「獅子山下」那個年代,確是一個努力會得到回報的社會;如今,是一個有權有錢有資產懂炒賣才有回報的年代。

在仇富復仇窮的紛亂中,如何才是一個公義的制度?金融海嘯,餘波未了,大船正撞向冰山。下一回,風水輪流轉,你可能是大老闆,也可能是洗碗工;誰在救生艇上飲紅酒,誰在怒海漂浮飲苦水,有誰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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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救生艇故事的概念來自Julian Baggini, The Pig That Wants To Be Eate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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